第十五章 梅蘭清音(3)

國之大喪,鄭梨終是以一國之母的喪禮厚葬,所有知情的仆婢,被鄭國公處以殉葬。

楚玉站在楚國公的麵前,目光陰冷:“如果母妃,在你心裏有半分位置,可是你心裏,終究還是沒有母妃。”

仿佛鄭梨這一去,讓楚國公蒼老了許多,兩鬢的黑發,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染上風霜,他看上去憔悴萬分,顫顫巍巍的對著楚玉:“玉兒,我自知是對不住你的母妃,可是阿梨都已經去了,你還有什麽怨恨,也該放下了。她其實不壞,你母妃的死一直折磨著她,她愧疚一生,也一直沒有再要子嗣。隻是因為,她想彌補對你母妃的歉疚,好好補償你。”

“你說這些,是想讓我減少對她,對你的恨意嗎?母妃一向規規矩矩,沒有做過半分對不起你,對不起楚國的事。隻因為她冤枉母妃,你就將母妃賜死,除去宗籍。你既然沒有愛過母妃,又為何將她娶進楚宮?你既然心裏一直愛的是她,又為何要折磨母妃?你就知道,母妃是愛你的嗎?或許,她根本就不愛你,如果她愛你,就不會一句都不為自己辯解,就不會……..”說到這裏,楚玉已經是泣不成聲:“如果她愛你,就不會將‘梅苑’一把火燒的隻剩灰燼。”

楚國公無力的坐在椅子上,蒼涼道:“是我對不起她,是我對不起梅兒。”

楚玉輕咳一聲,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你還配叫我母妃的名字嗎?”他閉上眼,輕輕撫住胸口,稍坐停頓,再次睜開眼,淚珠滾落,慢慢提步離去,淡淡道:“也許,母妃太過愛你,以至於愛到最後,便去的那般決絕。”聲音隨著楚玉消失的身影,化為烏有。楚國公的身形輕輕一顫,低聲呢喃:“梅兒,她愛過我嗎?可她死的時候,連最後一眼都不讓我看看。梅兒………”

依稀記得二十歲的時候,還是身為楚國世子他前去鄭宮拜訪當年一樣還身為鄭國世子的鄭國公。

那是下著大雪的冬月,鄭國宮裏的紅梅開得像火一樣紅,他誤打誤撞的跌進梅林的池子,大雪紛紛,天寒地凍,總算從池子裏爬上來時,他都已經凍成一支冰棍。三九天嚴寒的滴水成冰,身上的水滴答成一塊一塊的冰淩子,頭發也因為沾水的緣故,被凍成一縷一縷的。正在心裏暗自叫苦,卻聽見有女子的嬉笑聲,抬眼看去,紅梅相映著一身大紅棉袍女子,身後跟著兩個丫鬟,待他想避開,女子已經走到他的麵前。看著他狼狽的模樣,輕笑出聲,眉眼裏卻看不到半分笑意:“哎,你是哪裏來的人?是在把自己凍成冰塊,來年用來降暑的麽?”

身後的丫鬟聽聞這話,都是掩嘴輕笑。

他覺得身為一國世子,不能丟了麵子,於是施施禮,對她撒個謊:“小的是被世子宣來作畫的畫匠,一時在梅林迷路,找不到方向,又不小心跌到池子裏。這才變成現在這幅模樣的。”

女子‘哦?’了一聲:“你是哥哥宣過來的畫匠?肯定是手法不錯,才會被哥哥看中。”她低頭沉思一會,開心道:“那你叫什麽?”

聽著女子管鄭世子叫哥哥,他想這個女子一定是鄭國的安熙公主鄭梨吧。果然是生的美若嬌娥,“小的姓名卑賤,要是公主不嫌棄,就叫小的靜白吧。靜之青瓦屋,承之白沙台。”

靜之青瓦屋,承之白沙台。

她歡喜的緊,眉間的清冷也漫上絲笑意:“靜白,靜之青瓦屋,承之白沙台。我記住了。”

看著他以為的鄭梨笑的甜美,他也跟著傻笑起來。

回道客房的時候,他坐在桌邊癡傻的發笑,隨在身邊的小廝看著他奇怪的表情,開始嘀咕:“世子這是遇上什麽事了?怎麽一直傻笑?”

他才回過神,喝一口茶水,又看著窗外的紅梅樹傻笑起來。隻留著小廝在身後歎氣。

老鄭國公要請他去鄭宮赴宴,他和鄭世子安一起前去,路過紅梅林的時候,遠遠地看見紅袍女子坐在紅梅樹下看書。有一瞬他看呆了,鄭安搡搡他,這才提步去往殿裏。

老國公端坐在龍椅上,溫和的看著他和鄭安,笑著對坐在身邊的女子說:“過去吧,坐在那裏,和楚世子一起坐著。”又對下麵站著的他笑道:“這是我家小公主,鄭梨。”

本以為坐在外麵紅梅樹下的女子才是鄭梨,可是老國公說,這位,才是鄭梨。麵貌傾城,卻不苟言笑。他不喜歡。

出於禮貌,他還是對著鄭梨施施禮:“靜白見過安熙公主。”

她沒有理他,徑自走下玉階,端坐到一邊的桌子後麵,老國公寵愛的聲音裏略帶責備:“不懂事的丫頭,怎麽對世子這麽無禮?”轉頭對他帶著歉意:“梨兒自幼被寵慣壞了,這脾氣,世子可要多擔待。”

抬頭對著老國公微微一笑:“無妨的。公主這般甚好。”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坐在蒲團上的鄭梨悠悠看他一眼,扯出一個冷笑。把這些全都收在眼裏,依舊不溫不火。再怎麽樣,也不過隻見這一麵,以後也不會再見。無所謂的。他心裏這樣想著。

寒寒暄暄,幾杯酒下肚。老國公吩咐歌舞助興。他再一次看到那個紅袍的女子出現。站在華庭裏跳著‘西州夢’。好像在說他和她的相遇,正如一場美夢。

琴瑟和鳴的舞步轉動的美煥絕倫,可是他全然沒有看進去,隻有紅衣女子的嬌美容顏一閃再閃。

老國公的話說的非常合宜。就在台上音消舞盡的時候,溫笑的聲音飄入他的耳朵:“梨兒今已十八,哪個公主在她這個年紀都已經出嫁。我鄭宮欲要和楚國結為姻親,修百年之好。不知楚世子可否願意?”

神情怔愣的轉回頭,訝異出聲,手中一滑,杯子裏的酒水灑了滿滿一身,他焦急的站起身:“承蒙國公美意,靜白怕自己才疏學淺,配不上安熙公主貴尊……”還要說些委婉的推辭,老國公將手裏的酒杯重重丟在幾案上,怒聲嗬斥:“我鄭國還未受過如此恥辱,黃毛小兒,你也不掂量掂量,我鄭國公主下嫁楚國,對你楚國是多大的榮幸。”

抬起的手無力的落下,的確是他不識好歹了。聲音複又恢複平靜:“是,靜白一時糊塗。靜白答應國公,一年後,定來迎娶安熙公主。”

本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一年以後,他也必定要娶鄭梨過門。

在鄭宮逗留不過七日,他就返身回楚國。卻在回楚國的路上,遭到別國的影衛刺殺。他暗自輕笑,這種俗套的已經不能再俗套的刺殺,有一天也會將他逼得跳崖。

有些人的命,就是好,吃毒藥都能踩到狗屎把毒解掉。他也很幸運的跟所有掉下山崖本該死卻沒有死去的人一樣。

山洞滴滴嗒嗒的滴著水,幹渴迫使他費力的睜開眼睛,迷迷蒙蒙的看清周圍,是個山洞。還有水流通過。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哪裏。但是從腿上傳來的陣痛提醒著他,他還沒死。

試圖爬到水窪裏捧些水喝,洞口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躺在那別動,我給你打水來了。”

轉過頭向洞口看去,明亮的光線照的眼睛睜不開,待女子走進了,他才認出她,就是他以為是鄭梨的紅衣女子。

女子走近他,慢慢把他扶起來,關心的問他:“腿還疼嗎?來先喝點水。”

他就著女子手裏的蓬葉咕咚咕咚喝起來,幹渴方才不那麽厲害,他才抬起頭擦下嘴角:“你叫什麽?”

紅衣女子盈盈一笑:“梅兒。”

“那你姓什麽?”

她淺笑著:“就叫梅兒。沒有姓。”

梅兒,他默默的在心裏念了一遍,從此千株紅梅下她旖旎的身影刻在心裏,亙古不曾改變。

養傷的日子,梅兒總會背很多開心的段子給他聽,在山洞裏的一個多月,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

他問她:“你是誰?”

她笑著回答他:“我啊,是天上飛的鳥兒。”

他知道她沒有說實話,對著她笑笑,再問:“你到底是誰呀?”

她假裝沉思著:“我啊,是紅梅樹上的花。”

他無奈的低聲笑笑,他知道,她不會告訴他她是誰的。可是,他就是想知道。

腿上的傷日漸好轉。終於她要跟他說再見。

澗裏的水潺潺的留著,嘩啦啦的聲音真是好聽,她站在青石上,看著潺潺的流水:“我要走了。”

他站在她身後,心裏難受:“你去哪裏?”

她丟掉手裏的柳枝:“去我該去的地方。”

良久,他沒有答話,可是當他在說出來話時,她站在青石上的身形微微一怔。“你別走,跟我回楚國,我娶你做世子妃可好?”

“可是,你已經答應鄭國要娶鄭梨了,如果娶我,到時候兩國交戰怎麽辦?”

“我不怕。”

我不怕,如果早知道結果,他一定讓她那時候就走,如果知道這個決定會讓他們陰陽永隔,他寧願那時候放她走。楚國公坐在黑暗的宮殿裏,身形顫抖的再次陷入那場離別。

回到楚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顧父親和大臣們的反對,堅決以迎娶世子妃的大禮將梅兒娶進門。授以‘世子妃’銜。

甜蜜的日子不足一月,鄭國得知消息後,怒不可遏,鄭國公揮師南下欲要征討他言而無信。

為避免兩國交戰,他父親隻好修上負罪書,說明緣由,乃是因為梅兒救了世子的命,靜白為要報恩才回將其娶進世子府。但是真正的楚世子妃隻有鄭梨一人,並保證過了年,定當迎娶安熙公主進府,接正室的位子。

鄭國念其是梅妃救了楚靜白,情有可原,這才沒有大動幹戈。

五月初,梅妃身懷有孕,不易經常走動。他專門為她在東廂修砌了‘梅苑’,還吩咐人萬事小心,不可擾梅妃清淨。

算準了五月的孕期,來年三月孩子就該出世,他的心裏很高興,第一次為人父,第一次有自己的兒子,他完全沒有記得,三月,也正是他要迎娶鄭梨的日子。

三月初六,他聽著‘梅苑’裏的女子生產的痛喊,心如火燒,卻被逼著和身邊著喜袍的鄭梨洞房。

終是按耐不住,還是打傷侍衛去了東廂的‘梅苑’。鄭梨在後麵冷冷的問他:“她到底哪裏好?”

定住腳步,他亦是冷冷的回她:“她不如你長的好,也不如你地位高,可是她在我心裏,就是比誰都好。”絲毫不再遲疑,撇下房間裏的鄭梨自顧奔出去。

產婦生產,是不允許男子進去的,但是他不在乎這些,一頭闖進去,就那麽一直握著梅妃的手,告訴她他一直都會守著她。

孩子生出來,長的很漂亮,是個男孩,他給孩子取名楚玉。

鄭梨娶回世子府,他並沒有太上心,也一直沒有正式封鄭梨為正妃。他父親為了兩國太平,終還是逼著他將鄭梨扶上正位。可是世子府裏的丫頭仆婢都知道,在這個府裏,隻有梅妃一個正妃。

隻三年的時間,卻一切都變了樣,本來合合美美的一家人,卻因為鄭梨的突然死去,變得四分五裂。

他知道梅兒是不會害人的,可是鄭梨臨死之前,一紙家書,把一切全毀於一旦,他為了保護梅妃,不得不將她關在‘梅苑’。從此,‘梅苑’變成了冷宮的代詞。

再後來,他甚少再踏進梅苑。一直都是忙於公事,為了楚國不再受鄭國牽製,他開始暗中與各侯國之間聯盟。梅妃帶著楚玉,也是越來越安靜,起初還鬧著要見他,可是慢慢的,就不怎麽說笑了。也不會再要求見他。

直到兩年後,他從韓國回來,帶回韓非。再一次走到‘梅苑’看到梅妃正在和五歲的楚玉說話。

他很欣慰的笑笑,卻始終沒有踏進去。

他不知道,那時候梅妃跟楚玉說的,是要楚玉好好長大,不要學她。被關在這樣一座華麗的籠子,一生都不得自由。

漫天的大火燒掉整個東廂的院子,火勢的中心是‘梅苑’,已經燒的隻剩灰燼。他發瘋的從灰燼裏尋找,希望能找到一絲一毫關於她的東西。但是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她甚至連骨灰都沒有給他留下。他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找不到了。

楚玉是怎麽被找回來的,他都不知道。渾渾噩噩好多天,他才從昏暗的房間裏走出去,看著刺眼的陽光,頹廢的抬抬眼。

他把韓非帶給楚玉,小小的楚玉窩在牆角,眼裏充滿了恨意。他在心裏輕輕的對自己說,我不能讓你成為第二個我,從今天起,你不能像一個世子那樣活著,不能。

回憶,總是痛苦的,痛苦的他不願意去想,隻有逃避。如果他知道,鄭梨並沒有死,可是,這個很有心計的女子,把他徹底打垮了。既然如此,那他就讓她愛上他,一生為他所用。

即便恨,也將她留在身邊。鄭國拿鄭梨來對付他。他便以牙還牙。

終是累了吧?坐著的身子噗通躺在地上,淚水沿著鬢邊的發絲滑落在地,他輕輕的說:“梅兒,我累了,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