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梅蘭清音(2)

紅梅已經凋謝的不成個樣子,難得在繁花盛開的季節,還能看到這麽蕭條的景象,紅梅,在所有的花都凋謝的時候,開得最美,卻在百花爭豔的時節,落敗的最是不堪。楚玉,那個梅一樣的男子,心中所承載的,究竟是些什麽樣的疼痛?有誰,願意為他讀懂?

素衣替錦瑟端來茶水,看著坐在石桌邊上的錦瑟,悠悠道:“世子妃,楚夫人說要讓你再多住些日子。咱們還要住嗎?”

錦瑟看著手裏的書冊,沒有抬頭:“不能再住下去,得早些回去。”

“可是…….”素衣將茶杯放到石桌上,摩挲著雙手,欲言又止。

放下手裏的書本,錦瑟疑惑的抬頭,問道:“怎麽?”

素衣低頭沉思一會:“我發現,楚公派人把世子府圍住了,我向府裏的仆人打聽,說是楚公不許世子妃踏出府門一步,亦不許世子妃回陳國。”

“什麽?!”起的有些猛,甚至把桌上的書本帶落到地上,錦瑟急道:“是要對陳國下手了?”

素衣拾起被錦瑟帶到地上的書本,安慰道:“想來不是,並未看到楚國有出兵的征兆,再說,楚世子不是也答應不會攻打陳國嗎。”

錦瑟的心裏有些亂,真的不會攻打陳國嗎?為什麽,她總是不願意相信楚玉。在這個時候,究竟還有多少血雨腥風即將掀起?迷茫的看看已經殘敗的枯枝,“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

素衣淡淡應著:“世子妃小心些。”

近來一直沒有再見到韓非,知道韓非出現的少,必然是楚玉有吩咐的重要事情,與其問韓非,倒不如親自去問楚玉。

楚玉常呆的地方,也不外乎隻有兩處,一是書房,二便是密室。

他從來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事情上,除了看折子,研製毒藥,剩下的時間,幾乎全部用來離間各國,坐收漁人之利。從七歲開始,先從身邊的人開始下毒,第一個仆婢死在他手裏,看著地上躺著的仆婢一身黑血,小小的眼眸裏,居然滿是鄙夷。好像那個時候,人命在他眼裏,就如草芥一般。

十歲的時候,他已經性子沉冷,一雙孩童的稚手,沾了多少血,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一次次的任務,讓他的心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沒有感情,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自己也會想,和他最親的人,就隻有韓非了,可是有一天必須要選擇,他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殺了韓非吧?不過,那也隻是想想,其實,他舍不得的。他一定是舍不得的。

錦瑟碾轉許久,因為書房裏並沒有看到楚玉的影子。急急奔到密室,卻發現密室一樣空空如也。漫無目的的在廊子裏走著,楚玉這會子,到底會去哪?到哪裏才能找到他?

忽然靈光一閃,錦瑟的身形頓了頓,急忙撒開腳步轉回身去,一直朝著走廊盡處跑去,還把端茶的丫頭撞在地上,茶水灑了滿身,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理跌在地上的仆婢。

在一個廢墟的院子,還有幾棵梅樹強留著幾片紅花,不願落下。有些破敗的殿宇上平整的掛著牌匾‘梅苑’。院子雖然殘破,卻被收拾的非常幹淨,連雜草都沒有。小石子鋪砌成的彎道,好似在訴說著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若是細細觀看,還能發現這些小石子上偶有紅記,好似清除不掉的陳年血滴。

錦瑟怔怔的站在院門口,靜靜地望著靠著殿柱坐在石階上的楚玉。她突然想哭。

楚玉就那麽靜靜地坐在那裏,表情怔愣,墨色的衣袍裏,身形竟然在輕輕顫抖,好像從來沒有的恐懼一直纏著他,像是一個彷徨無助的孩子,這是錦瑟從來沒有見過的楚玉,那個陰沉老練,狠毒算計的男子,究竟心裏藏著些什麽?

錦瑟剛剛來到楚府的時候,心思還是那麽單純,和府裏的丫頭們也曾談天說地,嘻嘻笑笑,那時候,她也從丫頭們嘴裏聽過,‘梅苑’是楚玉的母妃住的地方,卻是荒廢許久了。誰也不知道楚玉的母親到底是怎麽死的,聽丫頭們說,楚玉母親死的時候,所有知情的人,失蹤的失蹤,死的死,沒有一人生還。

梅妃死後不過一個月,喪期都還未滿,楚國公就迎娶了新夫人。並且下令,將梅妃從宗譜裏除去,不許葬入王陵。那時,楚玉隻有五歲。

楚公還下令,不許人祭奠梅妃,就連楚玉,也不可以。有年紀稍大一點的仆婢偷偷告訴錦瑟,楚玉偷偷祭奠過梅妃幾次,可是都被楚國公發現,為這,楚玉沒少被罰,時常是挨下幾十個板子,血肉模糊卻一句疼也不喊,一滴淚也不落。連打他的仆人都看著心疼。

從那時候,錦瑟就想,她一定要好好對待這個陰沉的男子,對他好一輩子。可是她總是對他負氣,他總是對她責罵。

緩緩的走到楚玉的身邊,楚玉愕然的抬起頭,四目相對,彼此的眼裏,摻雜著的都是疼惜,苦澀。

下一瞬,他欲要淡淡的開口,卻被她輕輕擁入懷裏,錦瑟的聲音很輕,很輕,好像哄著一個剛剛受過驚嚇的孩童:“楚玉,痛就哭吧,我陪著你。”

一直沒有說出來的話,總算再也不用悶在心裏,她釋懷的重新說了一遍:“痛就哭吧,我陪著你。”

楚玉眼裏隱忍的淚再也止不住,他抬起手,想要將錦瑟輕輕收入懷中,在他痛苦的時候,有個人,陪著他挨著,受著,還有什麽,比這個陪他一起承受的女子更可貴?

隻是,他始終還是從手裏生出一股大力,將摟著他的女子一把扯出去好遠。錦瑟愣愣的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

因為極度壓抑著悲傷,楚玉的聲音已經分外嘶啞,卻透著比往常更甚的冷意:“滾,這裏也是你能來的地方嗎?滾!”

被楚玉推的很猛,錦瑟跌倒的時候扭傷了腳,疼痛讓她的臉色變得慘白,額上冒著汗珠,眼裏的淚水滾滾滑落,卻不是因為腳痛,她固執的爬起來,試圖重新走回去,扭傷的腳實在是太不爭氣,剛起來便又跌到地上,她不知道為什麽,從來沒有這麽固執過。她在心裏告訴自己,走不過去,就算爬,也要重新爬到他身邊。

她一步一步的趴著,攥住楚玉的衣擺:“楚玉,我知道你心裏難過,我陪著你啊,你讓我陪著你。”

她已經是在乞求,祈求他不要再折磨自己,這些痛苦,要怎麽樣的一顆心,才能自己全部扛著,她不要楚玉這樣不愛惜自己。

墨衣的楚玉,看著趴在自己麵前的錦瑟,他壓抑住哽咽的聲音,輕輕撫上錦瑟的臉:“對不起,華音,對不起。我已經是個廢人了,再也,再也不能把你帶在身邊,不能好好的……”他別過頭去,終是把那最後的兩個字咽下去。

錦瑟微微的笑:“我不回去了,讓我好好待在你身邊,好好陪著你吧。”

他轉回頭,定定的望著她:“好,我們,在一起。”

餘下的日子,總能看到墨衣的身影和碧藍色的女子一起散步,一起說笑,執棋對弈,書房裏總有一個女子看著兵法,一個男子批著折子。

那是多溫馨的場景?韓非隱在暗處,欣慰的笑笑,或許,這才是原本的楚玉吧,真真實實的楚玉。

錦瑟斜坐在椅子上,從書冊子裏抬起臉偷偷瞄了楚玉一眼,他正聚精會神的看著手裏的折子,眉頭微皺。

輕輕拿起桌上的糕點,慢慢走過去,瞟一眼折子上的字“合鄭滅魏。”錦瑟將糕點放到楚玉麵前,“是要滅魏國了?”

他抬起頭,微微額首,“魏國遲早要滅的,鄭攸白現在出手,也是時候,隻是……”楚玉皺皺眉頭:“這場仗,不好打。”

“恩?我記得魏國城池是有缺口的,隻要鄭軍將薄弱的缺口打破,以方便楚軍突襲,這場仗還是可以很輕鬆得勝的。”錦瑟悠悠道。

楚玉輕輕揉揉額頭,淺笑道:“若要滅魏,必要先除韓。好了,先不談這些了,陪我出去走走。”

就這樣相互攙扶著,踏在楊柳萋萋的小道上,時不時傳來幾聲鳥叫,錦瑟輕輕問道:“楚玉,過些日子,我想回去清源山一趟。”

他溫笑著:“有事?”

“恩,我想回去問問謫仙,看看可有別的方法解去你身上的‘離砂’。”

楚玉輕輕拉起錦瑟的手:“別傻了,這種毒怎麽可能有別法可解?我不是槿年,有一個願意舍棄自己壽命的父親。其實,這樣,也算是我最好的歸宿了。活的再長久,也不開心。”

錦瑟的心裏一痛,活的再長久,也不開心嗎?“可是你有我,我會讓你開心的。”

他停住腳步,淡淡微笑:“我知道你會,因為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會開心了,不需要你做什麽,我也會很開心。隻是,華音,我不能給你一個安定的以後。”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有多少仇家,他們又恨我到了何等地步。如果我不夠強大,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就算我強大,也終會有死去的一天,你跟著我,將永遠沒有安寧。若我死去,你總還要好好活下去的。”

伸手賭注他的唇,“不許你再說這些。隻要你好好的,我們總會有以後。”

他覆上她的手,輕輕點頭:“好,不說了,會有以後的。”

素衣近些日子越發安靜,不再和錦瑟多說什麽話,錦瑟脫去外衣窩在床榻上,對著身邊的素衣輕輕歎氣:“你心裏對我有怨言?”

素衣低低的回著:“素衣不敢,世子妃本就是楚國的人,沒有去陳國之前,本就是楚世子的人,素衣曉得的。”

她無奈的拉起素衣的手,素衣輕輕的抽出去,她再度拉緊她的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心裏對槿年是喜歡的,可是我終究還是放不下楚玉,我心裏愛著的人是楚玉如果還騙槿年,那對槿年是不公平的不是嗎?對楚玉,對我都是折磨。素衣,不要恨我好不好?素衣,我不會讓楚玉對付陳國,對付槿年。你相信我。”

素衣淡淡的回著:“素衣不敢恨世子妃,隻是希望世子妃要記住自己說的話,素衣的命是槿世子給的,誰要是傷害他,素衣便是拚了性命,也不允許。”

握著素衣的手被輕輕推開,怔怔的看著提步離開的素衣,錦瑟感到一陣無奈:“若是他要對付槿年,我也不會同意的。”

二夫人攜著丫頭再一次來到‘錦瑟和鳴’,看著站在房中練習舞步的錦瑟盈盈笑意:“錦兒,都是有身孕的人了,還不注意些?”

看到二夫人,錦瑟停下步子,緩步走到二夫人跟前,慢慢行禮:“母妃萬安,煩勞母妃日日前來探望,又帶來補藥,錦兒身子調理的很好。”

輕輕扶起錦瑟,二夫人依舊溫笑著:“是越發的水靈了。”

低頭對著一旁的素衣使個眼色,淡淡道:“素衣,把湯藥接過來吧。”

素衣恭聲應是,提步走到丫頭身邊將湯藥接過,手一抖,驚慌道:“啊,紅花?”

二夫人的臉色一驚,“什麽?這湯藥裏怎麽會有紅花?”

素衣故作驚嚇狀,指著地上的湯藥裏透出的花瓣:“這分明就是紅花,二夫人,是誰要打掉我們世子妃的孩子?簡直太狠毒了”

站在一邊的錦瑟一聲不吭的看著素衣演的這場戲,慢慢觀察著屋裏所有的人,盈盈笑意漫上嘴角,心道‘二夫人啊二夫人,你可真是賊喊捉賊,戲演得真是好。’

二夫人的嘴角輕顫,轉身對著身後的仆婢們大聲嗬斥:“究竟是誰?誰這麽大的膽子?竟然趕在湯藥裏加紅花?不知道這會引起陳楚兩國兵變嗎?!”

站成一排的仆婢們紛紛嚇得跪倒在地,膽小的都已經在低低抽泣。

門口傳來幾聲輕咳,聲音透著幾分陰冷:“母妃做這戲,是要給誰看?”

二夫人驚愕的看著門口,“楚….玉兒,你說些什麽?母妃聽不懂。”

楚玉望著眼前容顏美麗的女人,冷笑一聲:“鄭梨,鄭國公的親妹妹,一直被鄭國公編製在影衛裏,統領著鄭國三千死士。首屈一指的鄭國密探。母妃,我說的,對嗎?”

已經是垂死掙紮,二夫人麵色鐵青,卻在極力掩飾:“玉兒,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楚玉嗬嗬一笑:“這樣啊?母妃怕是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容易記不起來。哦,對了,母妃一定知道平公主攸懷吧。”

話已至此,鄭梨已經癱坐在地,一切都完了,隻是她還是不死心,重新抬起眼來,定定的看著楚玉:“你把平兒怎麽了?”

站在一旁的錦瑟走到她的麵前,輕輕道:“攸懷妹妹很好,很平安,我答應要護她周全的。你放心好了。”

鄭梨淒楚的看著眼前的錦瑟,“明明,我一直在湯藥裏放著紅花,我自認為沒有人可以識破,甚至我有足夠的信心,就算是楚玉,也發現不了,為什麽你會發現?”

錦瑟蹲下來,和鄭梨對視著:“你很成功,就連素衣的醫術都沒有看出來。隻是,你也許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我的體質很特殊,你居然沒有懷疑。從我每次奇奇怪怪的複活,你也該想到對我下毒,根本就是沒用的,可是,你忽略了這點。”

鄭梨麻木的笑笑:“是啊,我怎麽會忽略這點呢?一定是我太累了,不想再替他辦事,我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直把自己當成是他最得意的、最不能缺少的左膀右臂,一直都是。”頓了頓,她重新抬起頭:“錦瑟,如今我早已沒有什麽可以奢求的,請你,好好照顧攸懷。我不能讓她重蹈我的覆轍。絕對不能。”

或者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的結局,統領三千死士的鄭梨,說完這些話,便再也沒有醒過來,錦瑟看著躺在地上的鄭梨,良久幽幽道:“是按照喪禮辦了,還是送回鄭國?”

楚玉拂拂袖袍,冷冷道:“還給父王,讓他自行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