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中秋佳節(一)

這幾日,磬兒好像被慕容信羽視為了空氣般不予搭理,每日磬兒僅僅重複著工作,沒有重要事情的話,慕容信羽總是獨自坐在書案前看書。這個時候,磬兒就會很自覺地遞上一杯熱茶,亦是不說話,輕輕放在少爺觸手可及的地方,轉身坐在外間兒的竹榻前,一針一線仔細地做著活兒。留意著少爺的一舉一動,待茶水喝完或是涼了,磬兒便起身重新添置一杯。

五年了,磬兒跟在慕容信羽左右,走過了青蔥年少,走過了人生最卑微、無奈的時光。曾經那個膽怯怕事的九歲小丫頭,怕是就連慕容信羽也不見得還記得。信羽時常誇獎磬兒有膽識、有氣魄,巾幗之紅顏也。在磬兒眼中,大少爺是像保護傘一樣的男人,將備受折磨的自己帶回人間,教受保護自己的本領,給了自己人格和自尊。

磬兒努力照顧好大少爺的一切,五年裏,早已知曉慕容信羽的脾氣,平日裏溫文爾雅、笑顏迎人,卻是個十足的倔脾氣。越是哄著,就越是和你冷戰到底。每逢此時,磬兒總是低眉順眼地不說話,好似將一切錯誤一股腦兒擱在自己身上,大少爺氣過了、鬧夠了,也就懶得再去追究了。府裏人皆是知道磬兒丫頭是最有本事製服大少爺的。於是,閑言碎語也就止不住地流傳開來。

其實,磬兒亦是不知道的。大少爺不是不氣、不是不鬧,隻是每回看到那磬兒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扛,心裏怎麽著也是不舒服的。大少爺正值青春,情竇初開,可這磬兒丫頭總是讓自己氣不起來、鬧不起來,慢慢的,竟有些迷惑了。許是這青梅竹馬,便是這樣淡然卻又細水流長的情誼罷。

中秋佳宴定在慕容府的前廳大院舉行,早在半月前府裏就開始張羅起來。慕容府因老爺常年鎮守漠北,老夫人婦道人家自是不會常擺宴席,因此格外重視這個難得的團圓節。請柬廣發都城大小官員,這是禮節,即便是從未有過交情的人士。

早前,老爺病情大好的時候,已入宮拜謝皇上大恩,此次大擺家宴,也是皇上恩準了的,因此都城官員無不爭相前來恭賀,粘粘喜氣,怕是更多的是奉承之意吧。

雖知皆是奉承,但這慕容府的架子自是要擺足的。前廳本就是待客之所,然而這次的宴席怕是再大的廳堂也是擺不下的。於是,將前廳堂內設為主宴席的三張桌位,用以接待慕容將軍的密友及內親家眷;前廳正麵是一片空地,康管家命人將擺放著的幾個大花盆搬走,擺上近十張桌位;廳堂左右各有一個大花園,想來賓客亦是要參觀慕容府的,於是將這兩個花園又重新整修布置了一番,作為賓客閑聊之所。

磬兒終於趕在中秋前夕,將衣服做好。磬兒請少爺起身試穿一下,慕容信羽走過來,兩手一攤就那麽站定,等著磬兒為自己寬衣解帶。磬兒一臉習以為常地伸手解開慕容信羽的束腰和盤扣,每當少爺跟人別扭的時候就是這般耍性子,隻是少爺今日那火熱的眼神刷刷地落在磬兒頭頂,著實讓磬兒覺得尷尬的緊。

打破沉寂,磬兒故作生氣地說:“爺,這府裏什麽好看衣服沒有,明知道奴婢為這宴席忙活的緊,爺還刁難非得穿這粗布衣服。”

“磬兒一言九鼎,答應的事情自是要做到的,對吧?”

磬兒雲裏霧裏,不知為何少爺竟說出這樣一番話。脫下少爺外衣的一雙手為之一頓,抬眼凝望明眸。慕容信羽握住磬兒的手,反手一扣摟著纖柔腰身,左腿邁步彎腰一壓,磬兒順勢仰倒在信羽懷中。磬兒一驚,手中的衣服飄落在地上。

“爺…”磬兒的聲音有些發顫。

“磬兒說過,願為爺做一切事情…”慕容信羽不似玩笑般,這話語擲地有聲,磬兒驚得瞪大雙眼。

慕容信羽望著眼前女子薄唇輕泯,紅潤的麵頰、水靈的明眸,不由得有些晃神。微閉雙眼,嗅著熟悉的幽香,慢慢貼近那兩片殷殷紅唇。

“你們在做什麽…”一聲怒斥,驚醒夢中人。

磬兒迅速抽身站定,見門前立著的人正是二小姐,慌亂中竟真的覺得自己犯下天大的罪行。拾起衣服,雙手發抖地將衣服掛在衣架上,掛了幾次才掛上,低頭正要離開,二小姐一把拉住擦身而過的磬兒,反手狠狠一巴掌,徹底扇醒了磬兒。

感受著臉頰火熱的疼痛,耳旁不斷回響著二小姐咬牙切齒的那句“賤人”,磬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令人窒息的房間走出來的,隻是隱約記得少爺與二小姐好似爭吵起來。抬頭凝望眼前的拱門上浮刻“秀景園”,磬兒雙眼紅腫地繞過小道,來到娘親的小屋門口,望著屋裏暖暖的燭光,磬兒好想大哭一場。

跌坐在幽暗的密林小道上,磬兒捂著嘴巴,壓低聲音,哭得天昏地暗…

第二日,即是中秋佳節,磬兒沒有起身為少爺收拾床鋪,沒有奉上洗漱的清水,沒有準備可口的早膳,也沒有陪同少爺前去慈敬園問安。磬兒將自己深深埋在被褥之下,沒有一絲睡意,隻是不想見到陽光,不想看見這世界。

已近晌午,磬兒感覺緩和了許多,起身梳洗,站在門口向外張望。庭院的樹木鬱鬱蔥蔥,花草依然光鮮靚麗,這世界沒了她磬兒,一樣規律的運轉著。磬兒的無力與渺小,也正是像和她一樣的千千萬萬的奴婢們的無力與渺小一般,這種無奈,哪怕是過了再多年,自己再怎麽冷漠對待,某天一旦再次發生,一樣是撕心裂肺般的疼。

“磬兒姐姐…”

磬兒回頭,見小月擔憂地望著自己,想來這丫頭也是從未見過自己這般脆弱的模樣,淡淡一笑。

“磬兒姐姐,早上少爺特別吩咐不讓打擾姐姐,說是等姐姐醒來也不必伺候了,隻是晚上的宴席怕是還要參加的…”小月小心地說著。

“知道了,小月,去忙吧。”磬兒溫柔一笑,轉身進屋穿戴整潔,進下房隨意吃些東西,便去了前廳的臨時膳房查看宴席的菜食籌備去了。

忙完了膳食,又去查看宴所的座椅擺放,裝飾布局。仔細逛了一遍兩個大花園的燈籠布置,以便晚宴中不會出現失誤壞了氣氛。當是忙活了很久,天色漸漸暗下,磬兒吩咐下人將整個王府的燈籠全部點亮,一片喜氣洋洋。

府門大開,每一個經過門前的路人,都忍不住張望一番。門侍分列兩邊,磬兒立著朱門前,翩翩紅衣好似一隻耀眼的火蝴蝶。再過不久,賓客當是要進府了。慕容信羽從後院兒走過來,遠遠看見紅衣飄飄的磬兒,可心裏怎就滿布著深深愧疚,不知如何是好。緩緩走到門前,磬兒回身溫柔一笑:“爺,您來了。”

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慕容信羽暗歎一聲,不再言語。隨後便遠遠看見一頂轎子悠悠向這邊走來,在府門前落定,轎簾扶起,一位老態龍鍾的官家老爺撫須下轎。慕容信羽上前一躬身,“餘大人,多日不見,您老更加活絡硬朗了。”

“賢侄過獎,老夫這不真是來粘粘老將軍的喜氣嘛。”餘大人對身後下人招招手,接過下人遞來的錦盒和一張禮單名帖,含笑雙手交到慕容信羽手中。

慕容信羽低眉垂目,亦是雙手接過,轉交給身後記錄的下人手中。磬兒上前微微福身,“餘大人,請進。”隨後前麵帶路將餘大人帶到廳堂側桌席前。這樣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整個前廳大院滿是賓客,有的坐在席間大聲說笑,顯然是舊識老友相聚;有的三五成群漫步在花園裏,客氣交談。

天色將黑未黑的時候,緩緩駛來一輛馬車,下車的公子正是蕭嶢。很是禮貌地抱拳一楫,“慕容兄,別來無恙,磬兒姑娘有禮。”

慕容信羽客氣一番,磬兒便帶著蕭嶢進府。為蕭公子安排好席位,轉身正欲離去,蕭嶢叫住磬兒。“磬兒姑娘,良久不見,姑娘可否安好?”蕭嶢望著一襲紅豔裝扮的磬兒,可這麵容無論脂粉如何遮掩,都無法抹去磬兒眼底的那層落寞。

“磬兒無恙,蕭公子先隨意逛逛,磬兒有事在身,不能奉陪了。”磬兒微笑,轉身剛巧看見剛進門的季默言正饒有興致地望向這邊,磬兒微笑走過去,“季公子,主子吩咐安排您坐在廳堂裏,請隨我來。”

季默言跟在磬兒身後,眼神又望了望蕭嶢,悠哉地搖著折扇,“磬兒姑娘與那人相熟?”

磬兒抬眼順著季默言的眼光望去,剛巧看見蕭嶢也在看著這邊,淡淡地回話:“早前當是見過幾麵的。”

季默言不再說什麽,心裏卻滿是疑惑,總覺得哪裏見過那人。磬兒將季默言安排妥當,轉身接著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