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七夕

又是一年七夕時,府裏丫頭們一大早就議論著七夕夜城南姻緣河上的燈會如何如何的壯觀,去過的丫頭興致勃勃地講著,初來府裏的丫頭豎著耳朵聽。

磬徳軒的小廚房裏隻有磬兒和小月各忙各的,磬兒將熬好的蔬菜粥盛進碧綠清透的玉碗裏,再搭配兩碟開胃的小菜,一同擺放在青花盤中,端起盤子剛跨出門檻,小月喜滋滋地叫住磬兒:“磬兒姐,今晚府裏難得給咱丫頭們放假,姐姐和小月、秋兒一起去看花燈吧?”

“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您們去吧。”磬兒回頭莞爾一笑,轉身去往少爺房。路上,磬兒想起自己同小月一般年紀的時候,亦是十分向往七夕夜的河邊燈會,也曾瞞著二小姐偷偷去了,回來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磬兒自嘲般冷冷一笑:“生是丫頭的命,何苦做些小姐的浪漫之事,徒增煩惱罷了…”

“爺,用早膳吧。”磬兒將碗碟擺好,退到一邊,慕容信羽整理好衣襟,走過來坐到磬兒身前。拿起銀筷子悠悠地說:“一早有人送信來說是給你的,我也不便打開,噥,在書案上。”說完,朝偏廳努努嘴,將一塊淡炒蓮藕送進嘴裏,“咯噔咯噔”嚼得清脆。

磬兒走過去拿起信封,走回信羽身後拆開來看,是一個很平凡的信封,瀟灑地寫著“磬兒姑娘親啟”。磬兒打開信紙,字體俊秀卻不及少爺靈動,隻見上麵洋洋灑灑幾排小字“磬兒姑娘,小生多有冒犯,然七夕佳節,小生望與姑娘戌時於城南姻緣橋上一見,不見不散。”

“為何沒有落款…”磬兒拿著信紙翻來覆去地看,自言自語道。

慕容信羽從磬兒手裏搶過信紙,看了兩眼,說:“原來磬兒也是有翩翩公子約的呀…”信羽轉身從上到下將磬兒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悠悠地說:“這麽看來…磬兒的確出落成大姑娘了。”

“爺說笑了…”磬兒從信羽手中拿回信紙,疊好塞進信封,又交還到少爺手中,信羽不解地看著磬兒,磬兒低頭平靜的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接著說:“哪家公子送來的信,就還還給那家,女婢隻是個丫頭…”

“七夕佳節,難得府上便宜你們做丫頭的,磬兒就去見見吧。”

“若是心懷不軌之人,奴婢去了豈不是更便宜了那廝…”

慕容信羽眉心一挑,哭笑不得,“這佳人匿名相邀,許是想給磬兒一個驚喜,竟能被你這丫頭想成天大的陰謀…哈哈,真不知是該誇你女諸葛呢,還是該歎你不懂風月啊…更何況,什麽樣的人能有那本事得了你的便宜?”

“反正奴婢不歡喜熱鬧,不去也沒什麽損失。”

“還是去吧,恰好今夜我也有約,姻緣橋是吧?得空了,爺去幫你參謀參謀。”

“爺有約麽?奴婢不知,真是該死。爺出門,奴婢當是要跟著的,哪有自己玩樂的道理。”

“這約嘛…臨時決定而已,不知也不怨你。但也會去看看那翩翩美男子是否配得上我家磬兒。”

“爺都這麽說了,奴婢去就是。”下一刻,磬兒好似看見少爺轉身過去時詭異的一笑。

戌時,磬兒如約到了姻緣橋,隻是提早了一刻鍾,磬兒在橋下的茶座喝茶,眼光時不時看看姻緣橋上是否有佇足等待的男子。身邊人來人往,好一番天下情人齊聚首的熱鬧場麵。突然,身邊匆匆走過一個哭泣的女子,一邊用絹帕拭淚,一邊哭喊著“不要再追來了”。而後,一名身著白衣華服,繡英挺墨竹的男子擠過人群,大喊前麵女子:“雨涵,停下…聽我說啊…”

不一會兒,那男子追上哭泣的女子,女子好似威脅般站在河岸邊與那男子對峙,還躍躍欲試要跳下去。磬兒本不想管閑事,可那女子經過磬兒身邊時,將磬兒桌前的茶壺蹭翻,磬兒迅速起身才沒將衣服打濕弄髒。想著就勢也喝不著了,幹脆走到那女子身前,擋在前麵與那男子對峙。

“公子與這位姑娘就算有過節,可念及這七夕河岸人多口雜,公子想想與這位姑娘的舊情,是不是也不該如此過分地勉強人家姑娘吧。”

那公子仔細看了看麵前這口舌伶俐的女子,突然眼前一亮,驚呼:“是你…”

磬兒好奇地打量起那人,唇紅齒白,可是任憑磬兒怎麽想,也不記得少爺的賓客中有這麽一號人物。

“磬兒姑娘,在下有禮了。”那男子拱手一楫,是書生的禮法,很是恭敬,身後的女子也是一愣神。

磬兒又仔細看了一遍,確定不認識。疑惑地問:“公子知道我是誰…”

“在下知道姑娘也是機緣巧合…”那男人唇線上揚,麵相和善的令磬兒差點忘了他是讓身後女子哭泣的元凶。

“公子還是莫要執著的好,早早讓姑娘安心離去吧。”磬兒冷冷地說。

“磬兒姑娘誤會了…”那男人冰冰有禮又是一拱手,磬兒兀自思索著,這幾日怎麽就這麽多“誤會”了…

“雨涵正是舍妹…”

誰?磬兒猛然回頭,見那女子淚眼汪汪地點頭,磬兒回身,那男子接著說:“舍妹與人相約擅自出府,正巧遇上在下隨父親大人經過,舍妹被父親訓斥,之後就…”

磬兒心中暗罵自己真是多管閑事,好一會兒,磬兒才拂去麵上又羞又臊的紅霞,轉身對女子說:“既是誤會,姑娘便隨兄長回去吧。”

“磬兒姑娘留步…”那男子叫住轉身欲走的磬兒。

“公子還有何事?”

“…”那男子有些羞澀般不言語,磬兒不想再等,隻見那女子走到哥哥麵前小聲說了幾句,而後對磬兒微微福身轉身離去。

“公子,小女還有約,恕不能久留。”磬兒也是微微一福身,轉身上了姻緣橋。

磬兒望著橋下順水漂流而過的蓮花狀許願燈亮著星星點點的火光,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見還是沒有來人,便轉身欲走,剛巧看見方才那男子正站在橋的另一端,與磬兒相隔不遠,還時不時往磬兒這裏瞅瞅。

磬兒走了過去:“公子在此有約?”

“恩???恩…正是”

“方才你說認識我,難道…那封匿名信是你寫的?”

“恩???恩…在下不才,能否邀請磬兒姑娘與在下同行?”那男子一臉的羞澀感,這支支吾吾的樣子可不像方才健談的他,磬兒有些好笑,如此斯文的男子竟也學起書中的風流佳話。

想來這男子倒也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在磬兒眼裏竟多了幾分對這男子的好奇,便低眉微笑:“是磬兒失禮在先,理當賠罪。”

那男子一聽,甚是開懷,做個請的姿勢:“磬兒姑娘請。”

磬兒微微欠身,隨男子走下橋,沿著姻緣河道小路走走,這小路行人不多,人們多是擠在花燈市場觀賞,這幽靜的小道偶爾會有一兩對相依的有情人花前月下。

“磬兒姑娘好似歡喜清淨?”那男子問。

“算是吧,公子好像忘了自報家門…”磬兒笑答。

“失禮失禮,竟忘了姑娘還不認識在下。在下蕭嶢,家父任淥城大監司一職,在下家中排行第二,剛才所見是在下小妹。”

國都的大監司蕭囯玉大人人品甚好,磬兒早先聽少爺提起,蕭大人乃一正直文官,世代書香門第,不與其他權臣苟合,喜好清淨的人,自然與慕容府也少有來往。

“原來是蕭公子,久聞蕭府書香世家,今日與蕭公子同行甚是榮幸。隻是,小女不明公子怎會知道小女?”

“與磬兒姑娘同行亦是蕭某之幸,方才提及蕭某與姑娘機緣巧合有過幾麵之緣,尤記得磬兒姑娘一襲紅衣,盤發簡潔大方,不豔不素,從擁擠的街道穿行而過的那日,蕭某無意間瞧見驚為天人,後來,便打聽了姑娘的出身。”

“蕭公子過獎了,磬兒隻是一個丫頭。”磬兒聽得這樣一席話,心裏有種莫名的感覺,許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誇讚自己,忽而扭頭看看水中的蓮花燈,掩飾自己尷尬和不知所措。

“磬兒姑娘來過幾次燈會?”

“這是第二次。”磬兒如實答。

“那磬兒姑娘定是知道這姻緣河放花燈的傳統吧,前方有個商鋪,磬兒姑娘隨蕭某去許個願吧。”

又走了幾步,磬兒便看見一家商鋪掛滿各色的蓮花燈,門前擺著幾張桌案,上麵放著幾個竹筐,裏麵滿是巴掌大小的竹簽,旁邊擺著硯台和毛筆。一名女子拿起一個竹簽,俯身在簽上工工整整寫著“名女城北王氏…求姻緣…”

磬兒淡然一笑,扭頭看見蕭嶢手拿一個粉紅色蓮花燈,將竹簽擺在磬兒麵前,拿筆蘸墨遞給磬兒。磬兒接過,卻遲遲沒有動筆。見身旁幾名來來去去的女子皆是“求姻緣”、“求平安”,可左思右想,竟驚覺自己沒什麽願望,又不能駁了蕭公子的好意,於是俯身很是慎重地寫下“國泰民安”,工工整整。

蕭嶢一驚,隨後無奈一笑,將竹簽小心放入蓮花燈中。兩人來到河邊,磬兒接過蕭嶢手裏的花燈,蹲下小心放入水麵,雙手一推,花燈搖搖晃晃向河中心漂去。磬兒起身望著漸漸遠去的花燈,靜靜閉上雙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地念:“國泰民安,願老爺、夫人身體安康,願大少爺日日多些歡笑,願二小姐…”磬兒忽的睜開眼睛,複而深深歎息“願二小姐莫要再與自己為敵…”

蕭嶢安靜地在一旁等候,將一切看進眼底。蕭嶢為那一聲歎息莫名的感到難過,轉瞬又恢複了歡快的容顏,道:“這放完河燈,自是要乘木舟順水一遊的。”

磬兒微笑,隨蕭嶢上了木舟,這木舟甚小,隻夠兩人乘坐。說來也不小,因為這小木舟正是為情人準備的,也就不需要再多乘其它人。磬兒安靜地坐在船頭,蕭嶢在身後緩緩劃槳,其實也無需蕭嶢動槳,河水緩緩流著,下遊自有船商接應漂流而下的船隻。

河麵上星星點點,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水麵的盡頭,是相映的兩輪明月,水天相映相接,美不可言。一隻蓮花燈悠悠地漂到磬兒身邊,磬兒好奇,彎腰取出紙燈裏的竹簽,隻見上麵幾行娟秀小字“民女城西何氏,自小定下娃娃親,小女自有所愛,無奈家父威逼,望月老救救小女,不勝感激。”

磬兒微微皺眉,好似看見一張欲哭無淚的憔悴容顏,對著這悠長的姻緣河許願的模樣,磬兒小心將竹簽放回花燈,輕輕推開,以免花燈撞上木舟毀了女子唯一的期盼。

“磬兒姑娘…”

“皆是女子殷切的期盼,何苦讓它觸了這塵世的紛擾,滅了最後的希望…”

蕭嶢凝望磬兒的一顰一笑,竟有些晃神。然而突然想起那夜誤闖慕容府,卻正巧撞見磬兒沐浴,內心甚是不安。很擔心磬兒若是知道自己的這般行徑,不知當要怎樣的誤會自己。

美好時光總讓人覺得短暫,蕭嶢將磬兒送到慕容府側門前,不舍的拜別。

“今夜得磬兒姑娘相伴,實屬蕭某榮幸。”

“公子客氣,如此良辰,公子竟將時間浪費在小女一個丫頭身上,小女萬分慚愧。”

“磬兒姑娘給蕭某的感覺可不似一般的丫頭,姑娘沉穩卻不失靈秀,縱是那大家閨秀怕也不及姑娘的智慧神采。蕭某亦有疑惑,竟恍惚間覺得姑娘的麵容清秀中平添幾分異域女子的妖嬈。”

“蕭公子說笑了,時辰不早,小女當是回府伺候主子了。”

“姑娘慢走,蕭某感覺定會和磬兒姑娘再見麵的。”

磬兒福身,蕭嶢目送磬兒進府,抬頭望月,心中一聲歎息,轉身離去。

“你去哪兒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磬兒剛進少爺房中,就聽見少爺訓斥的怒吼,房裏隻有少爺一人,磬兒知道少爺這是在吼自己,便低眉順眼地走到書案前回話。

“奴婢到橋頭遇上些事情,等回去時也不見爺來,奴婢記得爺早上說是得空了來看看,想是爺有美人陪兮,怎好讓奴婢壞了爺的良辰,便隨蕭公子遊河去了。”

“蕭公子?哪來的蕭公子?”

“國都大監司的次子蕭嶢公子。”

慕容信羽一想,那大監司不正是名譽甚好的書香世家麽,怎的兒子竟是雞鳴狗盜之輩。鼻息冷冷地悶哼一聲:“嗬,那書生少爺倒是好興致啊。”

磬兒聽出少爺的不滿,想來那蕭嶢公子並未與少爺見過麵,少爺不曉得公子人品也是情有可原,但以免再激怒少爺,磬兒也就不再答話了。

“行了,下去休息吧。”慕容信羽最鬱悶磬兒低頭不答話了,磬兒不說話,倒讓他覺得好像是自己在欺負人家。

磬兒福身退下,信羽望著磬兒離去,可心裏還是覺得很生氣,鬱悶的半臥在床上,自嘲道:“慕容信羽,你也有今天,這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是那風流種,何苦做那風流事…哼…這倒好,讓那個真正的風流種白白得了便宜…”

越想越氣憤,閉著眼睛可勁兒敲打自己的榆木腦袋,邊敲邊罵“早知如此,當初直接約出去不就沒這麽多麻煩事了…”忽而聽見磬兒的聲音,睜眼就是一驚,直直地坐了起來,恢複以往翩翩公子的坐姿。

磬兒也是一驚,端著的麵盆中清水晃了幾晃:“爺,您頭疼麽?”

“咳咳…怎麽又回來了?”

“奴婢去換了身幹淨衣服,回來伺候爺就寢。”

“不必了,東西放下,你回去吧…”

磬兒轉身將麵盆放在架子上,又回到床前彎腰將被褥展開鋪好,慕容信羽也不起身,就這麽直直地坐著看著磬兒在身邊忙活。收拾妥當,磬兒起身欲走,慕容信羽一手拉住磬兒柔蒂,一個旋身入懷,按倒在床榻之上。

慕容信羽一手撐在磬兒腰旁被褥上,另一隻手竟不知當放哪裏合適,隻怪自己一時激動,可這曖昧的姿勢並沒有讓磬兒的眼睛眨上一眨。磬兒直直地盯著少爺的眼睛,好像在說“不可以”,信羽嗅著磬兒身上幽幽暗香,終是起身走到窗前,暗暗歎息:“回去休息吧…”

磬兒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房中,少爺對自己好,自己怎會不知。可麵對少爺近在咫尺的麵容,磬兒竟不知自己居然能夠如此坦然的正視少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