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裏的江湖,百花齊放,人來人往。(2)

竹後的身影一閃,卻已不見。但蘭嬋終究瞧見,那是妹妹蘭娟的貼身丫鬟。她沉默,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隻是不想說。

江湖亦未語,也未追上去。隻是隱去眼中一閃而過的月白身影,看向蘭嬋的目光多了幾分愧疚。“師嫂,可否應我一事?”

“你說……”

竹林仿佛也在伴隨著她們在私語,卻又無聲無息。

七月如火,蘇州亦是燥熱。

“姐姐,爹爹和大娘想我們了。剛捎來口信,讓我們姐妹回蘭府省親,隻是…妹妹這身懷六甲的。不便遠行,就勞煩姐姐替妹妹問候一下。”已嫁作人婦的粉衣女子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不同,那嬌俏的衣裳盡顯妖嬈嫵媚。

一年多了。

不知道該怎麽說這一年來的日子。

蘭娟生了蘇家長子蘇念湖。

而如今又懷了上第二胎。

蘇念湖…

嗬嗬,蘇水色啊蘇水色,你當真是狠。

蘭嬋自嘲的笑,看了看自己的青衣素顏,又看了看妹妹,不禁皺眉。“娟兒,這已為孩子的娘,他日這姑娘家的衣服就別穿了吧。以免招人口舌。我明日向公婆說了回門時,路經布莊給你選幾匹漂亮的衣料來,可好?”

“姐姐多慮了,相公喜歡就好。”蘭娟得意的撫上自己隆起的腹部,不領情。

“那好…你好好照顧自己。”她未太在意,隻習慣性的打算摸摸妹妹的頭,不知想到了什麽,縮回半空的手,滿是感傷的笑,“那我先走了。”

那抹石青色的身影漸漸消失,蘭娟久久駐在原地,沉默著,纖指絞著。她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麽,可是有些事一旦開始做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輕輕撫上腹部,溫柔的低語。

“孩子,你不會怪娘親的吧?無論娘親做什麽,都是迫不得已。”

灼熱的氣流壓抑下來,讓人喘不過氣。熱風,有些冷。

夜。竹苑。

鮮血大口大口自女子唇畔湧出,本是傾城的容顏也是扭曲著痛苦,一張臉上滿是病態的蒼白,身形瘦弱不堪。

月光清冷薄涼的透過小菱窗撒在陰冷的小屋裏,床榻上,異常詭異。

她痛苦的摳著喉嚨,滿床打滾,心口似如千刀萬剮。

“砰!”竹門猛的被人撞開,那道月白身影如旋風般衝進來,緊緊抱住她。“江湖!”

“…師兄…”是他?蘇水色,他終究還是來了,一年了。江湖淒然苦笑,血湧如泣。她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清冷的淚,順著眼角一一滑落。

“別說話,你別說話。不會有事的…我會救你。”他緊緊攬住她,雙臂似乎在顫抖,生怕失去。他知道這話說出來了意味著什麽,可是他也沒得選擇了。為了她…

“…不可以傷害蘭嬋…”她還在執著,她也有自己想保護的人啊。

“可是我隻要你活著。”

蘇水色咬牙,他已經等了一年多了,夠了。

次日清晨,蘇州城內一片朦朧,這人都未起呢。

一輛馬車平穩的在官道上奔馳著,

蘭嬋坐在裏麵半眯著眼養神。

突然,車廂一陣顛倒的異樣,她忙驚慌的睜開眼。挑簾一看,一片荒蕪的冷。刀光劍影中,蒙麵的黑衣人拖著泛著寒光的長劍,劍刃上血珠不斷滴落,滾入幹涸的土地中。那車夫也是手握長劍倒在地上,胸口一片殷紅。看樣子,已經死了。

隻是沒有想到,這個人死,竟連哼聲都不曾有。或者還是說,是麵前這個黑衣人太厲害了。

蘭嬋輕勾唇角,諷刺的笑了。

“我要你身上的血斑蘭。”黑衣人低沉沙啞的聲音驀然響起,看來是個男子。隻是,那…身形…怎麽那麽…熟悉。

看著他深邃冷厲的眼,她盈身自車上走下,款款而行。輕語,“果然,隻是,如此。”一年了,仿佛所有的幼稚已經褪去。她變了,變得連她自己也不想再去認識。美眸中痛色隱隱,銳芒漸逝。仿佛做了什麽決定,“你這一年多來隻是為了這個…對不對?”

他微愣,雖看不清蒙麵下的表情,但仍可想像得到。“對。”冰冷無情。

清晨的濃霧退去壓抑,散開來,隻是涼意依舊,再暖的驕陽也化不去人心的冷,還有疼。

她落寞的低頭笑開。“所以,即便是我身上的給你了,你還是會去要另一半的對不對?”

“對。”他有些不耐煩了。

“那麽,我不會給你的。除非你放過她。”她固執的像個孩子,連忙後退,腳步有些淩亂。

他冷笑,猛然舉劍直取她胸口。“由不得你。”

狂風猛然大作,飛沙在荒郊揚起。驕陽隱入黑雲中,再也不見。

來不及反映,她縱身躍入深崖,帶出清冷的嗓聲一瞬間的破碎。“蘇水色,我死了,你即便殺了娟兒取血斑蘭也沒用。隻會害死腹中胎兒,隻會讓你蘇家斷子絕孫,隻會讓你愛的女人永遠得不到解藥!”

仿佛地獄深處的咀咒,她日漸墜落,隕落。深崖,深淵。從此天涯不見,碧落黃泉。

而男子眼裏的錯愕和沉痛不斷的壓著她陷入萬劫不複之地,狂風絞落他的蒙麵巾,那張俊美無鑄的臉就那麽落入她的眼底。

蘇水色。

“…蘭…嬋…”飛沙走石,天昏地暗,他衝過去急切的想抓住些什麽。

收入眼底的,是她算不得絕美的清麗小臉上那抹釋然的笑,最後的執著。

然後,什麽都不見。

蘇州城上空壓抑著沉沉的黑雲,讓人喘不過氣來。烏雲遍布,似乎是風雨欲來了。

蘇府裏,城中所有名醫都被給蘇水色弄來了,下人們緊張的穿梭著送著東西,竹苑一遍暄鬧。

他一張俊顏鐵青,那身白衫晃著刺眼的光芒。眉間一片肅殺之氣,“一群庸醫!連個病都治不好!”掌力擊在楠桌上,登時粉碎。

“蘇公子,老夫聽聞江姑娘這本非病,乃是劇毒,而這毒,隻有血斑蘭可解,既如此,有了血斑蘭一切就都好說了。”一德高望眾的大夫緩緩開口。

血斑蘭又是血斑蘭!蘇水色擰眉不語,想到那個女子縱入山崖的情影,他一時竟不忍心再對她的妹妹動手。可是…難道放棄江湖的命?

不可能。

“走!去攬芳閣!”那裏,是蘭娟的住處。最後看了一眼已經昏迷不醒的江湖,他俯身下去在她皺著的眉間印下一吻,沉聲道,“等我。”

燈火通明,攬芳閣中。粉紅衣衫的女子依舊嬌媚動人,靜靜的坐在妝台前,撫著隆起的腹部,柔聲開口,“孩兒,你爹爹終於要來看你了。”

“爹爹來了麽?娘親,湖兒要爹爹抱抱,抱抱。。。”才一歲多的兒子蘇念湖睡眼腥鬆的從床榻上爬起來,胖嘟嘟的小身子搖晃著要下床。在一旁守著的奶娘忙抱住他,開始哄了起來。

“你把小公子抱下去吧。好好照顧他。”蘭娟憐愛的走過去摸了摸蘇念湖毛茸茸的腦袋,衝奶娘吩咐。

“姨夫人,奴婢遵命。”奶娘領命下去。不顧蘇念湖的哭鬧,“湖兒要爹爹…湖兒要爹爹…”

稚氣的哭聲漸遠,看著薄涼的夜,蘭娟忽的掩唇笑開,嬌美的臉上露出幾分瘋狂之色。腳步聲重疊而來,夾雜著人心的不安或惶恐。來了,還是來了啊。

蘇水色臉色頗為沉重,靜靜的看著麵前這個一向驕縱,今晚卻格外安靜的坐在雕花銅鏡前的蘭娟。終於尋思著開口,“我隻要血斑蘭。”

女子後背微顫,猛然站起,轉身厲聲道,“相公!你當真取了姐姐的心頭血?”如果不是,為什麽她竟無法用感應到蘭嬋還活著。她是該高興麽?

男子冷冷的掃視了她虛偽的技倆一眼,不耐道,“蘭娟,我們都小瞧你了。連番兩次下**給我和你圓房,買殺手裝成車夫去害自己的親姐姐,如今還在這兒假惺惺。婦德婦道,你還有哪點?本公子現在就可以休了你。”

“哈哈哈哈…休了我?哈哈哈哈…蘇水色!你有什麽資格休了我?當初娶我們你就是為了血斑蘭!什麽幫助蘭家?什麽對姐姐有興趣?什麽不愛江湖?你全是騙我的吧!就是要借我的嫉妒心除去姐姐,為你的江湖留下正房之位!就是要我們姐妹兩敗俱傷,你們一對奸夫Yin婦可坐收漁翁之利!我做什麽不都是為了你麽?我是因為愛你啊!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蘇水色!…”最初的質問,到最後的泣不成聲。

“啪…”狠狠一耳光打在她白皙的臉上,蘇水色冷眼看著她倒在地上,腿間血流不止。“誰也沒有資格罵江湖。”

“啊…疼…我的孩子…”她痛苦的捂住腹部,驚慌失措。

下人們慌忙要去扶她,男子陰鬱著臉,揮手示意,“抬去蘭苑。”

“公子…姨夫人…是不是要小產了…”丫鬟唯唯諾諾的開口。

燭火搖曳不定,窗外冷月高懸。

“這世上,唯有江湖,才配給我生孩子。”

(“蘭苑”改為“竹苑”)

那晚。

蘇府一片“熱鬧”。

一切都亂了。

天統六年至七年,隆冬。

蘇州人皆謂歎那個蘇府傳出的消息。

蘇家公子蘇水色年少情遭巨變。

長房蘇蘭嬋回門探親遇匪墜崖,多次派人找尋,卻是音信全無,屍骨無存。

妾室蘇蘭娟不幸小產,大兒子蘇念湖又意外墜井夭折,從而被蘇水色休了,遣回蘭家,瘋瘋癲癲。

隻是,所有的事都被蘇府壓了下來。

關於那晚,前去竹苑出診過的大夫回家後不出三日全部離奇身亡。與此同時,蘇水色也處死了一批下人,而其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也。

秘密,便爛在了誰的心底。

蘭家兩女一死一瘋,這家門,不敗落也是不可能的了。

大雪壓枝頭,覆出慘白的光,掩不住的青竹透出蒼翠,格外刺眼。

女子一襲月白長裙,身批烈紅狐裘,襯得小臉一片病態的蒼白。青蔥玉指輕撫精致的琴弦,撩撥出淒然的一串淡音。眉目依舊傾城如畫,隻是那唇畔的冷然越發明顯。

看著男子踏雪無痕,感覺到他一身怒火與哀愁的氣息,她輕輕笑開。不等他開口,已道,“師兄已是全部知道了麽?”

她還是她,仿佛未曾變過。那個多年前就認識了的江湖。那個冷靜得出奇的小女孩。蘇水色沉痛的盯著她,拳頭攥得咯咯響,一個箭步飛身過去,死死拽住她的手,琴音驀然止住。“說!你沒有騙我!”

江湖未曾掙脫,任他拉著,起身望入他那深不可測的眸中,扯開那淡然的神情笑,諷刺無比,“我一直在騙你。”

雪,似乎是越來越大了,晶瑩透明,輕柔的覆蓋在兩人肩頭。

如果可以抹殺去這紅塵間一切肮髒,那該多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哈…”他癲狂般的鬆開她的手,猛的推開她,縱身飛到半空。掌力所到之處,雪花撲天蓋地的落下。那是這個男子的悲憤。她甚至感覺,有無數雪花鑽到了她狐裘裏頭,跌落在雪地裏,卻癡癡不想起身。

“江湖,從此,滾出我的視線。”他沒有殺她,是不是已經很仁慈了?

嗬嗬,江湖,你該死啊,你該死的。她自嘲的笑,看著消失在天跡的他,纖指狠狠抓過琴弦,並攏,血,一滴一滴滾落,融進雪地裏。

她是江湖,六歲開始就成了蘇水色的師妹。六歲以前,她有一個響徹天下的姓,很好聽的名。

顏清歡。

無顏穀,天下皆知的美人穀。

顏清歡,預言將傾盡天下的女子。

十八年前,無顏穀慘遭巨變,顏氏之人一夜之間全部被殺,滅門之災。

她不知為何死裏逃生。

被師父收留的那天,她就說她隻是為了報仇。十八年,她隱忍了十八年之久。以為青梅竹馬的師兄蘇水色可以托付一生,卻意外得知當年顏氏被滅,乃是朝廷與江湖中人聯手做的。而,蘇,蘭兩家乃是朝廷的重要走狗。

否則,兩年前,依蘇府的地位,又怎麽會甘願與蘭府聯姻?

或許,蘇水色隻是為了得到蘭家姐妹身上的血斑蘭,用來救她。可是,蘇家家主蘇老爺真正的意圖不過是為了掩住蘭家的口。不讓十八年前那些醜事抖出毀了自己的名聲。

這個亂世,人性便是如此。倘若蘇水色現在告訴蘇老爺她就是顏清歡,那麽她定死無葬身之地。

就像是蘇水色本來是查不出這件事的,可是在得知他做了那些事後,她決定散出些謠言,讓他自己去查。

她承認她不是個好人,她承認她想過毀了蘇蘭兩家,可是從兩年前蘭嬋把她當成蘇水色開始,她便已不忍心。蘭嬋是無辜的,也是個好女子,至少可以幫她陪他一生。對吧?

可是,他那麽愛她。愛到為她逼蘭嬋為保護妹妹墜崖。

愛到為她逼得蘭娟小產,還硬生生取出心頭血,傳說中的血斑蘭。

愛到為她不顧蘇家將斷子絕孫的命運差點娶她。

她是無法為他生兒育女的,劇毒殘噬她的身體多年,早已無法像正常女子一樣。

而那毒,的確是她自己向師父要來了下給自己的,不過就是為了利用蘇水色,不過就是為了一箭雙雕,不過就是為了今日這個結局。

她算準了一切,唯獨除了一點算漏了。

她愛上了他。

江湖愛上了蘇水色。

冰冷的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她無力的倒在雪地裏,任白色將她掩埋。

妖嬈的紅,淒然的白,慘淡的人,構成這天地間最絕美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