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理

有侍從打扮的人在供桌前放了一把太師椅子,裴斯妍回頭看眼身後的離輕染,他示意她坐過去。

正廳裏安靜的出奇,連風穿堂而過的聲音都能隱約可辨。裴斯妍不敢抬頭看任何人,心髒的跳動快要超出承受範圍,一陣陣耳鳴讓她更不舒服。

“關於明天出殯的事宜,”離輕染開口打破了沉默,不知道是誰咳嗽一聲,“屬下與小姐,以及專職負責小姐安危的侍衛商議過,決定派出三輛馬車,小姐坐其中一輛,以避開刺客。”

一聽說可能會有刺客,裴斯妍慌神了,望向離輕染,他黑色的眸子平靜如水麵,清俊的臉上不見任何表情。

“怎麽可能有刺客?你多慮了。”開口的是叔祖,他渾濁的雙眼中跳動著憤怒的火焰,裴斯妍看了他一眼努力的裝做不經意的樣子低下頭。

他繼續說道:“按照規矩,小姐必須手捧靈位走在出殯隊伍的最前頭,表示孝道。若是給他人看到小姐不在,不知道會有什麽難聽的話在市井間流傳,對我們澹台家造成影響。更何況府中侍衛眾多且武功高強,刺客有什麽好懼怕的?不要到時候遭人笑話澹台家膽小如鼠!這是你能擔當的起的嗎,離輕染?”

叔祖的話說到後麵,近乎嚴厲的苛責。

“叔父大人說的沒錯。”一個大概四五十歲的年紀的女子站起身,說道:“小姐幾日來沒有守靈堂也就罷了,連最後的孝道也不盡一盡嗎?不過……我看小姐麵色紅潤,不像是身體不適呀?”

“如果小姐受到刺客傷害,你們能擔當的起嗎?”離輕染反唇相譏,“小姐身為巫盼繼承人,會拿謊話來糊弄人嗎?”

“我倒是要為侍衛們鳴不平了,你把他們都當作什麽了?”那名中年女子冷笑,“再說還不是有你一直護衛在小姐身邊嗎?”

裴斯妍聽出她話語中包含著曖昧的深意,皺起眉頭。

“小姐,請您不要聽信離輕染一麵之詞,為了澹台家的臉麵考慮不要坐馬車了。”中年女子又說,“小姐,您倒是說句話呀。”

裴斯妍撇撇嘴巴,抬起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離輕染替她解圍:“我之前轉述的就是小姐的意思,悅蘿夫人。”

悅蘿夫人長眉微揚:“我想聽小姐親口說的。”

“悅蘿,有你這樣對小姐說話的嗎?”裴斯妍右手邊首座的一個中年婦人高聲說道,不悅的瞪著對麵的悅蘿夫人。

裴斯妍努力的想了想那冊畫像,想起她是“姑媽”悅兮夫人,也是長房嫡係。

“看我們長房如今孤苦伶仃剩下我和小姐二人,都覺得好欺負了是吧?”悅兮夫人淩厲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站起身走到正廳中央,“悅蘿,雖然你是小姐的姑母,但別忘了小姐是未來的巫盼!”

正廳裏又安靜下來,大部分人垂著腦袋不說話。悅蘿夫人咬著牙看著悅兮夫人,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叔祖臉色陰沉的可怕,氣急敗壞的用手杖狠狠地敲打著地麵,但是地上鋪著一層暗色團花地毯,並沒能發出任何有震懾性的響聲。

“小姐,您自己好好再考慮一遍吧,您也別忘了自己現在在澹台家中是什麽樣的身份!凡事都必須從大局去考慮……”

悅兮夫人回頭瞧著叔祖,笑道:“保護好小姐的安全就是大局。”

叔祖氣得胡子都歪了,他的手在不停的顫抖。

“你們什麽心思,以為我不知道嗎?”悅兮夫人嘲笑道,再次慢慢的掃視著每一張臉,“想著長房若是死光了,好取而代之是嗎?”

裴斯妍驚愕的看著“姑母”,她竟然把話挑明了說?!以後大家同一屋簷下的還如何相處?

族人們的臉色多多少少產生了或大或小的變化,有人咳嗽兩聲,有人將頭垂得更低了,還有的人麵無表情或是依舊在小聲抽泣。

“悅兮,你說什麽!”悅蘿夫人喝道,“我看你是想挑撥小姐和各房之間的關係,好坐收漁翁之利吧?”

“哼,”悅兮夫人不搭理她,走到裴斯妍身邊,纖細白皙的手按在裴斯妍的肩頭上,繼續說道:“小姐,您以後可不能再放任著放肆的家夥們不管了,否則遲早有一天騎到您頭上去。”

裴斯妍垂下眼簾,感覺到腦袋一抽一抽的疼。

為了出殯的事情吵成這副模樣,甚至扯出心懷叵測的事情來,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大家鬧成如此尷尬的境地何必呢?

她看看離輕染和悅兮夫人,又回頭看看隨風輕輕飄蕩的白布,咬緊了牙關,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站起身。

“我決定……”裴斯妍堅定的看著叔祖,他是澹台家中輩分最高的人,“明天,我會站在隊伍的最前頭。”雖然不是親生父母,但是她想替澹台妍盡一盡最後的孝道。關於刺客的問題,她也確實害怕,不過有離輕染在或許不會有任何問題吧?

“小姐,您!”悅兮夫人驚叫道。

裴斯妍努力的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我明白您和離輕染的擔憂,但是叔祖和悅蘿姑母說的對,我確實該盡孝道,不可以讓外麵任何人有閑言碎語以影響澹台家門楣,所以我改變主意了。”接著,她側過身子對離輕染說:“有你在,我相信明天不會出任何狀況。”

話音剛落,有人冷哼一聲,裴斯妍不去理睬。

“是,屬下明白,請小姐放心。”離輕染點了一下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叔祖和悅蘿夫人很默契的沉默下去,不說話了。

接下來,離輕染又說了一些出殯時的注意事項,在場的人坐在位子上負責聽就好了。待所有人都各自散去,為明天做好準備。正廳裏隻剩下裴斯妍和離輕染,悅兮夫人。

“對不起,讓你們……”裴斯妍自責道。

“傻孩子,”悅兮夫人打斷她的話,愛憐的撫摸著裴斯妍的長發,“姑母心裏明白,你不需要自責,哥哥嫂子看到你如此孝順,他們九泉下也可含笑瞑目了。”

裴斯妍咬著嘴唇,不說話。

離輕染說:“小姐,屬下先送您回寫秋軒,然後去準備明天的事宜。”

“我陪小妍回去好了,”悅兮夫人淡淡的笑道,顯得慈祥和藹,“澹台家那麽多的事務都需要你這個大管家打理,把你忙壞了吧,你也要記得休息。”

“屬下分內之事。夫人也操勞多日,請回吧。”

“昨天想來寫秋軒被雲琦攔著不讓進,都好幾日沒和小妍說過話了。”悅兮夫人說著,拉住裴斯妍的手。

她的手柔軟而溫暖,讓裴斯妍感覺很舒服。

離輕染堅持不肯退讓半分,悅兮夫人沒辦法了,隻好鬆開侄女的手,說:“等喪事過去了,我再來找小妍好了。輕染,小妍身邊有你這樣盡心盡責的人,我真是放心了。”

離輕染鞠躬行禮,然後示意裴斯妍先走。

“我先回去了。”裴斯妍向悅兮夫人點點頭,走出正廳。

外麵的空氣很新鮮,裴斯妍長吐了一口氣,正準備向寫秋軒走,卻突然頓住了腳步,左右看看。

“寫秋軒是往哪裏走?”她問。她是一個十足的大路盲,出門一定要有人陪著或者事先弄清楚路線,否則半路上分不清東南西北,很容易就走錯了方向迷路。

“這邊,小姐。”離輕染指著右邊的路。

“哦。”裴斯妍應了一聲,剛邁步準備小跑過去又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隻好換做慢慢的走。

第二天,當裴斯妍穿戴著喪服、頭披白紗,手捧靈位走出澹台家大門的時候,看到一條白色的隊伍停駐在門前,塞滿了整條大街!

澹台家的下人們手持寫著“巫盼”或者“奠”黑字的白色旗幟,侍女們拿著裝滿白花的籃子還有吹嗩呐打鼓的人站在隊伍最前頭。在他們身後是兩口楠木棺材,各由八個魁梧的大漢抬著,棺材上裝飾著白色的花朵和綢緞,莊重肅穆。

再後麵是排列整齊的族人們,按照各房的順序恭敬的站著。而在隊伍的最後是數輛馬車,上麵擺著十幾口巨大的箱子,裏麵塞滿了自家籌備和皇上下賜的陪葬品。

另有眾多侍衛分散在隊伍兩側,負責保衛工作。

裴斯妍看著楠木棺材,想起至今她都不知道“爹娘”長什麽樣子,可惜棺材已經釘上釘子,她無法親眼看到了,不過過幾日等正廳裏掛上他們的畫像就能知道了。

“小姐,請。”離輕染輕聲說道。

裴斯妍默不作聲,走到隊伍最前頭,離輕染換上了喪服,腰上佩掛著一把寶劍,站在裴斯妍身後。

喪曲響起,裴斯妍穩定了心緒向前走去。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的跟在她身後,街道上的行人讓開路,恭敬的行禮。

墓地位於城外的燕景山,那裏是澹台家曆代族長、嫡係的墓園。

一路白色的花朵隨著風漫天飛舞,灑落一地,零落成泥,好像冬日裏的飛雪,在明媚的陽光下飄渺而虛無。

燕景山,豪華龐大的墓地中,大漢們將棺材安放進墓室中,隨後陪葬品也被放進去,接著就要封上墓門了。

看著墓門一點點封上,有人哭得撕心裂肺,有人依舊無動於衷。

裴斯妍感到心裏冰冷冷的悲涼,想起自己親手埋葬在河邊的澹台妍,想哭卻沒有一滴眼淚流出。

悅兮夫人摟著她的肩膀,默默的哭泣,美麗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墓地。

裴斯妍突然在想,多年之後,若是她沒有回到本該老實待著的世界中,會不會也被釘進一口漂亮的棺材裏埋葬進某一個奢華的墓穴中……

她閉上眼睛,搖搖頭。

未來的事,真的不願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