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逃走

月冷星稀,萬物無聲。

昏暗的屋子裏,一個黑影默然站在床邊,映著一片淒冷月色的眸子凝視著床上零碎的幾樣器皿。

從端和宮回來後,她借口“累了,想小憩片刻”,獨自在房內細細的翻找了一陣子,一枚銅板的影子都沒見著,索性拿了幾樣小巧的古董,打算以後換錢做盤纏。

裴斯妍考慮了幾日,在典禮彩排結束後,更加確定自己必須得走!

站在正和殿的平台上時,看著殿前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無形的巨大壓力讓她快要暈倒。她真的不敢想象自己該要如何麵對未來,也許那些宏圖大業對於她來說還是太過沉重了吧……

逃避,是她唯一的選擇了。

“對不起,澹台妍。”裴斯妍輕聲說道,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眼睛酸澀的難受。

她不能信守諾言,不能去做她完成不了的事情,她必須為自己考慮了,雖然這是老天給她安排的心願,但必須放棄了。

畢竟她是裴斯妍,而不是澹台妍。

澹台家人多力量大,一定會想出完美的解決方案,離輕染會怎樣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裴斯妍反複的勸服著自己,手腳麻利的收拾好包袱,然後將房門打開一道小逢。

寫秋軒的值夜侍女一般在醜時會悄悄跑去偷睡懶覺,離輕染住在府邸的西南角的院子,離寫秋軒有好一段路,他晚上也不會守在一個未出閣小姐的院門口。而府中的巡夜侍衛的巡邏路線她也已經摸清楚了。如果沒有意外,她完全可以悄然的離開澹台家,等到城門一開,天涯海角任她前往。

絕對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把她追回來!

庭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裴斯妍躡手躡腳的走出來,反手關上房門,然後像做賊一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膽的往澹台家西側的偏門摸去。

澹台家除了貼身伺候主子以外的下人們都居住在西側的院子裏,所以專門開辟了一道門方麵下人進出,也是整個府邸中唯一沒有專人看守的偏門。忙碌了一整天的人們,此刻早已進入了夢鄉,全然不知正有一個人悄悄地潛進來。

裴斯妍看到繩子上掛著幾件男子的衣服,隨手扯下來借著月光仔細看了看,領口處沒有雲紋標誌,想來是家丁自己的衣服。她放心的拿著衣服匆匆地開了偏門,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沒人,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目光決絕。

——阿彌陀佛,澹台妍,你千萬不要怪我,我根本就沒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備,實在無法擔此重任!

裴斯妍念叨著,深呼吸一口氣,跨過門檻。

夜風拂過,沁涼怡人。

踏出了富麗堂皇的龐大府邸,裴斯妍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擺脫桎梏的那種快感讓她忘記了對澹台妍的一份愧疚。

人生是屬於自己的,不管是否穿越,境地如何,都該按著自己的意願活下去!

偏門外是一條長到望不見盡頭的巷子,對麵也是一座深宅大院,據說曾經是某位親王的府邸,親王無子,故去後就一直空著了。

想著自己一身喪服太過惹眼,裴斯妍見月亮被遮擋著一片雲後,四周看不大清楚也沒人,幹脆就在原地換上剛才順手拿來的男裝,然後想著離輕染的發式,隨意的將披散的頭發束起。

沒有鏡子,裴斯妍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但她管不了那麽多,跑路要緊。

去城門口的路上,天色漸漸地亮了,一些店麵早早的開了門,店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來張望。

裴斯妍看了眼店主人,雖然素不相識但心裏莫名的發虛,借勢轉進一條胡同,正好有一間破敗的小屋子,她雙手拂過桌子上的灰塵,然後抹在臉和衣服上,打扮成了乞丐,想著花臉沒人會認出來,這才安心的繼續向城門走去。

時間尚早,城門還沒有開。裴斯妍怕在城門前溜達會引起守城士兵的懷疑,躲到附近的巷口張望。一直到城門聚集起一早要出城的百姓,她方才小心謹慎的混了進去。

等城門開放就好像在等待公布中考高考的成績一般,又高興又害怕。裴斯妍的目光輪流地在朱紅色的城門和大街上掃來掃去,高興著自己快要滾出這該死的地方,又害怕雲琦她們發現自己失蹤了。

離輕染那麽厲害,若是太早給發現了一定能追上來。

“玉帝,佛祖,耶酥,聖母瑪利亞,保佑我能順利地逃出去!”裴斯妍神/經/質的反複念著同一句話,一邊努力保持的鎮靜不讓身邊的人發現她的異常。

就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城門終於開了,裴斯妍逃也似的衝了出去。

再說澹台府中,雲琦以為昨日的彩排小姐一定很累,所以比平常晚了半個時辰才去敲門,可敞開一條小逢的房門讓她起了疑心,先是喊了兩三遍不見屋裏有人答應,心知一定出了什麽事,連忙推開屋門一看——床上空蕩蕩的,壓根就不見小姐的人影!

雲琦叫來雲珊,兩人一起將寫秋軒裏裏外外找了一遍,仍不見小姐的蹤影。

雲珊急得團團轉,小姐一個多月前也不告而別過,因此失去了記憶,不知道這次突然失蹤會不會又出什麽狀況。

“我們還是趕緊稟報離大人吧!”雲琦說,她還算是鎮定。

雲珊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和雲琦正打算出去,正好撞見一個從外麵進來。眉目如畫,白衣翩翩,正是澹台家的孫少爺其蘊。

她們雙雙一驚,繼而行禮:“孫少爺。”

其蘊淡淡的一笑:“我是來看望姑姑的。姑姑她起了嗎?”

雲琦和雲珊互相看一眼,低下頭去,不做聲,不知道是否該把小姐失蹤的事情告訴孫少爺。

其蘊看她們都不說話,疑惑的問道:“怎麽了?是姑姑還沒起嗎?那我就不打擾了。”

正巧,離輕染過來了,見站在門口的三個人,先是給其蘊行了禮。雲珊一看到他,像見到了救星似的。

“離大人,小姐她不見了!”

雲琦猛得一拉她的衣袖,不安的看向孫少爺,隻見其蘊的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

離輕染眉頭微蹙,冷靜如常:“你們何時發現小姐不見的?”

“就在剛才。”雲琦答道。

離輕染大步走到臥房門前,掃視一圈屋內情形,發現床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顯然是沒有人睡過,古董擺設似乎也少了一些。他想起今早經過西邊院子時,聽見有下人在罵罵咧咧的問是誰偷了他晾在繩子上的衣服,把院子攪得雞犬不寧。

離輕染果斷的轉身向院門走去,一邊對雲琦吩咐道:“關上門,就說小姐昨日太累還在休息不見任何人。我去把小姐找回來!”

雲琦連連點頭,“大人,您知道小姐去了哪裏嗎?”

“我會很快把小姐帶回來的,你們不用擔心。”離輕染看看其蘊,說:“孫少爺,請您不要聲張出去。”

其蘊攔住他的路,說:“可以帶我一起去找姑姑嗎?”

“孫少爺,您身體虛弱,若是擔心小姐安危,請在寫秋軒稍等片刻,屬下很快就能把小姐帶回來。”離輕染想都沒想,婉轉的回絕。

其蘊還想說什麽,看到離輕染冷冰冰的眼神,話全部又吞回到肚子裏去了。

離輕染不再說任何廢話,大步回到西邊的院子,取了馬狂奔而去。若他沒有猜錯,小姐一定是從西門溜出去的,此刻時辰城門還沒開放多久,隻要沿著西邊的路找過去,一定能很快找到。

裴斯妍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在出了城門沒多久後,折向北邊的路,鬼使神差的來到了澹台妍的墳地前。

夏日正是草木茂盛之際,一個多月不見墳地周圍長滿了茂盛的野草,掩蓋了那一座孤零零的墳墓,就像那墓中之人正是悄無聲息的死在一個陌生人的懷中,沒有親友知道。

裴斯妍發/泄似的拔著野草,可惜早晨沒吃早飯而引起的頭暈症狀讓她隻拔了一小半就跌坐在墓地旁,微微的喘著氣,不想再動彈半分。

穿越到這個世界後的一切再次清晰的展現在腦海中,裴斯妍閉上眼睛,拚命地搖著頭,似乎是想將這些事情統統甩出腦袋。

越想,她心中的罪惡感就越強烈。

明明是因為自己間接害了澹台妍,答應了她報答救命之恩的,自己卻要逃走。其實再努力一點,自信一點,事情也許不會像自己想的那樣複雜困難。

可是,為什麽就是感覺自己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呢?

“我不該無聊的跑去看日食的,否則也不會來到這裏……”裴斯妍喃喃自語,長長的睫毛在微顫,“澹台妍,你一定不會原諒我吧?我說一千一萬句對不起也沒有用,對吧?老天爺給我安排冒充你的戲路,可惜我的能力終究是無法承擔你的托付……”

裴斯妍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抽泣一聲。

她現在格外的想念遠在另一個時空的親人,不知是否還能在活著的時候再見一麵。

“小姐。”

一聲輕喚,裴斯妍一個激靈,感覺好像有一盆冷水潑在了身上一般,她霍然睜開雙眼,坐起身子。

年輕的家臣牽著白馬站在不遠處,鬆軟的土地讓腳步聲幾乎輕不可聞,使得專心致誌的想著心事的裴斯妍現在才發現。

離輕染竟然追上來了,太不可思議了!

裴斯妍緩緩站起身,打定了主意決定告訴離輕染真相,如此一來他不會強迫一個冒牌貨回去了吧?

“既然你追上來了,我有一件事必須和你說清楚。”

離輕染似乎沒聽見她說話一般,開口道:“小姐,請隨屬下回去。”

“我不想回去,”裴斯妍抬起頭,目光堅定,“我……”舌頭好像忽然間被打了一個死結,任她怎麽努力都無法說出真相,她回頭看著澹台妍的墳墓。

是你在阻止嗎?

“小姐,請您務必要回去。您如果不會去,皇上會降罪於澹台家……”

裴斯妍不信:“為什麽?”

“事到如今,除非您……死,否則繼承人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則是有違法度,乃是欺君之罪。就算天涯海角,也會派人捉您回來。雖然四大家族尊貴無比,但是一旦觸怒皇上,重則滅族,隻留一房庶出繼承族長。以如今的澹台家,您認為有能力不被滅族嗎?而且澹台家的仇敵很多,您走得太遠,依然死路一條。”

裴斯妍打了一個冷顫,原來身上所背負的責任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多,心願未了她還不想死,如果逃走是死,留下才有生的希望……

離輕染走近裴斯妍幾步,緩緩開口:“小姐,您是因為失去記憶而喪失了信心,不敢麵對未來嗎?”

裴斯妍驚詫的瞪著他,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竟然清楚她的心思!

“小姐,在這兩個月中,您在麵對奪嫡的族人,接受族人拜見時所表現出來的,足以證明您是有能力的。失憶隻是暫時的,有朝一日您會想起從前,所以不需要感到迷茫與害怕。”離輕染的語氣毫無波瀾,雙眼平靜如水,卻隱隱的讓人有安心的感覺。

“我不行,我根本就不行……”裴斯妍痛苦的搖頭,後退幾步重新跌坐在地上。

離輕染上前,伸手想攙扶起裴斯妍的時候注意到她身後的土包。

裴斯妍順著他的眼神,輕撫過綠油油的野草,始終無法說出真相。恍惚間,她的內心產生了動搖——她坦然接受的話或許會如自己所願那般成就一番事業,而不是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為何要放棄這樣絕好的機會呢?為什麽要試圖逃避,去迎接一個殘酷的結局呢?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自己是會成功還是失敗呢?

裴斯妍的手指攥緊了野草,關節處幾乎慘白,她重新抬起頭,正好對上離輕染的眼睛,“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你會一直一直幫助我,是嗎?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都會在我身邊幫助我,是嗎?”

其實,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句最簡單的肯定。

離輕染的眼中有似春風般的溫柔一掠而過,裴斯妍驚訝,一個一直冷如冰山般的男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情,是自己眼花了嗎?

“是的,小姐,”離輕染說,拉回了裴斯妍的思緒,“屬下會永遠跟隨在小姐身邊。”

裴斯妍聽了他的話,心猛然間不再踟躇迷茫,眼淚在一瞬間奪眶而出,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好,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