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心事

紫禁城內依舊豔陽高照、繁花似錦,寶姝在宮中侍奉蓉妃多年,最終還是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了。不管她生前有多麽盡心盡力的為蓉妃辦事,不得不說,她死就是死在她的自以為是上麵。

因太後近來身子多有不適,皇後也沒將這些小事回稟給太後聽,隻私下裏訓誡了蓉妃幾句,又從內務府調撥了幾名宮女去衍慶宮當差。至此,寶姝圖謀不軌、欺上瞞下一事才算徹底了結。

雖說損兵折將過後,她蓉妃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寵妃,畢竟自斷左膀右臂也傷了她衍慶宮的元氣;一時間,衍慶宮的氣焰較之從前多少也有些收斂。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外,蓉妃也甚少在宮中走動。

太液池邊碧波蕩漾,垂柳依依,綠油油的荷葉映襯著粉豔豔的荷花,忽而讓人心生片刻寧靜溫暖的錯覺。

沉香亭中,身著鵝黃色平金繡銀線折枝廣玉蘭氅衣的奕宓悶悶不樂的坐在亭中,心不在焉的玩著兩鬢垂下的錦穗,任身邊的阿奴怎麽手舞足蹈、逗她開心卻始終麵不改色的坐著,阿奴終於泄氣的垂下頭、一臉的無可奈何,就連同在亭中伺候的如意亦是不知所措的站著。

沐婉芙將亭中的一切盡收眼底,帶著身後的宮女內監們迤邐往沉香亭走去,守在亭外的宮女見沐婉芙一行人款款走來,齊跪下行禮道:“見過禧貴嬪,禧貴嬪吉祥。”

“都起來吧!”沐婉芙溫和地喚了她們起來,在亭內伺候奕宓的如意與阿奴也福身向沐婉芙行禮:“見過禧貴嬪,禧貴嬪吉祥。”

寶娟也福身像奕宓行禮:“給敏慧公主請安,公主吉祥。”

奕宓見是沐婉芙來了,愁眉不展的臉上勉強的扯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正如偶爾拂過的清風,起身道:“婉芙姐姐來了。”

記得第一次見奕宓時,是她從靜安寺為先帝祈福回宮,那時的她:大氣活潑、卻又不失皇家金枝玉葉的氣度,人前人後笑靨如花,明媚鮮亮,根本不像現在這樣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

“公主好像有心事呢?”待沐婉芙與奕宓重新落座時,身後已有宮女奉上茶盞,沐婉芙試探地問著。

“貴嬪主子明鑒,公主自回宮後便是如此,一個人坐在窗下一坐便是一整日,任奴婢們怎麽勸說或是講笑話都無濟於事。”如意憂心忡忡道,停了停又繼續說:“難得今日在此處遇上了貴嬪主子,還望貴嬪主子替奴才們好好的勸勸公主才是。”

沐婉芙含著溫和的笑意,看向如意道:“難得公主身邊有姑姑這般周全的服侍著,當真是公主好福氣呢,本宮定當不負姑姑所托。”

“奴婢在此謝過貴嬪主子了。”如意欲再次行禮,卻被沐婉芙扶住了,

“姑姑客氣了。公主是皇上的幼妹,自然也是本宮的妹妹,這一點還請姑姑放心。”

“婉芙姐姐不要聽姑姑的,我不過是自己跟自己扭勁兒罷了,跟旁人沒關係,婉芙姐姐也不必為我操心,我沒事。”奕宓邊說邊對沐婉芙勉強的擠出笑顏,深鎖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想必心中還藏著不便脫口的心事。

沐婉芙見此心中也有了些眉目,吩咐在亭中伺候的如意、寶娟,“禦膳房今日的翠玉甜碗子做的不錯,勞煩姑姑與寶娟走一趟,取些過來與本宮和公主消暑;其他人先退下去,有事本宮自會叫你們。”寶娟與如意異口同聲道:“奴婢遵命!”

阿奴亦垂首道:“是,奴婢遵命!”三人齊退出了沉香亭。

沉香亭中隻餘下沐婉芙與奕宓兩人,守在亭外的宮女們也退後了三丈之遠,沐婉芙隨意扶了扶鬢上的花鈿,柔聲說:“現在已經沒有外人了。即然公主肯紆尊降貴的喚我一句姐姐,就說明在公主的心中從沒有把我當作外人看待;所以我也鬥膽懇請公主,將藏於心中的不快事情講出來,如此也好讓我這個作姐姐的為公主分擔些。”

奕宓聞言微微垂下頭,似在思忖著什麽,沉默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氣問:“婉芙姐姐,你有過心儀的男子嗎?”話剛說完,奕宓的兩頰已浮上了似喜還羞的玫瑰色。

沐婉芙心底最柔軟與撕心裂肺的地方再次被人觸碰,盡管心中酸楚不已,麵上任含著輕如薄沙的笑意,“福晉治家嚴謹,從不許府中女眷與前院的男丁接觸,我們一年也難得見一次府裏的管家,更別說是陌生男子了;當今天子安邦治國、威懾四夷,赫赫天威不容褻瀆,我是尋常女子,自然也是十分仰慕和敬愛皇上的。”

奕宓顯然對沐婉芙的回答有些失望,托腮說道:“說倒底,婉芙姐姐對皇兄更多的隻是敬愛而已,卻不是當初皇兄與玉瓏姐姐那樣驚天動地的愛情;若姐姐也出生在尋常百姓的家裏,相信也會期待有一場盛大的婚禮,在燃著龍鳳呈祥的喜燭下等著自己的良人前來挑開喜帕。”奕宓的眼中滿含少女的嬌羞與憧憬,“我想要的額駙,不一定非要是出生貴戚、手握重兵的少年將軍,隻有他有才學、有膽識、有誌向,為人光明磊落、且是真心真意的對我,哪怕他隻是一介布衣、寒門學子我都不會介意,隻要他待我好就行。”

沐婉芙心中的酸楚之意再次肆意,從前她何嚐不是這樣的天真,以為隻要找個真心真意待自己的人就好,卻忽略了她仍是親王次女的身份,以至於讓楊晟銘慘死自己眼前的事實。那樣的痛她至今還記憶猶新:漫天的雨簾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麵目猙獰的家丁們手持碗口粗的木棍狠狠的打在他們身上,一點情麵都不留;任她如何哀求他們都無動於衷,木棍每落下一次,如同有千萬支嵌了千年寒冰的利劍無情的射向她,直至把她逼入萬丈深淵……

“婉芙姐姐,你怎麽了?”見沐婉芙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奕宓輕輕地喚了沐婉芙一句。

“嗯?”沐婉芙忽然收回了思緒,強忍著漸漸上湧的溫熱水汽,笑道:“聽公主這麽說,想必是有意中人了吧?快跟我說說,那是個怎樣的男子?能入得咱們和碩敏惠公主的法眼,自然不是等閑之輩。”為了不讓奕宓察覺出自己的異樣,沐婉芙便作好奇的追問著。

奕宓羞紅了雙頰,嗔道:“婉芙姐姐就會笑話我,我哪兒有什麽意中人啊,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罷了罷了,即然公主不願說那臣妾也就不問了,省得惹煩了公主說不定還要挨老佛爺一頓板子呢,我還是帶著寶娟回宮逗鳥消遣得了。”說罷,沐婉芙便起身要走。

“姐姐別走。”奕宓連忙拉了沐婉芙一把,“姐姐明知道女孩子家本該顯得矜持些,若是整日把看上誰、看上誰的掛在嘴邊豈不是沒了禮數和分寸,皇額娘要是知道了也是決不允許的呢。”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這麽好的福氣呢。”沐婉芙笑盈盈的坐下了,又道:“那位公子現在朝中官居何職,老家是哪裏的,最要緊的是家裏可曾娶過妻室。咱們皇家的金枝玉葉可不能嫁給沒名沒姓的平頭百姓了,若真是那樣,豈不是委屈了公主。”

奕宓對上了沐婉芙清澈的眼眸,似是被人戳了心事一般,低聲說:“真被姐姐說中了,他的確沒有什麽官銜背景,隻是一介平民罷了;可我……”奕宓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可公主就是喜歡他對不對?”沐婉芙哪會猜不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於是多嘴替她講了出來。

“嗯。”奕宓微微點頭算是作答。

奕宓自幼便是在太後和奕瑄的寵愛下長大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也不會多作掩飾,率真如她,這也許就是她比沐婉芙等人幸運的地方。

“不管是平頭百姓還是世家子弟,正如公主剛剛所言,隻要他有學識氣魄、做人夠光明磊落,考取功名又有何難,隻不過還需要些時日罷了;隻是,太後一直視公主為掌上明珠,隻怕是要舍不得呢。”沐婉芙雖然這麽說,但同時也婉轉的將擺在他們眼前的事實告訴了奕宓。

奕宓聽後十分的不服氣,也知道沐婉芙指的是什麽,辯道:“這或許就是我比宮中女眷稍稍幸運的地方,我是先帝的幼女、當今太後的掌上明珠,日後的額駙自然也是由皇額娘與皇兄為我千挑萬選而得的。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掌控在別人的手裏,正如同那些想娶我來鞏固家族地位的人,政治聯姻根本毫無幸福可言;我為什麽不能爭取自己的幸福,就因為我是先帝的女兒嗎?”

“在我看來,隻有和自己喜歡人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值得的,否則怎樣都是委屈了自己。”

奕宓的話字字句句落在沐婉芙的耳邊,這正是她當初想說卻又做不到的事情:願得一心人,白首永不離的願望不過是個美麗的夢而已,即便是不能實現的夢,仍有許多追夢人不顧一切的去追尋。

“可我……卻不知他的心裏有沒有我……”奕宓的聲音是那樣的膽怯,如同太液池邊的垂柳不經意間讓微風撥弄了一般,方才還神采奕奕的她忽而變得迷茫起來。

茶盞中的茶湯已泛著微微的青黃色,正如口中略帶苦澀的茶汁,沐婉芙順勢安慰了她兩句:“公主多慮了,公主乃皇家的金枝玉葉,能看上他已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若他還扭扭捏捏的惺惺作態就是他不知好歹了。”

奕宓有些泄氣地歎了歎氣,輕輕的呢喃著,“但願如此吧!”

沐婉芙見後也不再多言,兩人靜默的坐在沉香亭內。待如意與寶娟從禦膳房取回甜碗子時,沐婉芙與奕宓用了些也都各自回宮了。原本是沐婉芙來開解奕宓的,不想兩人卻都各懷心事、悶悶不樂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