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索命
是夜,太後飲下了素日常用的木瓜雪蛤甜湯後便由桂嬤嬤服侍著歇下了。伺候完太後安歇後,桂嬤嬤端著明黃色飛龍逐風禦碗輕輕帶上了殿門退了出去。
一刻鍾後,被下在雪蛤內的迷離散漸漸發揮了藥效,一些塵封的記憶也隨之湧入眼前。
“昕兒,阿瑪在官場上的仕途可全靠你了,你一定要為我們鈕胡祿一族在朝堂之上爭得一席之地啊,昕兒你明白嗎?”一直在官場上不得已的阿瑪將所以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時的她是鈕胡祿德昕,十五歲的明朗少女,還不知道什麽是爾虞我詐,後宮主位之爭,耳邊依稀會響起阿瑪與額娘的交代:“昕兒,我們鈕胡祿一族的榮辱可就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要替阿瑪爭口氣,為我們的家族爭口氣。”
進宮過後,她才知道皇宮中根本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簡單,因為她的姿色不算出眾,所以每日除了去坤寧宮給皇後請安、大多數便是在自己的宮裏做做女工打發度日,聖寵每日都在離她寢宮不遠處的另一所宮房停留:醇酒佳人,夜夜笙歌,正好對照著她宮裏的孤寂清冷。
直到有一日,一襲茜色梔子花緞袍的明媚女子款步走到自己身邊,美目低垂、嬌柔地施禮道:“妹妹見過昕嬪姐姐,姐姐吉祥!”
她知道,這便是皇上頗為寵愛的婉貴人,從她自信的眼眸以及華麗的衣飾下,她似乎讀出了自己心底的隱藏的那絲妒忌,然而卻不動聲色地扶了婉貴人起來,溫婉道:“都是宮中的姐妹,婉兒妹妹實在無須多禮。”她是鈕胡祿德昕,人前的她必須是端雅大方的,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與妒忌也隻得不動聲色的隱藏好,因為隻有她才配得端雅大方這四個字。
一直安分慣了的她忽然生了一個念頭:既然她如此得聖上眷顧,若每日與她親近交好,即便不能得雨露之恩眷顧,卻也能隔三差五的見上她的夫君一麵。
此念一生,她裝的很自然的去婉貴人的宮裏串門子,帶上些女孩兒愛吃的素點與胭脂水粉,名為探望姐妹,實則是想分沾一些雨露罷了。
每每前往婉貴人的宮中她總是素衣打扮,而身上總是掛著一枚蝶棲牡丹的茉莉香囊,行動間淡淡的茉莉花香輕輕舞動,裝飾發間的首飾也是宮中最常見的樣式,清淡之中別有一番脫俗之美。
終有一日,皇上見到自己,朗聲讚道:“你這樣打扮很美。”於是,從哪一日起恩寵漸漸從婉貴人的宮中移至自己的宮裏。
從有心與婉貴人爭寵的那一刻,她便習慣了在不動聲色之間為自己籌謀一切,恩寵就這樣不冷不熱的持續了三年。彼時,名門出生的皇後郭諾羅氏驕橫善妒,因為她的眼裏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對她與婉貴人的打壓也是明裏暗裏一並推行的。
直到第四年,她為自己初有身孕而欣喜萬分的時候,已貴為婉妃的他他拉柔婉帶著侍女得意的踏進她的含煙閣,“妹妹可真是沾了貴嬪姐姐的光呢,姐姐才有孕沒多久,妹妹我竟然也跟著有了身孕,這可都得謝謝姐姐呢。”婉妃的嘴角眉梢盡是得意的神色,那樣自信的笑容看的她直冒冷汗。
“恭喜妹妹了。”四年的宮廷生活讓她原本內斂的性格愈見沉穩,平淡的語氣之下,隻有她道不出的恨。
多日之後,皇上還沉浸在婉妃有孕之喜的同時,竟忽略了她也懷了身孕,非但如此,皇上還當眾許下承諾:隻要她與婉妃不論是誰先產下皇子都將立為未來的儲君。既然已經在恩寵上輸給了婉妃,她決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背上庶出的名份,她必須為孩子和自己籌謀好一切,否則依著婉妃的性子若產下皇子後定是不過給自己好日子過的。
皇後久居中宮卻無子嗣,見她與婉妃同時懷有皇嗣心下當然恨的發狂,一番連環毒計下,她險些失去了這個孩子,索性每次都得老天眷顧所以才能遇難成祥。
在她與婉妃臨盆之日,她終於出手了,她要效仿宋朝的劉太後以偷龍轉鳳之法換走婉妃的孩子:因婉妃比她早一日發動,所以接生的嬤嬤與產婆早早的便去了婉妃的玉照宮侯命,為了自己腹中孩子日後的太子之位,她鋌而走險請來了來哥哥崇貴幫忙,並買通了婉妃身邊的產婆,若婉妃產下了皇子便施偷龍轉鳳之法換走孩子。
婉妃的孩子胎裏不足,產下的竟是個斷了氣的死胎,接生的嬤嬤們心照不宣,秘密的處置了那個死胎,而她則在含煙閣裏產下了皇上的第六女。而紫禁城的樂壽堂裏,一個被廢黜的冷宮答應也於半月前產下了個孩子,巧的是竟還是一名男嬰。還未等她多看幾眼,產婆便將剛產下的皇六女抱去了玉照宮,而那個答應的孩子則名正言順的成為了皇三子,日後大月國的儲君。
即便是位格格,婉妃依舊能憑著這個孩子耍出些名堂來,她決不能容忍婉妃再次與她平起平坐,甚至是臨駕於她之上,她決不能允許。
婉妃產後虛脫早已昏厥了過去,待一切事情都辦妥後,她把知道秘密的人全部送去了該去的地方,當玉照宮燃氣熊熊大火之時,她終於露出了會心的笑意:隱忍了四年,屈服了四年,以後她終於可以不再依附婉妃的光環而活著,以後她便是儲君的生母,同時還會是六格格的養母,在這一場注定了結果的戰役裏她從來都是贏家,內斂而低調的享受著屬於她的勝利。
皇上知道婉妃去世後,悲痛萬分,她則善解人意的站了出來,表示願意撫養婉妃的孩子。
聖寵一時的婉妃死後被封為婉華夫人,而她的女兒奕宓則被養在了昕妃的膝下,皇上亦許諾待皇三子奕渲成年之後便立為太子。
迷離散最好的作用便是能讓服食之人在回憶的狀態下把自己做過的事情一一的敘述出來:深宮裏的殺母奪子之事不過是妃嬪們奪寵的慣用手段,當今太後昔年為保家族榮辱亦能如此,更何況是她自己呢。隻是,太後若知曉婉華夫人當年僥幸逃脫了那次劫難,並且還隱匿於紫禁城內的某個狹小空間裏正準備伺機報複她的時候,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沒想到奕渲的生母竟是個低賤的答應,也難怪太後對待敏惠公主奕宓的關愛總與對待奕渲有些不同,原來不同之處竟在這裏。
再有一刻鍾,迷離散的藥效便要到了,沐婉芙刻意低沉了聲音,哭訴道:“昕嬪姐姐,我的臉好痛啊,你幫幫我……幫幫我……”
太後緊閉的雙目似乎在極痛苦的回憶著什麽,“昕嬪姐姐,你把孩子還給我……你把孩子還給我……”
“哈哈……哈哈……”怨毒的聲音再次在暖閣內想起,“你一定會遭報應的……鈕胡祿德昕,我要你比我承受千倍萬倍的痛苦。……哈哈……哈哈”
“二十年前你奪走了我的性命,今夜我便是奉了鬼差之命來奪你狗命的。拿命來……拿命來……”
沐婉芙將一塊扯破的袍角丟在離太後紫檀架子床不遠的地方,隨即趁著太後還未醒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夢境中,渾身是血的婉華夫人麵目猙獰地一步步逼近,喃喃道:“還我命來,你還我命來,把孩兒還給我……”
“不是我,不是我,哀家不是成心要害你的。”太後驚恐地在夢中替自己辯解道。
聞聲趕來的桂嬤嬤推開殿內,急急走進了暖閣,跪在太後的床邊輕拍著太後的手喚道:“太後,太後,您怎麽了?”
太後用力地抓緊桂嬤嬤的手,仍舊道:“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太後,您醒醒呀!”見太後被夢魘纏身,桂嬤嬤更加用力的握住太後的極力顫抖的手肘。
“啊!”
一聲驚叫之後,太後驚坐起來,滿目驚恐道:“婉華那個賤人來找哀家了,婉華她來找哀家了,她怪哀家為什麽搶了她的孩子,她還說要奪哀家的性命。”
桂嬤嬤好言寬慰太後:“太後,您別怕,這些不過是噩夢罷了,都是假的。若婉華夫人能奪了您的性命,那就讓她奪去好了,隻怕她還沒那個本事呢。”
太後無力地揉了揉太陽穴,歎息道:“可哀家不是今日才夢見柔婉,哀家每日都會夢見她來跟哀家要孩子,她的容貌盡數被毀、渾身是血,那樣猙獰的樣子哀家至今也不敢忘記,所以哀家打算在宮中做一場法事來超度宮中枉死的冤魂。”
桂嬤嬤已將暖閣內的宮燈點燃,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了太後的手邊,“想當年婉妃那樣對您,太後如今還能不計前嫌如此厚待她,即便婉妃地下有知,也會十分感念太後的大恩大德呢。”
太後淒然苦笑,歎了歎氣:“若是每日被噩夢纏身,哀家倒也不希望這樣的感恩。”說話間,太後忽然瞥見了桂嬤嬤腳邊的一塊衣料,驚道:“這是什麽?”
桂嬤嬤還沒反應過來,太後卻已下床撿起了地下的衣料,“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叨擾哀家,哀家若是放過了她們,那哀家這個皇太後當得豈不是擺設一件!”說罷,太後將手中的茶盅擲了出去,吩咐桂嬤嬤:“你去傳哀家旨意,要各宮妃嬪到慈寧宮來,就說哀家要訓話。”
“可是這麽晚了,各宮恐怕早已歇下了,若是驚擾了聖駕……”桂嬤嬤似乎有些為難之色。
“就是睡下了也要給哀家拖起來,敢在哀家的慈寧宮撒野,哀家就要了她們的小命!”太後的情緒甚為激動,“不管皇上歇在哪個宮裏,哀家自然有說辭的辦法,你隻要照辦便是。”
桂嬤嬤頷首應了是,便轉身出去辦事了。
桂嬤嬤退出暖閣後,太後長舒了一口氣,心中不由暗暗發狠:他他拉柔婉,你死了都不讓哀家安生,那就休要怪哀家狠心要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呢!
慈寧宮走出的宮燈走出宮門後往東西六宮快步行去,原本已接近安靜的各宮房在接到慈寧宮的旨意後,便重新梳妝了一番帶著各自的奴才急急往慈寧宮趕去。
魏明守在殿內伺候太後用茶,太後取出了手邊一塊茜色緞繡葳蕤倭緞衣料,待會隻要誰的袍子上缺了這同樣的一塊,誰就是今夜在慈寧宮裝神弄鬼的人,她一定不會姑息這個妖孽。
殿外,前去六宮傳完話的桂嬤嬤風塵仆仆的趕回了宮中,太後將手邊衣料順勢納入了袖中,魏明正百思不得其解,而桂嬤嬤已上前回話道:“啟稟太後,奴婢已前去各宮將太後的意思傳達了,一刻鍾之後,各宮的主子們便會奉命前來宮中聽訓。”
“嗯!”太後放下了茶盞沉聲應了句,理了理衣袖又問:“可知道皇帝今日翻了誰的牌子?”
“聽乾清宮的陳二喜說,萬歲爺今個兒沒讓遞牌子,這會兒子還在養心殿看折子呢,太後明日在皇上來請安的時候應該好好的說說皇上,畢盡龍體要緊。”桂嬤嬤將從乾清宮打聽到消息一一回稟給太後聽。
太後嘴角揚起一抹極淡的笑意:“這個皇帝,真是愈發的不知曉愛惜自己身子,明兒個哀家一定要好好說的他才是。”
正當太後與桂嬤嬤說話間,皇後等人已奉命陸陸續續進了正殿,朝寶座上的太後請安:“臣妾們恭請老佛爺夜安,老佛爺吉祥!”
太後細細打量著殿內的皇後、德妃等人,溫和地吩咐皇後等人道:“都起來吧,先坐下吃茶。”
皇後看了眼身後的德妃等人,恭敬地應了是,方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太後很少在這麽晚了還召見各宮妃嬪,除了三年前康昭媛用麝香毒害有孕在身的瑛嬪外,太後連夜召了眾人前來問話,如今定是又發生了類似的事情,否則太後也不會興師動眾的喚了眾人前來。
寶座上的太後神情嚴肅,不苟言笑,眾人皆屏住了呼吸,唯有沐婉芙的眼中閃過一絲妖豔的。
不一會兒,祥嬪、祺嬪、良嬪、福嬪等人也都陸陸續續到了慈寧宮,瑃順義亦帶著侍女行色匆匆的踏進了殿內,齊向太後請安道:“臣妾們恭請老佛爺夜安,老佛爺吉祥!”
太後雖然含笑喚了眾人起來,卻在暗中細細的打量著眾人的袍角,瑃順義在轉身時倭緞的袍角處明顯缺了一塊。
太後看出了端倪,不動聲色地叫住了她,問道:“瑃順義,你的衣裳怎麽了?”
瑃順義一臉的驚愕,側身看了看缺了一小塊的袍角,啞然失笑道:“回老佛爺的話,臣妾聽聞老佛爺召見所以不敢有所怠慢便匆匆趕了過來,想必是在途中刮到了吧,還請老佛爺饒恕臣妾儀容不整之罪。”
錦妃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欣喜,隻等著太後接下來的發難,不想太後卻雲淡風輕地說了句:“也是哀家太急著把這件喜事告訴你們了,竟然忘了時辰,回你的位子上坐著吧。”
瑃順義如獲大赦,錦妃卻有些垂頭喪氣,“臣妾謝過老佛爺恩典,日後定不敢再犯呢。”
太後不動聲色的與桂嬤嬤交換了一個眼神,待各宮妃嬪都在慈寧宮到齊了,太後這才緩緩說出了今夜叫眾人前來的目的:“哀家方才在夢中夢見了一位白衣仙翁,他告訴哀家,但凡宮中有乙亥年十月初十出生的女子,日後定會昌運我大月朝的國運,亦會給舉國上下謀得福祉。所以哀家才這麽著急召了你們前來,畢盡仙人的意思我們不可違背。”
在座的眾人聞得太後的意思都相互交頭接耳起來,唯有蓉妃眼角的笑意漸漸舒展,盈盈起身道:“不瞞老佛爺,據臣妾所知,瑃順義便是乙亥年十月初十亥時所生。若真如那位仙人所說,那順義妹妹豈不就是仙人口中的吉星。”
沐婉芙聽後心中不由一陣冷笑:還吉星高照,恐怕她的死期即將來了才是,敢在慈寧宮裝神弄鬼,太後這麽說不過是驗證一個事實罷了。
太後故作不知,有些驚訝地問著在座的瑃順義,“哦,是嗎?瑃順義,蓉妃說的都是真的嗎?”
瑃順義款款出列,垂首答話:“回老佛爺,臣妾確實是乙亥年十月初十亥時所生,隻是臣妾怎敢攬下為舉國上下謀求福祉的重任,老佛爺謬讚了。”
錦妃等人的臉上已露出些不悅的神情,德妃亦不好隨意插話,還是皇後笑著道:“若真如那位白衣仙人所說,那咱們的順義妹妹必定是那位仙人口中的福星沒錯呢。如此,臣妾便在此恭喜母後與皇上了。”
太後和顏悅色的笑著,拍了拍皇後的手:“所以哀家才會這麽急著召了你們前來,哀家準備讓欽天監擇個吉日,到時候讓皇上領著咱們準備最豐盛的祭品酬謝上蒼賜給我們大月國一位福星,另外再祈求老天保佑我國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殿內的眾人皆起身齊道:“臣妾們恭喜老佛爺,賀喜老佛爺喜獲福星。”
“今日便議到此處,等明日哀家將事情告知皇帝後,再做定奪。”太後淡淡的吩咐眾人,“你們都回去歇著吧。”
“是,臣妾們告退。”眾人齊聲應是,遂依次退出了慈寧宮。
今夜之事,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的。太後不過隨口說說,瑃順義卻信以為真,一些阿諛奉承的貴人們早已附和了過去,皆說要沾沾瑃順義身上的福氣。
“太後不過隨口說說,她還真以為自己是福星了,就不怕樂極生悲。”與沐婉芙等人一同走出宮門的錦妃瞧著瑃順義一臉的沾沾自喜,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德妃瞥了眼被一些貴人常在圍住的瑃順義:“各人自有個人的福氣,若她沒有那個福氣享受,所謂天降福星也不過是笑談罷了,我們又何必為這個縹緲的預言而喜形於色了,都回去吧。”
與德妃、珍妃、錦妃等人道了別,沐婉芙便也乘著輿輦回宮了。夜涼如水,涼薄的秋意已讓人感受到深秋的蕭瑟之意:一朝太後又如何,還不是被昔年夢魘纏身而不能自拔,深宮寂寂,被華麗衣飾所粉飾的淒涼與恐懼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