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逝者長已矣

【一:逝者長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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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文,快過來看!”唐敏在書房叫他。

他走到電腦前,唐敏正在看一則新聞,標題裏有“庫布齊沙漠”這樣的字眼。

“怎麽了?”他心底一慌,沉聲問。

唐敏搖了搖頭,別過臉去。

自己仔細看那則新聞,大體是在講某位女遊客在庫布齊沙漠不幸遇難的消息。

淮文顫抖著手移動鼠標,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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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都不會在唐敏麵前說起普安,更不會表現出對普安的丁點思念。但此刻,他竟然失控地撒開鼠標,捂住了臉。

“不是她。”他哽咽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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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內蒙一趟。”唐敏輕輕推了推他。

淮文帶著滿臉的淚水,驚愕地抬頭看她。

“怎麽也要見最後一麵啊。”唐敏不像在開玩笑:“不然,她走得淒涼,你也一輩子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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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發之前來找過我。”在飛機上,唐敏說。

淮文更加驚訝,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大概是有什麽預感吧,她說一直想見我一麵,遲見不如早見。”

普安在想什麽呢?為什麽一定要去見情人的妻子???淮文想不通,默默地聽唐敏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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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普安一直在道歉。

“雖然,淮文沒有對你做什麽過分的事,也不知道他對我的心意有多少,但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男人,沒有拿出百分之一百的愛來還給自己,那種感覺,還是會痛苦吧。因為我搶走了原本屬於你的一部分,所以對不起。”普安這麽說。

她鼓起很大的勇氣,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見唐敏,不知道會麵臨什麽樣的局麵。

雖然和淮文並不刻意談起她,但從隻言片語可以了解到,她似乎並不是那種伶牙俐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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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敏一直有點驚愕地看著普安,大概是沒想到她居然如此膽大敢自己找上門來,是來攤牌的嗎?又為什麽要一直道歉???

她曾經多次想過,麵對這個一直牽絆著丈夫的心的女人,要怎麽辦,每次都想不出來。而此時真正麵對她,發現慌亂的反而是自己。

這是一個身體瘦小、眼神寧靜的女人——她更願意稱她為女孩——一點都沒有傳說中的狐狸精那種蠢蠢欲動咄咄逼人的挑釁氣勢,隻是像一個內疚的孩子一樣,真心實意地坐在那裏低頭認錯。

唐敏開始有一種想法:如果是搶糖果,她會忍不住分一點給對方的。

那麽,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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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一定不要怪他。”普安說:“是我自己要糾纏他的。你知道他的性格,仿佛冷漠地拒絕別人是一種很大的罪過一樣。”

她當然知道,當初,她不也是做了淮文和他初戀女友之間的第三者麽?最開始覺察到淮文心裏似乎有了別人的時候,她還嘲笑自己遭報應了呢。

淮文是這樣一個被動的人,年輕時候的她,愛上他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那麽張揚,那麽熱烈,最後,他的初戀女友自己黯然退出,而由始至終,淮文一直沉默。

那麽這一次,要換她選擇黯然退出麽?她不是那種性格的人,雖然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歇斯底裏,但也不可能步步退讓。

她隱約感覺到普安的來意,開始有些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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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普安說:“我來,隻是希望你們不會因為我而影響以後的日子。我要走了,去旅行。”她突然笑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我經常去旅行……但這次,應該不會再回來找他了。”

唐敏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思維空白中,最後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普安,於是她冷著臉,毫無感情地說了一句:“那就請你走吧,不送。”

仿佛一場打得難分難的戰爭,自己這邊還在萬分緊張地運籌帷幄,那邊敵人卻突然撤退了,但是退得一點也不狼狽,一點也不像敗戰逃跑,反而令人心生疑惑,更加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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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文始終不說話。

他想起普安出發之前的那個夜晚,她穿著他的襯衫,光著兩條腿跑進跑出,收拾東西。每次要去旅行,她喜歡他看著自己收拾東西,雖然每次都堅決不讓他插手。她說:“要在你的這目光裏溺死!”她一直拿死來開玩笑——或許是他以為她在開玩笑——比如經常汗涔涔地蜷縮在他懷裏,一邊滿足地**,一邊張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歎息:“我要死了……”而他始終覺得這是她表達幸福的一種方式。

聽到“沙漠”這樣的字眼,不是沒有擔心,但普安是普安,普安什麽地方都去過,可可西裏,羅布泊,墨脫,色達……都是一個個聽起來很有傳說但都是恐怖的傳說的地方,起初普安都不告訴他,會去了之後回來,然後一臉烏黑渾身髒兮兮像隻小花貓一樣出現在他麵前,不管不顧地撲過來吊上他的脖頸,大笑著說:“淮文!我活著回來了!!!”

普安說:“放心,我不會死在沙漠裏的,堅決不!”

她笑嘻嘻地抱著淮文:“死在沙漠裏的人,肯定會像埃及的木乃伊一樣,又幹又癟的,好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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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淮文和唐敏兩個人,都從來沒有預見過普安的死亡,就這樣各懷心事地遇見了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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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普安的弟弟要將她的遺體送去火化前,他們見了普安最後一麵。

普安並沒有她說的那樣幹癟,因為已經停止了幾天的生命,身體甚至還有一些浮腫。

唐敏拉著淮文,淮文看著普安,不是很遠,也不夠撲上去哭泣。

普安的弟弟冷冷地看著他們兩個人,有些不耐煩,他說:“這幾天都沒有什麽人來看她,你們是她朋友?”

淮文無意識地點了點頭,沉聲問:“她……有沒有留下什麽?”

“沒有。”弟弟回答得很幹脆,隔一會又說:“背包裏除了食物就是衣服,都扔了。就剩下現在手上戴的玉鐲,一起燒了吧?”

淮文定定地看著普安蒼白的手腕上那隻血紅的玉鐲,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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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普安唯一要求他買給自己的東西,陪著她一起成為虛空也好。

她大概真的是走得匆忙,走得沒有計劃,所以隻言片語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

全世界,每天有那麽多災難,那麽多意外發生,普安隻是其中微小的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