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憶像個說書的人

【二:回憶像個說書的人】

普安記不起第一次見淮文是哪一天了。

她隻記得自己那時候正在婦產科實習,每天都被老師支使著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寫病曆,換藥,取B超報告,上手術,護送做完手術的病人,甚至跑幾條街去給下午三點才下手術的大夫們買飯,等等。她不喜歡,不喜歡做大夫,不喜歡醫院,又總是笨手笨腳,經常被急性子的老師們罵來罵去。

她那天就那麽機械地木然走在從病房通往手術樓的甬道裏,水藍色的甬道裏人很少,透明的玻璃窗外是這個冬天白蒙蒙的天。迎麵走來一個瘦高瘦高的男大夫,他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擦肩而過。

普安不知道他是誰,隻覺得他看起來很沉靜,垂眉順目,眼神柔和,走過去像一陣溫暖的風,跟之前見過的所有大夫,無論男女,都不一樣——那才是白衣天使最合格的樣子吧?

後來偶爾還會遇見他,都是在那條長長的甬道裏,普安漸漸有點迷糊,因為見的人多了,似乎有好幾個人都長著那樣一張臉——那實在是一張普通的臉,而她總是很難記住別人的麵容。

實習已經到最後一輪,普安該進外科了,從普外,到泌外,再到骨科,最後是胸外。進胸外的前一天晚上,宿舍裏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已經轉過外科的人照例要給普安一些提醒,比如要找誰分配帶教老師,需要注意什麽等等。

有人說:“記住了,千萬不要跟孫淮文哦!”

普安好奇:“為什麽?”

“我跟他兩個星期啊,他對我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實在是太悶了,沒法跟!”說話的人很崩潰。

另外一個女生說:“而且普安你知道嗎,孫淮文是咱們醫院出了名的陳世美!”

“啊?”普安茫然。

“聽說他當年也是來這個醫院實習,看上胸外科了,希望畢業以後能幹這個,於是,一年的時間他就一直泡在胸外科,那其他科的實習怎麽辦呢?全是他當時的女朋友替他去的!結果,他是如願以償進了胸外科,他女朋友卻去了急診。你想想,急診多熬人啊!在急診呆上一兩年的女大夫,哪個不是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胸外科呢,每天輕輕鬆鬆上個手術,跟手術室年輕漂亮的小護士調調情,日子過得那個舒服啊!所以幾年後,孫淮文便拋棄了為他付出那麽多的女友,跟手術室的護士好了!”

大家頓時唏噓一片,普安也在心裏鄙視著這個“從未謀麵”的忘恩負義的孫淮文。

誰知道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神奇微妙,淮文竟然真的就做了普安的實習帶教老師……

普安心裏預先生出來的鄙夷並沒有消減,盡管她已經記起淮文在那個藍色通道裏的身影是那麽地令人想要依賴。她帶著氣鼓鼓的鄙夷跟著淮文進進出出,眉眼間全是不滿與叛逆,故意不聽話,故意跟他吵架,心裏想著: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都不配做我的老師!

而本來就悶頭悶腦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的孫淮文,對這個渾身是刺的女孩子感到很是疑惑,很是不解,卻也不說什麽,隻是對她的無理取鬧報以羞澀一笑。

是的,普安覺得自己對他用了一個錯誤的形容詞,忘恩負義的陳世美,怎麽會有那麽“羞澀”的微笑呢???可是,一直不善言辭極其乏味的這家夥,到底是怎樣讓兩個女人對他死心塌地的?一個為他心甘情願付出,一個為他不惜做第三者,真想不通……

隻是普安突然發現,自己最終還是喜歡上了淮文的樣子,喜歡他羞澀微笑的樣子,喜歡他一絲不苟做手術的樣子。他的手指修長,拿著開胸器的時候顯得過於蒼白纖細,卻依然有力,因為被帽子和口罩遮住,隻剩下一雙眼睛,像孩童一樣細細的睫毛垂在眼瞼上,每一根都帶著專注。

普安於是不看病人血肉模糊的胸腔,不看誌得意滿居高臨下的主刀主任,隻看淮文的手指和睫毛。

後來普安總是想,淮文那樣安靜平和的男子,怎麽就移情別戀了呢?

他們什麽故事也沒有發生,臨近畢業,普安在為工作的事情發愁,才不理同學跟她說什麽把淮文搶過來的玩笑。她是自認為理智的孩子,最後瀟灑地揮揮手離開了胸外科。

畢業後普安找不到醫院的工作,去了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做銷售代表。她一直覺得自己太倔強,太自我,不夠圓滑,不夠機靈,根本不適合做這份工作,但人生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於是她一路掙紮踉蹌地往前走,始終驚慌失措,卻始終不敢停下腳步。

在這些跌跌撞撞的日子裏,她偶爾會想起淮文,想起他的安靜,他的微笑,他跟自己吵架又吵不過時無奈的臉,他對自己的無理取鬧始終一笑了之的容忍,他給自己講專業知識時的嚴肅,他為自己找工作出主意時的認真……這一切,在普安的回憶裏慢慢發酵,變得愈發甘醇。普安想,淮文是那樣難得的溫暖,在她貧瘠的生命裏,站成了永恒的美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