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所肯定的

趙嬴子渾渾噩噩地倚靠著大石,過了幾天了?他沒有認真計算,隻記得太陽落下了,月亮升起了,月亮落下了,太陽又升起了。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頭頂上方地一角天空。

天空是多變的,時而晴朗時而陰沉,時而流雲如織,時而繁星閃爍。但天空卻也是亙古不變的,變的不過是日月星辰、雲和風。

飛鳥寂寞的身影倏乎來去,隻留下匆匆的一瞥。誰又在乎這廣漠世界中的芸芸眾生?每個生靈所關心的,不過是自己遊絲般的生命,歸於生命的擁有。或者浮生不過是瞬息即逝,一切終將歸於虛無,但在此之前,浮生偏又如此漫長無垠,令其間的生靈用盡心機,苦苦追尋一些本不存在的虛假。

他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是虛弱,他知若是再不進飲食,他可能會因饑餓而死。

身後的石屋中死寂無聲,不知裏麵的靈兒怎樣了。

雖然隔著石堆,他卻仍然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聯係,並不因此而被隔斷。他想,他死了以後,也許她仍然會活著,他不知她還會活多久,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

她到底是龍之女,與他是不同的。

身旁的水池嘩啦響了一聲,劉累和飛煙從池中爬了上來。

他遠遠地看見趙嬴子立刻飛奔過去,將趙嬴子從地上拖了起來。他身上衣衫破破爛爛,似被刀劍割破,一直精心修飾的頭發,也亂七八糟。他從來不曾如此狼狽過。

趙嬴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沒有開口,他知道不必開口劉累也一定會告訴他發生了何事。

劉累氣急敗壞地說:“你果然躲在這裏。”

他握緊拳頭,重重地一拳打在趙嬴子的臉上,“你這算是什麽?一個人帶著那個女人走了。你到底想怎麽樣?”

趙嬴子裂開嘴笑笑,劉累這一拳打得很重,他感覺到嘴裏鮮血的味道,又甜又腥,如同過去的無數個日子裏,那些郊外的山果。

“你說話啊!那個女人在哪裏?你為什麽要帶走她?”劉累用力地搖著趙嬴子的身體,語氣裏多了一絲哭腔。他鬆開手,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你知不知道,你師傅死了,他死了!”

他雙手掩麵,號啕大哭。

趙嬴子失神的眼睛終於開始有了焦點,他慢慢地站起身,用手扳著劉累的肩頭,“你剛才說什麽?”

劉累吸了吸鼻子,用衣袖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淚,“你師傅死了,孔甲殺了他。他的屍體被吊在城門上。”

他冷靜地問:“為什麽?”

劉累哽咽著說:“因為你帶走了那個女人,”他神經質地重複著:“為什麽你要帶走那個女人?我早就知道她是個妖孽,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已經知道了。”

趙嬴子咬牙,一躍跳入水潭。是他的錯,他又做錯了一件事。他忽然明白他已與以前不同,他的每一個選擇都關係著生與死。他終於感悟到自己宿命和責任,原來預言中的一切果然在不動聲色地進行著,如同策劃已久的陰謀。

劉累和飛煙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劉累大叫:“你要幹什麽?”

他不發一言,他不能讓師傅的屍體吊在城門上,那對於死去的人是莫大的恥辱。

“你不能去,孔甲埋伏了許多人,就等著你去呢!”

他置若罔聞,若一定要死,他寧可死的人是他。這一路行來是不近的距離,但對於急切的人來說,卻又近如咫尺。他終於到了朝歌門外,不遠之處,一輪落日如血,靜靜地懸掛在城門之側。

他看見師門被吊在城上的身影,那身影如此單薄,似是失去靈魂的紙人。

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笑得淒豔,如同這即將逝去的紅日。他本是質樸少年,這一刻卻出奇地美麗。

劉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他呆呆地看著趙嬴子的臉,原來他的本來麵目是這樣的。他同樣感覺到心底的痛不欲生,他想自那一個流光飛舞之夜,他拉著他的手落入狂風之中,他便從未自那場風中脫身而出。

趙嬴子飛身而起,割斷師門身上的繩索。師門的屍體落下,他接住,負在背後。

城上閃過無數的人影,皆張弓對著他。

有人大聲喝問:“趙嬴子,你把娘娘劫到哪裏去了?”

他抬頭看看城門,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她死了,你們誰也休想再見她。”

城上之人大怒,喝道:“放箭!”

流矢急雨般地落了下來。趙嬴子竭盡所能的閃避,不是怕流矢傷到自己,而是怕流矢傷到身後的師傅。

他且避且退,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師傅說過,禦龍之人都會死於非命,死了以後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葬在蟠龍嶺。他想無論如何,他也要將師傅葬在蟠龍嶺上。

侍衛自城中蜂湧而出,他們逢命捉拿趙嬴子,無論生死。

劉累用力推著趙嬴子:“你帶著飛煙走吧!我擋住他們。”他還從來不曾象此刻一樣大義凜然,以往的十幾年歲月中,他都不過是以騙術混跡於人群的江湖術士。他亦如同靈兒一樣沒有是與非的觀念,隻有生存或者死亡。

趙嬴子搖頭:“不行,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而且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

劉累笑笑,“沒有這件事,孔甲也一樣不會放過你。”

趙嬴子呆了呆,“什麽?”

劉累淡淡地道:“你以為我是誰?我並不止是一個普通的騙子,我也是朝廷的殺手。所謂之禦龍根本就是一個騙局,這騙局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殺死你,廑的兒子。你的存在一直是孔甲的心病,我被派到你身邊的目的也不過是刺殺你。”

趙嬴子笑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既然如此,你現在殺了我不也一樣嗎?”

劉累自嘲地笑:“若能殺你,機會千千萬萬,又何必等到今日。”

他轉身麵對著如潮而至的追兵,“你帶飛煙走吧!別忘記你還要把你師傅埋在蟠龍嶺呢!聽說那是一個很遠的地方,也許要走很久才能走到。”

他想他一直是個糊塗的騙子。這麽以來,他一直取悅天子,用盡心機製成銀龍羹,不過是想藉此改變天子的心意,說服他放過趙嬴子。但時至今日,他才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癡人說夢。

若是每個人都為了一個使命而活,他活著的使命也許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他不再回頭,他知道趙嬴子一定會離開。因為趙嬴子也同樣有他的使命,他的使命並非死於今日。

他抽出腰間的那把桃木劍,這許多年來,他都卑微的活著,因教他騙術的師傅曾告訴過他,想要憑武力來解決問題是最愚蠢的作法。其實他並非不懂武功,隻是不願去用。

他一人獨立在朝歌的城門之前,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

隻是他能夠抵擋多久呢?

有多久便是多久吧!他隻要為趙嬴子爭取到時間,那關乎生命的一點點時間。

後來劉累被吊上城門時,手上的劍早就斷成了兩截,他仍然緊握著那把斷了的劍,如同溺水的人緊握著一根稻草。

他被吊上去的時候,還沒有死,並且還活了頗長的時間。

城下橫七豎八倒著一些受傷的侍衛,有幾個侍衛大聲罵著粗話:“這個天殺的臭小子,拿一把木劍就把老子打成這樣。”

他據高臨下地看了看城下的侍衛,忍不住笑了。風吹過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在風中飄蕩,如同一片死心未息的殘花。

“聽說這小子是個騙子,造騙人混飯吃。”

“把這臭小子的衣服扒光吧!他長得還不錯,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模樣。”交談聲變成了猥褻的笑語。

“你們懂個屁,這種小子就是靠張臉蛋騙女人的錢也騙男人的錢。”

“男人的錢怎麽騙?”

“扒光了不就知道了嗎?”

幾名侍衛爬上爬城牆,伸出長杆想要挑開劉累身上的衣服。劉累的身體搖來晃去,他們捅來捅去,一直捅在劉累的身上。

一名侍衛笑罵道:“怎麽那麽難脫。”

另一名侍衛道:“那就點火來燒吧!”

是個好辦法!他們先是用火把向劉累身上投擲,但劉累身上的血太多了,火把從他身上滑落,就是無法點燃衣服。

有一名侍衛便用火點燃了箭,一箭射向劉累。

箭“撲”地射入劉累的身體,未死的人身體一陣劇烈地顫抖,但卻沒有發出慘叫。

那名侍衛道:“這臭小子還真倔強。”

又幾名侍衛看著有趣,加入了他的行列。許多火箭自城門的天空中劃過,即美麗且輝煌。

火終於燃了起來,被火燒著的人發出了惡臭。

所有的侍衛紛紛掩臭,原來燒一個人是這樣的味道。他們落荒而逃,唯恐這臭氣影響了自己晚飯的胃口。

於是那曾經的騙子便孤獨地在城門上燃燒著,後來繩索被燒斷了,他自空中重重地墜落下來。落地的聲音很響,如同雷鳴,使許多百姓都吃了一驚。

大家紛紛抬頭,天空萬裏無雲,是晴天霹靂嗎?

吃罷晚飯的侍衛們再次回來時,城門前的屍體已經變成了焦碳。一名侍衛用腳踢了踢那焦碳,原來燒死的人是這樣的!

“拖走吧!”侍衛首領麵無表情的發號施令,“你們玩得太過火了,天子要將他吊在城上,難道吊這麽一個東西不成?”

侍衛們誠心懺悔,“是!以後不敢了。”

幾名侍衛將那團麵目全非的焦屍丟在亂葬崗上。這件事使亂葬崗上的烏鴉心存憤怒,燒成這樣,如何下口呢?

趙嬴子同樣不敢回頭張望,他背著師門向前疾奔,身後傳來人們的呼喊聲慘叫聲。聲音隨著他的遠離而逐漸變小,最後消失。

他自覺是一個怯懦的人,他全沒有勇氣留下來與劉累同生共死。

他可以想出許多理由來解釋他的臨陣脫逃,他需要將師傅送到蟠龍嶺,他還有種種仇恨未報,他必須安置飛煙。

所有的借口到了最後都是得出同一個結論,他現在還不能死。

在所有的借口之外,思想一直繞來繞去不願正視的問題,還有靈兒,他若死去,靈兒又該如何?

靈兒會死在那石屋中嗎?

他們沿著離開朝歌的大路向前疾奔,太陽漸隱山後,夜晚終於來到了。

趙嬴子的腳步卻不因夜色而減慢,他仍然全力奔行著,即便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他也不願略停一停。

在他身後的飛煙終於忍不住說:“休息一下吧!”

他搖頭。

“天黑了,追兵就沒那麽容易找到我們。你一直背著師傅,我怕你會累壞了。”

他的腳步緩了下來,卻仍然不願停住,“我要帶師傅去蟠龍嶺。”

“蟠龍嶺?”飛煙遲疑著問:“在哪裏?”

“大江的源頭。”

飛煙咬了咬唇,“大江在哪裏?”

趙嬴子向著北方指了指,“在草原上。”

他不知道這隻是師門的戲言,固執地相信在北方遼遠的草原上有一條大江,大江的源頭便是禦龍之人一心向往的蟠龍嶺。

飛煙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很遠的地方,一兩日之內不可能走到。如果你這樣不眠不休地走,還沒有到那裏,你已經累垮了。”

她並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一個地方,但趙嬴子既然要去,她便會跟著他走下去。

趙嬴子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將師門放在路邊。他在師門旁邊坐了下來,想到若是以往,師門一定會大聲叫他:“徒弟,為師餓了,給為師找點吃的去。”

他便有些心酸,眼睛也刺痛了起來。

他用力眨眼,他可不想流淚,這麽多年來,他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了。

現在是雪後的冬天,樹林裏已經不再有野果。他仍然在林中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回來的時候,他看見飛煙打落了一隻烏鴉。

兩人協力生了一堆火,烏鴉在火焰中發出腐屍般的味道。這味道使他想嘔吐,但他卻咬牙吃了下去。

剛才他都不曾死,以後也絕不能死於饑餓。他若要死,便要死出生命的意義來。

以後的日子,他們以路上的動物為生。趙嬴子本是不輕易傷生的,現在他卻再也顧不得這些了。他隻有一個信念,找到蟠龍嶺。

師傅說過,若是他死了,也要埋在蟠龍嶺。

他們一路北行,翻過數不清的崇山峻嶺。腳上的鞋輕易便磨破,他便拾取路邊的幹草編起草鞋。這在他是習以為常的,飛煙卻自小在京城長大,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苦。

飛煙一直默然不語,她柔嫩的雙腳因長途旅行長出了許多血泡,一腳踏下去便鑽心般的疼痛。

她始終忍耐,從來不曾抱怨過一句。

血泡慢慢地結成了硬疥,最終變成老繭。她本來纖柔的雙手,也逐漸粗糙。但這一切都無所謂,她隻是靜靜地跟在趙嬴子的身後。

她也許是逆來順受的女子,但這種不動聲色的柔韌卻是男子都不能與之相比的。

趙嬴子並非不知道飛煙所忍受的痛苦,他卻一直選擇視而不見。他知道以後的生命裏,飛煙還要忍受更多的痛苦折磨,那個時候,他不會在她的身邊。生命中的一切艱難都需得飛煙獨自麵對。

他甚至希望飛煙因之而痛恨他,甚至離他而去。但無論他們走了多久,飛煙始終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有時他以為飛煙已經不在了,每次回首,她卻必然都在他的身後。

他並不因此而感覺到幸福,反而更覺悲哀,為何飛煙竟是如此的女子。

她若有一絲軟弱,或者不願吃苦,他都能輕易地拋開她。

他們在草原上走了不知多少時日,一路向著牧民打聽,始終不知蟠龍嶺在何處。

草原上有許多江河流過,他們幾乎踏遍了每條河的源頭。

冬天終於過去了,春天來到的時候,他知道他不能再繼續尋找下去。

他在一個大湖邊埋下了師門的屍體。也許蟠龍嶺隻是一個傳說,人間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而禦龍人的最終歸宿也隻是一個傳說,那些不得善終的靈魂固執地飄浮於塵世間,千秋以降,仍然訴說著禦龍的不滅神話。

“你留下吧!”趙嬴子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他輕輕看了一眼飛煙微微隆起的腹部,她有了他的骨肉,更不能再跟著他返回朝歌。

飛煙低垂著頭不說話,她知道她這一生都不可能與趙嬴子同生共死。他將回到朝歌,回到另一個女人的身邊。

無論他的目的何在,他都不會再回來。他可能會與那個女子一起死去,也許他會帶著她遠走吧!

這念頭在她的心底一閃而過,她不由抬起頭,認真地凝視著丈夫的臉。

兩人四目相對,這麽久以來,他們都不曾如此專注地注視著對方。因雙方都知道,在他們的中間還有另一個女子。

他笑笑:“你相信我嗎?”

她不由點頭。

“若是相信我,就把孩子養大。”

他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我走了!”

飛煙點了點頭,淚盈於睫。她是他的妻子,但他終於還是選擇離開她。

看著她的淚眼,他心底一片茫然。他不曾騙她,雖然他從未愛過她,但他卻是真的將她當成自己的妻子。

他不會背叛她,忠誠與是否相愛沒有必然的聯係。

他將會回去尋找那個女子,而且將說一個謊言。他的一生都不曾說過謊言,這也許是唯一的一個。

為何要欺騙自己深愛的女子呢?

他仰天笑了笑,隻因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比愛更重要的。

他在春雨綿綿的季節回到朝歌,此時距他的離去已有數月之久。

他仍然回到山穀之中,穀中的石屋仍在,石屋前的大石也仍在。他一塊塊地搬開大石,不能確定他將會看見怎樣的情形。

畢竟她已經被幽禁在石屋中數月之久,若是一名普通女子,隻怕已經變成一具腐爛的屍體。

可是他卻有信心她仍然活著,不僅因為她是龍之女,而且也是因為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一絲奇妙的聯係。

他能夠感覺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是彼此之間血脈相連的默契,也是相愛之人的心意相通。

大石終於被搬開了,他看見石屋內的情形。

靈兒俯在門旁,不知生死。

他抱起她,她全身冰冷,如同沒有生命的死人。

他把臉貼在她的臉上,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她。靈兒睜開迷迷茫茫的雙眼,看見眼前的他。她輕笑:“你終於回來了。”

他問:“你知道我會回來?”

靈兒想要點頭,卻無力,“我知道你不會拋下我。”

他一時之間心亂如麻,她到底是個女子。天下間的女子大抵相同,是人也好,龍也罷,隻為愛而生,為愛而死。

他抱起她,手中的身體輕如一片羽毛。他的心便一陣劇痛,靈兒,你終究會恨我,我也終究會傷你。我不想推說是命運的安排,所謂之命運,也許隻是人們為自己所找的借口。我隻想說,若你我還有來世,我請求你不要再遇到我。傷害一次便已經足夠,我不想再次傷你。

靈兒恢複得很快,初時她隻能靜靜地躺著,看天上的雲,雲下的飛鳥,聽簌簌的風響,風底落花的聲音。

不久後,她便能起身。她經常看見趙嬴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他到底為何回來呢?

初見他那一瞬間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兩人之間雖然近在咫尺,卻總似隔著九重山嶽。

她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是否有話要說?”

他張張嘴,複欲言又止。再追問時,他便說:“你先養好身體。”

如此這般重複了幾次,她不再詢問,隻是如他所言,一心將養。

她的身子本來也沒什麽大礙,隻是太久未進飲食,過於虛弱。待到她終於一切如常後,趙嬴子才道:“你可知道這些日子我去了哪裏?”

靈兒搖頭,“你必是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因為我無法再感覺到你的氣息。”

趙嬴子笑笑,他抬頭望著一朵被風吹殘的蒲公英,這草似柔弱,輕易便飄零了,卻在飄零之間暗含著無限生機。

他說:“師傅死了。”

靈兒默然。

“你進宮吧!”早已經想好的話,真要說出口的時候,原來仍然如此艱難。

“你想要殺死孔甲?”

“師傅從小把我養大,他是一個很懶散的人。我還在童年的時候他就教我做各種日常的事務,等我學會了,所有的工作便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也絕不能算是一個好師傅,教禦龍術的時候十分嚴厲,分明是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卻便埋怨我心不在焉,有時還會責打我。偶然的時候我也會想,要是我不是我,不曾跟著這樣的一個師傅,也許生活便不會那麽辛苦。這樣想的時候並不感覺到自己的不孝,直到師傅死了,我才明白,到底他是我的師傅。十幾年的時間,我就這樣跟在他的身後走過來的。我從來不曾把他當成我的父親,因為父親和師傅是不同的。師傅就是師傅,誰也不能替代。”

他臉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

靈兒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我不敢檢視他的傷口,到現在我都不知他是如何被殺死的。隻是他死了以後仍然被懸在城門上。有的時候報仇並非是因為恨,而是一種責任。許多事情就是這樣順理成章地發生著,誰也不知道錯誤的根源在哪裏。也許每個人都有錯,也許每個人都是無辜的。但總有什麽東西是必須遵守進行,那也許就是世間的大道。”

靈兒垂下頭,他並不是一個多言的人,卻說了這麽多話,他在掩飾心裏的想法嗎?

“相信我,隻要殺死了孔甲,我就帶你走。”趙嬴子說這句話的時候,並不知自己心裏的感受。他就這樣麻木地說了出來,似在說著與己無關的事情。

他喃喃地重複著:“我會帶你走,一定會帶你走!”

心漸飄遠,隨風零落。他伏身拾起地上的一朵殘花,便如拾起自己的心。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曾說過無數謊言,他也曾說過。每一個謊言的目的各不同,有的是惡意的有的是善意的。他幾乎不曾以謊言傷害過任何人,如今的這個謊言,也許是他一生之中最無奈也最無助的一個。

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靈兒終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個謊言。他便忍不住笑,將那朵花插在衣上的破洞裏。

這個動作與來朝歌前的少年別無二致,但他知道他已經不同。

靈兒,如果靈魂之中能夠記憶愛與恨,便讓這愛和恨都與靈魂相伴而行。無論哪年哪世,都不要忘懷。

與此同時,我正在努力地與靈兒的意識鬥爭,我不停地告誡她:“不要相信他,千萬不要相信他。”

但同時我也感覺到靈兒的思想,或者我真的與她漸相融合,那思想好象也是我自己的思想。

她終於選擇相信,也許在深心之中,她早便預知了自己的命運,但她卻仍然決定要按照趙嬴子的布置去做。

我想到許許多多過往的女子,當然是靈兒以後的那些女子們。

相信了範蠡而去吳國勾引夫差的西施,有些版本的故事中為她編造了一個美好的結局。但是否真那麽美好,不言而喻。

相信了王允去使用美人計的貂嬋,周旋於呂布董卓之間,結果如何?三國演義裏將美人計不厭其詳地描述了一番,對於此女的最終下場卻連提都懶得提一句。

相信了劉備的孫尚香,更是淒慘,被自己的哥哥及丈夫出賣還落下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成語。

曆代女子隻是相信了男人,雖然成就了瞬間的輝煌,卻難免寂寞終老,無人問津。如此悲慘的生命,隻是因為曾經相信過男人,也曾經愛上過男人。

或者正如李碧華所說,男人,便是讓女性同類傷心的動物。

靈兒的意識漸占上風,每次與她的鬥爭中我都難免落敗。也許不止是因為她的魂魄數目比我多,我亦半真半假地左右著她。有許多時,我全心全意地投入這個故事之中,漸覺我就是靈兒,靈兒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