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妃、侍衛及其它

趙嬴子被征召入宮成為侍衛,這是出自新妃的第一道旨意。

他每天天未亮時便進宮,直到夜已三更才匆匆回到養龍居。他在宮中的職責,是保護新妃靈兒的安全。

自靈兒入宮後,孔甲便絕足其他宮闈,每天除了不得不例行公事地上朝聽政外,飲食起居,招見外臣,批閱奏章皆在靈兒的宮中。

無論孔甲如何寵幸她,靈兒卻一直是淡淡的,連笑容都不曾見。但她越是冷淡,孔甲反而越是沉迷其中,無法自撥。

或者這是源於男人的劣根性,得不到的通常是最好的,如果一意獻媚,反而輕易便厭倦了。

對於趙嬴子來說,每天的侍衛生涯,不啻於是一種最痛苦的折磨。

折磨是來自心靈與肉體兩方麵的,一部分是源於靈兒的恨,另一部分則是源於他自己那顆從未曾真的放下的心。

入宮之時,天還未亮,孔甲也未起身。

他站在寢宮之外,聽著從宮中傳來的若隱若現含義不明的嬉笑聲。他並不想聽這種聲音,但孔甲卻樂此不疲,他感覺到自己許久以來都不曾如此精力充沛,是靈兒使他又一次象一個青春年少的男子一樣,對於女體再次充滿好奇。

這樣的遊戲一直持續到宮監再三催促,他才疲憊地登上步攆。他如同後世那些食用五石散的人們一樣,當看見靈兒之時,便精神百倍,離開靈兒之後,就厭厭欲睡。

每個人都感覺到天子的改變,新妃的流言逐漸在大臣之中傳播開來。

“聽說新妃是個妖孽,禍國殃民。”

“不錯,前朝夏桀亡於妹喜,也是專寵於內,亂政於外,才落得個流放異鄉,不得善終。”

“如此女子又怎能讓她留在後宮?”

“天子正對她寵幸有加,又怎肯輕易棄愛?”

流言如同清風,無孔不入,自宮外傳入宮內,而後宮正在流言肆意滋長的沃土,百無聊賴的宮監和女子們就是以製造和傳播流言來打發漫漫長日。

趙嬴子知道流言來自何處,他想七海是想借此逼孔甲休棄靈兒吧!他卻覺得七海在這件事情上有些幼稚,孔甲如此珍愛靈兒,又怎會屈服於這微不足道的流言。

孔甲上朝之時,便是他與她相對之時。

靈兒自入宮後,開始學會如此修飾自己,她的美麗於此時,如同鮮花綻放。若說入宮以前,靈兒尚青澀,未經事故,如同一朵潔白無暇的水仙花,入宮以後,她便富麗堂皇,獨領**,如同是盛放的牡丹。

趙嬴子並不因這改變而感覺到任何的不妥,他曾以為,他會討厭濃妝豔抹的靈兒,但事實卻非如此,無論靈兒怎樣,淡雅的靈兒也好,濃烈的靈兒也罷,她便是她,他對於她的感覺一直不曾有過改變。

這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個來月,時而放晴,但隔天又烏雲密布。雪停的日子,靈兒忽來了興致。她仍然不笑,卻要學習射箭。

如此重任當任不讓地落在趙嬴子身上。他是禦龍人,武藝自然也比常人高強得多。

靈兒要學射箭,他便著有司製作了一把輕巧的弓,思量著靈兒弱質纖纖,太重的弓必是拉不動的。

箭也是特製的,比平常的箭要重一些,更易射出去。

靈兒無論學什麽,都是一學即會,一會即通,大概是她身體裏龍的血液在發揮著作用。她不過是用了半天的時間,就可以箭箭中的。

當她拉弓之時,柔弱之中略顯英氣,比平日裏更加美麗得多。

趙嬴子怔怔地看她,隻覺得心亂如麻,若她不是他的妹妹,或者他全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帶她遠走,一切又會是怎樣?

假設中的事情是永不會發生的,他畢竟不曾帶她離去,而她也終於成為了皇妃。

靈兒忽然對著他笑笑,“你看我這箭射得如何?”

“很好!”他是真心誠意地稱讚她。

靈兒臉上笑容變得有些詭異:“但射來射去都是射那死的木靶,若是射人,不知會怎樣。”

他愕然,這是什麽意思。

靈兒笑咪咪地道:“箭是你教我的,男兒學習射箭是為了上戰場殺敵。我如今學了射箭,若隻對著箭靶射,又怎能真的明了箭的威力。”

“娘娘想要如何?”

靈兒笑得甜蜜,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蘋果,“不如讓宮人頂著這個蘋果,我來試試看能否在百步之外射中蘋果吧!如果能夠射中,那就說明我的箭法真的不錯了。”

她望向身後的宮人,每個宮人的臉色都變得惶恐不安。她笑了,纖纖的手指自宮人們的麵上掠過,“選哪一個好呢?”她自言自語,似乎躊躇不決。

趙嬴子咬牙,接過那枚蘋果,“既然娘娘的箭法是我教的,這個箭靶當然應該由我來當。”

他知靈兒是故意難為他,但他卻全無懼意。若靈兒真想殺他,隻需一句話,她已經貴為皇妃,要殺一名侍衛,本就易如反掌。

他站在百步之外,靈兒的臉便有些模糊起來。他身旁是一棵大樹,樹梢上蹲著一隻呆若木雞的烏鴉。他不知在烏鴉的眼中,這個世界是怎樣的,但在他的眼中,世界的一切都如同靈兒的臉般黯昧。

靈兒拉開了弓,箭尖對準了他頭上的蘋果。他在心裏猜測她會否射出這一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箭尖所指的方位也是黯昧不知歸宿,正如他眼中黯昧的世界。

箭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鳴鏑聲。箭自他的耳邊掠過,即不曾射中他,也不曾射中蘋果。站在他身後不遠的一名侍衛卻慘叫著倒地,這一箭終於還是射中了什麽人。

他回首,那一箭正中那名侍衛的心髒,準確無誤。他知道靈兒是故意這樣做的,他亦知道靈兒的箭法隻在半天之內便可以百步穿楊。

他心中忽然生起怒意,她恨的人是他,為何要累及無辜。

他一怒起來,便是真的怒起來。在過去的十幾年歲月中,他幾乎是不發怒的,無論遇到什麽樣的事情都淡然處之,他自己都不太確知原來他一發怒,會是如此怒不可遏。

他向著靈兒走去,不顧尊卑,不顧生死,一把抓過她手中的弓,用力一扭,將弓扭成兩斷。雖然如此,他卻仍然無法抵製自己的怒火,他揚起手,很想重重地擊在靈兒臉上。

人命本就輕賤如同浮雲,在流浪的路途上,他見過無數次的死亡,但他就是無法容忍靈兒如此草菅人命。

靈兒的眼中閃過一抹怯意,她從來不曾見趙嬴子如此憤怒。她自小在山穀中長大,父親從來不曾認真地教過她什麽,在她的心裏,幾乎沒有是非的觀念,隻有愛與恨。

她隱隱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錯事,隻是錯在哪裏,她卻不能完全明了。

她怯怯地看著趙嬴子,一時忘記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一個小小的侍衛本不該在她的麵前如此放肆。她隻因他的憤怒而感覺到心悸,他一向都是淡然出塵的,她曾以為無論怎樣對待他,他都會默默地承受。

身邊的宮監大聲喝止:“大膽趙嬴子,你敢對娘娘無禮?”

他咬牙,因她眼中那一抹乞憐之色而終於心軟。他想他到底還是不忍真的傷她,隻是她卻做得太過份。

他喟然歎息,沉聲說:“以後不要再傷人。”

她無言點頭,心裏暗想他會否因此事而開始恨她?這樣想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的急切,原來是急切地希望他能恨她。

如果不能相愛,也許恨便是唯一的選擇。因為恨可以讓一個人記住另一個人,也許比愛還更加刻骨銘心。

她卻不知,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毅力。

她並不因之而收斂,雖然不再輕易傷人,卻直接將矛頭指向趙嬴子。她不時想出古怪的點子來折磨他,經常以宮中的刑罰鞭打他。

趙嬴子每日回到養龍居時,幾乎身上都帶著傷。但隻要她是針對他的,他便絕不會反抗。

晚上的時候,飛煙便會小心地為他包紮傷口。他們兩人雖然已有夫妻之名,卻仍然分床而居。誰都不曾想過要與對方發生什麽,總覺得兩人之間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飛煙時而垂淚,大多數的時候卻總是堅強地微笑。

趙嬴子每每麵對飛煙之時,同樣感覺到悲傷和迷茫,他知他無論怎樣選擇,都必然會同時對不起兩個女子。

他想,其實飛煙與他同樣無奈。他們的婚事就那樣理所當然地完成了,從來不曾有人問過飛煙是否願意。在這件事上,飛煙如同一件沒有靈魂般的物品存在著,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完成七海與已死的嘯父所預測的未來。

也許是因為感覺到飛煙的悲哀與淒楚,他逐漸留意飛煙,以一個丈夫般的身份待她,隻是兩人仍然以禮相待,不曾有分毫逾越。

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會是個盡頭?

受盡折磨的是當事的少年男女,但局外之人也同樣不能置身事外。

七海仍然不遺餘力地傳播著流言,且私下教會朝歌的小兒傳誦有關妖孽魅主的兒歌。所謂之小兒的兒歌,自那以後便成為宮廷鬥爭的另一個手段。人們都知如何製造有利於自己的輿論,籍著流言的傳播從中獲得漁人之利。這方法一直流傳了幾千年,到了數千年後的現代社會,也仍然方興未艾。

事情似陷入了僵局,孔甲不願理會流言,大臣們則眾議紛紛。

偶然的時候,趙嬴子很想問問七海到底要做些什麽?這個念頭每每一產生便被他自己打消了。

他不想知道占卜中的未來,也不想知道七海的計劃。也許他和靈兒都不會有好結局,他一概漠不關心。他所在意的無非是每天的進宮,期盼著孔甲上朝,然後便是他與靈兒獨處的時光。雖然這段時光也絕不愉快,但他全不在乎,隻要能夠如此相對,縱然遍身鱗傷,也安之如飴。

不久後,事情總算有了轉機。

七海死的那一日,一切都是倏乎而來,全無預兆。

那一天的早上,趙嬴子走出自己的房門,便看見七海站在養龍居的高台上居高臨下的注視著水池中龍的骨骸。

龍肉幾乎被剝光了,隻剩下磷磷的白骨。

當與龍骨肉相見之時,龍所應有的尊嚴也蕩然無存,唯餘生命最原始的本質。

趙嬴子站在七海的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他並不喜歡這個師伯,正是由於他的出現,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改變了。

他遲疑了一會兒,仍然恭恭敬敬地問了早安,現在他不僅是他的師伯,還是他的嶽父。但他仍然叫他師伯,從來不曾改口。

七海沒有回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池中的龍骨,“你要走了?”他問。

趙嬴子怔了怔,他每天都去宮中當差,七海還從來沒有問過他。

他說:“是,天就要亮了,我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到宮裏。”

七海似乎笑了笑,他終於轉身望向趙嬴子:“你是否一直在怨恨我?”

趙嬴子搖了搖頭,說怨恨也太言過其實,他雖然不喜歡七海,卻也絕不怨恨他。

七海熟視著他的臉,說出了一句師門也曾經說過了話:“你和你父親一點都不象。”

他笑笑,“怎麽可能象,他是自小在宮中長大的太子,而我是流浪江湖的禦龍人。”

七海笑了笑,“但你比你的父親強多了。”

他呆了呆,有些尷尬,這算是稱讚吧!可是將他與從未謀麵的父親對比,總覺得全無意義可言。

七海指了指竹台上的一個小小的七彩陶罐,“這東西是一件寶貝,你師祖臨死以前交給我的。我本來一直不知道如何使用,但看見你的時候,我卻忽然明白了。你師祖當年把這東西給我,不過是為了讓我把它交給你罷了。”

趙嬴子的目光亦落在那個小小的陶罐上,又是當年的安排,這世界上還有什麽事情不是命中注定的?

“你不喜歡嗎?”七海向著天空罵了一句粗話,“其實我比你還覺得厭倦。但人活著,總要有個使命吧!就算你再不喜歡,總會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去履行這個使命。”

我年輕的時候,也如同你一樣討厭命運,努力想要擺脫。多年以後,我才猛然發現,任何的努力原來不過是又一次落入命運的圈套之中。人如同是巨大渦流中的一葉孤舟,自以為得計地尋找著自己的道路,也嚐試著與洪流背道而馳,甚至不惜獨樹一幟,與世俗相敵。但最終,所有的銳氣與勇敢卻終於還是在那可怕的洪流之中磨滅,再有棱角的石頭,也最終變成圓滑的鵝卵石。

你以為我不曾掙紮嗎?隻是除了心裏的不滿,與對於安排自己命運的渴切以外,卻還有未盡的責任。這責任與使命使人更具尊嚴,雖然無奈,卻因之而使生命顯出與眾不同的高貴。

他心裏想的話卻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趙嬴子在此時是無法明了的。

他活到中年,有許多事情也仍然無法明了,隻知有些事情是必須做,有些事情是絕不可做。

他說:“你是一個好孩子,雖然我才認識你,但我知道你師祖的預測沒有錯。這個世間隻有你一個人能夠阻止她,那個臨世的妖孽,隻有將她封印,才能救恕世間的眾生。而你就是那個封印妖孽的人。”

“你說靈兒是妖孽嗎?”他終於忍無可忍,“她雖然是龍的女兒,但也同樣是我妹妹,我怎麽可能傷害她?”

七海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未來之事,誰又能知道呢?”

趙嬴子感覺到心裏的不滿,一直以預言來左右事情的發展,現在卻又說未來之事,無人能夠知道,那麽那些所謂的預言又算什麽呢?

他轉身,不去理會竹台上的七彩陶罐,向宮中行去。

他想也許禦龍不過是瘋子口中的神話,他的師傅也好,他的師伯也罷,甚或是他已經故去的外公和父親乃至於他的母親,都是一些癡人說夢的瘋子。

他們生活在自己的想法中,以為真的可以禦龍,並且保佑這個世間的平安。

隻是,這麽多年以來,他在這個神話中生長,成為神話的一部分,就算明知那不過瘋子的囈語,卻也無法擺脫。也許他便是這神話最重要的核心。

那一天,在新妃的哭求之下,孔甲傳下聖旨,“妖師七海,對朝政心存不滿,影射後宮,罪不可赦。著令五馬分屍!”

七海死的時候,朝歌市集中無所是事的閑人旁觀了整個行刑儀式。據說七海一直麵帶微笑,直到身體被五匹奔馳而去的烈馬拉得四分五裂,臉上的笑容也不曾有一絲收斂。

行刑的酷吏是一些最喜歡看著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官員死在自己手中的心理變態的家夥。他們的官職通常是被人所鄙夷的,也便因此,他們特別地苛刻。

在行刑以前,刑吏對七海極盡嘲諷汙辱之能事。他們不停地詢問:“國師,聽說你會擒龍?既然你有那麽大的本事,為什麽不救救自己?”

七海對於這樣的詢問置之不理,他一直注視著皇宮的方向,想到死去的師傅、師弟和師妹,死亡是人間每天都不可若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死去的人便這樣死去了,自紛擾的世事中解脫了出來。未死的人卻仍然痛苦地活著,不得不承擔著一個又一個的罪孽。

他就要死去了,可是他的女兒和趙嬴子還活著。而那龍之女,也將永遠存在於世間。

趙嬴子是那天晚上離開皇宮以後才知道七海已死的消息。

他感覺到靈兒有些與眾不同,臉色特別地紅潤,甚至微笑了幾次。這在平時都是不可想見的,自她入宮起,通常要數日才會輕輕笑一下。

孔甲最想看到的便是她的笑容,每天變著法子,想要引她一笑。

那一天,孔甲與靈兒嬉戲了許久,宮中的歌舞與酒宴也換了數次。靈兒忽然笑望向他:“趙侍衛還沒有出宮嗎?”

他怔了一下,他一向是等到孔甲與靈兒睡下以後才會離開皇宮。

靈兒微笑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你還是早點回家吧!你的夫人一定在家中等你。”

趙嬴子的眼皮輕輕跳了一下,心裏略感不安。他躬身行禮,退出貴妃的寢宮。

走出很遠,仍然感覺到靈兒注視著他的目光,如此清冷,更勝冬日的寒風。

他想,她又想做些什麽?

回到養龍居,看見全身縞素的飛煙。

飛煙臉上沒有淚痕,隻是目光有些呆滯。七海的屍體被人送來,雖然勉強拚湊,卻仍然一塌糊塗。

他頭腦一陣暈眩,險些將晚飯吐了出來。

這似在每個人意料之內,師門隻是淡淡地看了七海一眼,便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房門緊閉。

飛煙亦略無多言,著人買了棺木,便草草地將七海放入棺中。

蓋棺之時,她向著棺內熟視良久,才輕聲說:“你可知父親是因何而死?”

他搖頭,又點頭。

他知道這必是出自靈兒的授意,他也知靈兒是想令他恨她。隻是他卻不知這一切到底又是為了什麽。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似乎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是無中生有的,生命的最初,當她母親生下他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以後會上演的這一場紛紛擾擾的鬧劇。

鬧劇還將繼續,而他也無從逃避,不得不盡心盡力地將這戲演完。

飛煙在棺前坐了下來,“自我有記憶時起,我就知道你的名字。父親說,你將來會成為我的夫婿。為了這個原因,我一直在幾千遍幾百遍地設想著你的相貌,你應該是什麽樣的人,將會在怎樣的情況下與我相見。設想的次數太多,便與事實越來越遠。其實你和我想象的不同,卻又好像很一致。隻是有一點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那就是你從來不曾喜歡過我。”

她將臉埋在自己的雙手之間,“雖然如此,我卻仍然固執地幻想,也許有朝一日,你會慢慢地想到我,把我當成你的妻子。有時我以為這一天近在咫尺,有時我又以為即便是天荒地老這一天也不會到來。”

她慢慢地說:“若不是我的父親,我不會為了一個宿命而活。現在他也死去了,其實你大可以不必再勉強自己和我在一起。”

趙嬴子默然無語,他的目光落在飛煙的雙肩上。她的肩膀很瘦弱,纖纖秀秀的,但他知道這雙肩膀的主人卻是比他還要堅強的女子。

他終於遲疑著伸出手,攬住她的肩頭。

飛煙抬起頭,臉上畢竟充滿了淚水。他揩去她的眼淚,“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是我的妻子。這件事情,不會改變的。”

飛煙喜極,投入他的懷中。他抱起她,卻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一點一點地破碎。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逃避,過去的日子也許他一直有一個夢想,現在是夢想正式破滅的時候。

他解開飛煙的衣袂,使她成為他的女人。這是他早該做的,但卻一直拖到了現在。

然後他離開沉沉睡去的妻子,向皇宮走去。

是月圓的夜晚,雪後的枯枝向天豎立,一兩隻寒鴉在枝上瑟瑟發抖。據說有烏鴉的地方就有死亡,它們以屍體為生,何處有死亡的消息,便會有烏鴉聞風而至,因而烏鴉是報告死亡的飛鳥。

趙嬴子孩子氣地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捏成雪球,向枝上擲去。烏鴉被驚得飛了起來,發出淒蒼的鳴叫聲。但過不片刻,又落回枝頭。

趙嬴子想如果再沒有死亡該有多好?

所謂之使命感,或者就是在此時產生的。當人開始感覺到悲傷之時,便期望著悲傷不再出現,也因而願意為了阻止悲傷而去做一些本與自己漠不相關的事情。

他進入皇宮之時,看守宮門的侍衛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人阻止他,不知這是出自靈兒的授意還是出於其它的原因。

他坦坦然自宮中穿行,宮人們都入睡了,白日人來人往的庭院小徑如今空空如也。遠遠近近的飛簷遠遠近近地次第錯落,距離在暗夜之中顯得比白日更難估算。

他看見倚欄而坐的靈兒,她必是知道他會回來,特地在此等待他。

他不由駐步,遠遠地看了一會兒。

白雪之下是點點梅花,梅花之外,是身著淡然白衣的靈兒。

她在夜間洗盡鉛華,隻一襲素衣翩然,美得讓人不忍卒睹。趙嬴子想,他之所以無法放下靈兒,是因為她的美麗嗎?

他怔怔地想,卻終於沒有答案。

他向著靈兒走去,迷蒙地想著心事。他隻是任性負氣而來,但他到底要如何對待她?

“你回來了?”靈兒的語聲在冰雪的庭院裏也如同是一顆顆的冰晶,落在人的耳中,刺得耳膜隱隱生痛。

他點頭,並不問她如何能夠知道他會回來。

兩人默然對視,良久,他才道:“你明知我最恨你傷人。”

靈兒笑笑,“如此,你會否一世都記住我?”

他咬牙,就算不如此,難道我會忘記你嗎?他伸手捏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她被動地起身:“去哪裏?”

他冷笑:“哪裏都好,我隻是不能讓你再留在宮中。”

她訕笑:“如果當時你願意帶我走,我根本就不會進宮。”

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不會帶你走,飛煙是我的妻子,我這一生都隻會有一個妻子。而你,不過是我的妹妹。”

她臉色慘變,頃刻被這句話擊倒。她再怎樣不甘,再怎樣任性地想要改變命運,卻也無法改變她是他妹妹的事實。

他拉著她轉身向宮外行去,她任由他拉著,想到她曾如此渴望跟著他走,他卻選擇了另一個女子。現在他卻又要帶她走,並非是因他終於確知自己的心意,而是不欲她再次左右孔甲。

周遭的宮人早已經被她屏退,但這裏到底是皇宮內苑,隻要她大聲呼喊,便會有成群的侍衛和宮人蜂擁而至,連熟睡的孔甲也會被驚醒,到時趙嬴子會是怎樣的下場?

無需她開口,憤怒的孔甲就會殺死他。也許不殺他吧!將他發配到遙遠的邊疆。或者充入內庭做一名內臣。

無論哪一種結果都好,趙嬴子會因他所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她略有些癡迷地想著,卻終於不發一言。

在離開皇宮之時,趙嬴子略遇到了些阻礙,但他輕易便擊潰了那些並不太認真抵抗的侍衛。

他找來一匹馬,帶著靈兒上馬而去。

他知道他不能帶靈兒回養龍居,這會給留在養龍居中的人招來殺身之禍。而且他也不願帶靈兒回養龍居,他不知如何讓飛煙麵對靈兒。

他思索著應該將靈兒安置於何處,殺死她是最簡單快捷的解決方法。七海未死以前曾經說過,靈兒會是為禍人間的妖孽。他本來不相信,現在卻逐漸明白了預言的可怕之處。

所謂之預言,雖然明知會發生,卻無論如何努力,都不能改變。若輕易便可改變結果的,又怎能被稱為準確的預言?

他思索良久,隻想起靈兒曾經住過的山穀。

也許金龍也同樣感覺到靈兒的命運,才將她幽禁在山穀之中。

他帶她回到穀中,雖然已經降下大雪,但穀中卻有奇異的地熱。外麵白雪皚皚,山穀之中卻仍然繁花似錦。

他一眼看見那石屋。他曾經因那石屋而感覺到靈兒的寂寞與悲傷。他知他要做出一個定會讓靈兒恨他終身的決定,但他隻能如此。

他將靈兒帶入石屋之內,在外麵將石屋的門封住。

靈兒在屋內大聲呼喊:“為何要把我關在這裏?放我出去。”

趙嬴子置若罔聞,自山穀間搬來一塊塊大石,將石屋的入門一點一點地堆滿。如此這般,靈兒便再難以離開。

他不知靈兒是否會死在裏麵,他想也許會吧!雖然靈兒是龍之女,在許多方麵都隻象是個普通的女子。

若是她一直不進飲食,大概就會死吧!

他怔怔地想,倚著大石坐了下來。石後仍然傳來靈兒不甘的呼喚聲:“若你想殺我,為何不親自動手?放我出去,我不想再被關起來。”

呼聲漸弱,靈兒似乎低聲地哭泣。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的白雲,一隻山鷹寂寞地在天空翱翔。他聽說山鷹的眼是最銳利的,雖然在比白雲更高的地方,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世間萬物。

在鷹的眼中,他是一個瀕死的可疑生物。

他說:“你知道我無法動手殺你,若是你不死,你就一直留在裏麵吧!”

我會陪你,我知道我會死,因為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再過些時日,我便會死在山穀之中,連屍體都成為鷹口中的食物。可是我卻會一直陪著你,無論生死都不會與你分離。

他並不知道他是太任性了,有許多決定,做出以後,就無法後悔。當他知道時,一切都已太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這是侵犯人權,不可以這樣關著我!快放我出去!”

“巫龍兒,你那個侵犯人權是哪裏來的?”音樂老師毫不客氣地用教鞭敲著我的頭。

我打了個哈欠,沒精打采地回答:“被人強行關起來,那不就是侵犯人權嗎?”

音樂老師笑咪咪地問:“請問你,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年代有人權這個詞嗎?雖然說你演得很不錯,感情也很到位,但不要無中生有地自創台詞好不好?”

我歎了口氣,也毫不客氣地回答:“老師,你也太老土了吧?現在哪裏還有人演梁山伯與祝英台這種老掉牙的劇目,要演也演羅朱!被全校同學看見我們班期末匯演居然出這種節目,一定會笑掉別人的大牙。”

音樂老師仍然笑咪咪地問:“以後我是不是應該叫你一聲巫老師?”

我啞口無言。這個音樂老師果然人如其外號,笑裏藏刀哈哈兒。他從來不喝斥學生,說話也永遠是笑咪咪的,但你別以為他有多和善,他不過是將尖酸刻薄淋漓盡致地發泄在他的輕言細語中。

若說到諷刺挖苦別人,這位哈哈兒老師若稱得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

“你是老師,你說了算。”

“今天就排練到這裏吧!聽說你最近上課都象夢遊,是不是青春期綜合症?如果真是這樣,還是去看看心理醫生吧!據可靠消息表明,若是對青春期綜合症置之不理,會導致更年期提前。”

這算是老師說的話嗎?我看著那張笑咪咪的胖臉蛋,真想迎麵給他一拳。

不過那隻是心裏的幻想,我當然知道老師的權威是絕不可侵犯的。我在心裏想象著怎麽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慘叫一聲摔倒在地,然後我再踩在他的身上哈哈狂笑的情形。這樣想的時候,自己的臉上便也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現在是完全能夠明白魯迅在阿Q正傳中描寫的精神勝利法,這真是一種被壓迫階層在心裏默默反抗的絕好方法。

“龍兒,你幹嘛笑得那麽恐怖?”二鬼子怯生生地問我。

我笑嘻嘻地問:“你猜要是音樂老師摔個狗啃屎會是什麽效果?”

他怔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無奈地歎口氣:“我也不知道!”

其實當我大聲呼喊放我出來的時候,並非是把我當成舞台劇中的祝英台,而是因商朝的靈兒被趙嬴子關在石屋之內,我感同身受,才會忽然之間如此入戲。

趙嬴子真的想要將靈兒活活地餓死嗎?

我忍不住問二鬼子:“要是你,會不會把喜歡的女孩子關起來?”

他一愕,“關起來?那是侵犯人權的。”

我眨了眨眼睛:“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權,隻有愛和恨,宿命與抗爭,在那樣的一個社會,你會不會把你喜歡的女孩子關起來?”

他眨眉:“你這話邏輯有問題,既然喜歡她,又怎麽會忍心把她關起來?要關起來的人,一定是恨之入骨的。”

我想了想,“有的時候,愛與恨是分不清的。明明是愛一個人,卻又很恨他。你懂不懂?”

二鬼子大睜雙眼,認真地考慮半晌,肯定地搖了搖頭:“我不懂。我要是愛一個女孩子,就會用盡全力地愛她,再怎樣也不會恨她。”

“如果這個女孩子殺了你身邊的人,而且一直折磨你,你還愛她嗎?”

他笑了,“愛便是愛,與她做過什麽事情又有什麽關係?如果我真的愛她,就算她殺光了天下所有的人,我也同樣愛她。”

我默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二鬼子的臉。二鬼子又露出那種肉麻當有趣的神情:“是不是被我的愛情觀感動了?”

我冷笑,學著音樂老師的樣重重地敲他的頭:“你到底有沒有是非觀?她殺了人就是殺人犯,你居然愛一個殺人犯?”

他抱著頭跳開,嘴裏大叫:“有誰規定殺人犯就不可以愛了?你再這樣敲我,你也快變成殺人犯了。”

我哼了一聲,丟下手中的教鞭,背起書包打算回家。

二鬼子忽然叫我的名字:“龍兒!”

我回頭,有一瞬間,我又產生錯覺,他的臉居然變成了趙嬴子的臉。我心裏有一絲恍惚,為什麽我總是在他的身上看見趙嬴子的影子呢?

“龍兒!我很喜歡你!”他大聲說!

我“嗯”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其實我並不是太明白他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因為我的腦子裏一直都在想著趙嬴子。

等我走出了教室,我才忽然想起,剛才二鬼子對我說:“我很喜歡你!”

我的腳步不由停了下來,不用回頭也知道二鬼子一定在身後盯著我。他剛才說,我很喜歡你,我的回答是嗯!那算是什麽答案?

而且二鬼子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是偶像劇中的告白嗎?

我停了一會兒,覺得頭有些痛了,我總得表示點什麽吧!

我轉頭,對上二鬼子期盼的雙眸。說心裏話,他確實很漂亮,那一雙大眼睛裏的光芒即溫柔又深情。

我想了一下,決定斷然拒絕他。他是二鬼子,我是巫龍兒。我們巫家光輝的革命傳統絕不會允許我接近他。

我說:“可是我不喜歡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到心裏小小的慚愧,其實我並不是那麽討厭他,甚至是有些喜歡他的。但喜歡又能怎樣?我是一個“蛇妖”的化身,來到這個世間是有“使命”的。別的不說,光是現在就活在半夢半醒之間。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女朋友整天迷迷糊糊,失魂落魄,而且還是真的失魂落魄。

他沉默,不發一言,我們兩人就這樣傻呆呆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畢竟這是多次尷尬的局麵。幸好旁邊已經沒有別人,若有別的同學在場,那我和他的緋聞在第二天就會鬧得人盡皆知。

他卻終於還是開口,他開口說的話並非是問為什麽,也不是說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之類無聊已極的對話。他說:“人們不敢正視自己內心是因為恐懼。如果現在你仍然有這種恐懼感,那隻是我的失敗。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是一個能讓你放心的人。”

我皺眉,什麽意思?

說起來我也是冰雪聰明,但麵對這種對話的時候,通常便是束手無策。我點了點頭:“好吧!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那正經的表情在臉上停留了不到十秒鍾,又換回那副自以為是的欠扁神情。“我可沒有太多的時間啊!”

我“哼”了一聲,是他追我,居然還那麽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