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趙氏之滅(下)
與此同時,趙氏祠堂中,七星燈一陣搖曳,忽的熄滅了。這燈以人魚膏做為燃料,便是幾十年也不會熄滅的。
趙朔心裏一跳,七星燈滅了,是有什麽災禍嗎?
他遲疑地站在燈前,思索著是否應該將燈重新點亮。
忽然有什麽光芒自他的眼角邊掠過,他下意識地向著那個方向望過去。
趙叔帶――是先祖的靈位。
靈位後麵放著的那個七彩陶罐,正在隱隱發出七色光芒。
他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想起幼時與嬰齊放出的那條小蛇。那件事以後,嬰齊便將陶罐重新封了以來,兩人約好誰也不能向外人透露這件事。
他們都很清楚,若是這件事讓趙盾知道,兩人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起這件事,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便莫名地想到那塊丟失的玉佩。這些年來,那塊玉佩早已經成了記憶深處的一抹輕煙,他似早便忘記了自己還曾經有過那樣的一塊玉佩。直到那天在汾河旁邊,他再一次見到了它。
隻是這以後,那玉佩卻又神秘地失蹤,他再也找不到它了。
厚重的木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陣冷風自門邊卷了進來,七星燈一陣搖晃,又熄滅了一盞。
他心頭一凜,回頭望去。
是莊姬。
她身著白衣,以素巾縛著頭發,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裝飾。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清冷的麵頰上,那冰一樣的素顏上,亦是不見悲喜。
他忽然覺得自己似從未認識過莊姬,這已經是自己妻子的女子。
他知道她懷有身孕,那應該是他們的孩子吧?
但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他竟有些懷疑。即便是懷疑,卻也並沒有什麽憤怒,似乎一切發生在莊姬身上的事情,都是情有可願的。
他咽了口口水,有些艱難地開口:“你為何全身縞素?”即使是祭祖也無需如此。
莊姬的目光略有些複雜,憐憫中帶著一絲歉意。她在靈位之前跪了下來,是趙氏列祖列宗的靈位,最先的一人便是趙叔帶。
趙氏後人一直感念著叔帶將趙家遷至晉地,才會有此後的數代榮華。
她的目光落在趙叔帶的牌位上,熟悉的名字,自有記憶以來就反複被人提起。母親是咬牙切齒的,臉上俱是痛恨之情,“若非是趙叔帶到了晉國,也不會有後來這些事端。”
哥哥死前也會偶然提起,“趙叔帶,幽王時的重臣,若不是他,周的天下說不定已經滅了。”
她滿懷虔誠地叩了三個頭,趙叔帶,我不知你與我有什麽關係,我亦不知你是否有靈,但你將會看到趙氏的覆滅。我不知這是誰的錯誤,也許錯不在趙家,也不在嬰齊。但事已至此,我與趙家都別無選擇。
她站起,旋身,麵向他,“還記得六年前嗎?”
趙朔不由點頭,那件事誰又會忘記?趙家一直風浪不驚,隻有那件事發生的時候,趙盾才被迫遠走。
“死的是我哥哥。”
趙朔泛起一絲苦笑,心底不由酸楚,趙家為了這件事,六年以來,寢食難安。趙氏一向自認忠義不貳,弑君之人卻是趙氏子弟。
“以臣弑君本是滅族之罪,但朝野上下卻都怕了趙家的權勢。而現在的天子,又是因趙氏之力才得以繼位。可是,我卻從來不曾忘記過仇恨。”
“你嫁給我,隻是為了報複嗎?”
出乎趙朔的意料,莊姬卻搖了搖頭。她伸出纖纖的玉手,手上拈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你看這個玉佩。”
趙朔的目光落在那玉飾之上,隻看了一眼,他便認出那正是他幼時失落的玉佩。他清楚地記得,那條金色的小蛇咬住玉佩,用力自他的腰間扯落。
他的目光自玉佩上移到莊姬的臉上,那一天,在河邊,他看見這塊玉佩。那時,他從未想到,原來玉佩是莊姬所有。
“我生下來時手中便握著這枚玉佩。誰也不知這玉佩來自何方,也不知這玉佩暗喻何事。我以前也知趙家有趙朔公子,但未見你時,從未將你與這玉佩聯係在一起。隻是那一日,我見到你,忽然似憶起了一些事情。似覺得我們將會是夫妻。”
他便忽然福至靈開,下意識地問道:“若不是因這玉佩,你要嫁的人是否是嬰齊?”
她默然,隻是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他便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為何自始至終都沒有悲傷的感覺?
“自小,我都是在嬰齊的陰影之下長大的。我從來不曾想過會有一日超越他,甚至以為,趙家的家長,由他來繼承,比我更加合適。但,人的命運,或者是由生下那一日便注定下來了。到底我是趙氏之長,也成了你的夫婿。”
她莞爾一笑,她很少笑,笑的時候,便燦若桃李。
趙朔卻因她的笑容而更覺悲哀,“你可否放過嬰齊?”他遲疑半晌,終於問出這句話。
雖然誰也不知嬰齊現在何方,趙朔卻相信莊姬一定能夠找到他。他知如果嬰齊知道此事,必然會趕回趙家。隻是,趙氏若滅,嬰齊便是趙家剩下的最後一個人。
當此之時,他忽然感覺到自己身為趙氏家長的職責,如果可能,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隻求趙家還有人能夠生存。
他相信趙氏頑強的生命,隻要還有一人存活,趙氏便會繼續存在於天地之間。
莊姬似看出了他的心意,眼中掠過一抹嘲諷的笑意。“你想救他嗎?你可知道,當年若非是出於他的圖謀,我哥哥也不會死。”
“可是,”趙朔遲疑著:“那天在河邊,你們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
莊姬淡然道:“發生了何事又有什麽關係?無論我與嬰齊之間曾有怎樣的事情發生,都不會對於今日的結果有任何影響。”
他咬牙,跪倒於地,“公主,我隻求你放過嬰齊,他已經離開趙家,不知身在何方。而且身為趙氏之長,本就該承擔趙家一切的罪孽。如果你有什麽仇恨,都報複在我的身上吧!我知道弑君之罪,就算是滅盡趙氏一族也不為過,但我隻求你看在腹中骨肉的麵上,他到底也是你的孩子。求你放過嬰齊。”
莊姬的手下意識地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時而能感覺到小生命的律動,是她與嬰齊的孩子。
她的嘴角又回憶起那鮮血的味道,嬰齊的血落在她的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似是存在於前世的記憶中。
但心底的恨意卻並未因此而略減,一想到前世,便不由地傷神。仇恨,深入骨髓的仇恨,已經糾纏於靈魂之中,無論生生滅滅,都不會忘懷。
她清冷的聲音有如利劍:“你現在還不會死,隻要你活著,嬰齊就一定會回來。”
趙朔錯愕,她的心真是冰雪做的嗎?她是下定決心不願放過嬰齊了?
他遊目四顧,祠堂之中除了牌位,隻有那盞搖搖欲滅的七星燈。他知他絕不能再活,如果他還活著,嬰齊就一定會回來救他。
他忽然一躍而起,向著祠堂的牆上撞去。
這種撞牆的自殺方法,隻適用於女子,本是男子不屑為之。但此時此地,他卻隻能如此。
莊姬微微冷笑,好整為暇地看著他。
眼見他的頭就要撞上牆壁,一個黑衣人忽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於是他便撞到了黑衣人的身上。
他一愕,抬起頭,黑衣人眼中帶著一抹憐憫之色,“趙公子,何必如此?”
他不由皺眉:“韓厥,想不到那天劫走公主的人居然是你。”
韓厥微微一笑:“我隻聽命於公主行事,在我的眼中,這世間沒有天子,沒有大王,也沒有什麽公道正義,隻有公主而已。”
趙朔冷笑,“身為韓家的子弟,想不到你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韓厥淡然道:“人人都為了自己的一個信念而活,士大夫者就應該忠君愛國。隻是我的信念並非是大王,而是公主。”
韓氏亦是晉國一大家族,韓厥一向收斂,自小就不引人注意。但奇怪的是,前代韓氏家長死時,卻指定由韓厥繼承家長之位。
趙朔雖然與韓厥相識,卻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居然有這樣好的身手。
他本已不想忤逆莊姬,此時更不願再得罪韓家的人。他立刻用力咬向自己的舌頭,想要咬斷舌頭而死。
韓厥卻伸手托住他的下顎,輕輕一扭,“喀”地一聲輕響,趙朔的下顎便被扭得脫了臼,他現在連咬舌自盡的力氣都沒有了。
莊姬輕輕歎了口氣:“趙氏圖謀造反,我已經掌有確鑿的證據。韓將軍,你現在就將趙朔拿下,隨我入朝麵君。”
趙朔卻不甘心就這樣被擒,死了也好,隻不願成為誘餌。
他雖知自己不是韓厥的對手,卻為了嬰齊的原因而要勉力一拚。
他右手成虎爪向著韓厥喉頭便鎖,他因手中沒有兵器,又知韓厥的武功遠勝於己,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招式。
韓厥搖了搖頭,“何必再苦苦掙紮?”
他並不閃避,兩手向趙朔的肋下擊去。這一招是攻敵所必救,若趙朔不自救,而繼續傷人的話,還未打到韓厥,自己便先受傷了。
但趙朔咬了咬牙,居然不退不讓,反而跨前一步,右手其勢不斷,左手亦緊隨其後,鎖向韓厥喉頭。
韓厥皺眉,趙朔的招式全無招式可言,不過是情急拚命,連街上的販夫走足與人打架的時候,也會使出相同的招式。
他雙手向上反轉,握住趙朔的手腕輕輕一攔,“喀喀”兩聲輕響,趙朔的手腕被他一抖,亦是雙雙脫落。
韓厥緊握住趙朔的雙手:“不要再反抗了,你與我差得太遠。”
趙朔卻雙目盡赤,伸出右腳,向著韓厥腰間用力猛踢。韓厥想不到他如此彪悍,雙手脫臼了,卻仍然不願放棄。
他促不及防,被趙朔一腳踢在腰上,這一腳趙朔用盡全力踢出來,踢得頗重。韓厥也有些著惱起來,反手一掌切向趙朔的膝蓋。
他這一掌亦是擊得極重,正正擊在趙朔的膝蓋骨上。趙朔隻覺得腿上一陣劇痛,他知自己的腿必也斷了。
他隻覺得韓厥實在是深藏不露,他與韓厥相識已久,隻知他是一個深沉內斂之人,卻想不到他的武功如此之高。
他一腿已斷,連站立都不太可能,身子便斜斜地倒了下去。但他卻不願放棄,雖然坐倒在地,卻仍然用尚能發力的一條腿向韓厥的跨間踢去。
韓厥歎了口氣:“你又何必一定要四肢盡斷?我本不想如此折磨你,皆是你自己所求。”
他提起右腳,向著趙朔的腿上踩下去。
趙朔的武功本就不甚高,此時更是強弩之末,他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為了脫困,還不若說是為了自盡。
但即便是四肢盡斷,韓厥卻仍然沒有殺死他。
他伏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劇痛不斷地自四肢傳來,他自幼嬌生慣養,就算打個噴嚏,也會引得家人一陣慌亂,從未受過如此苦楚。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忍受這種痛苦的?但奇怪的是,他不僅忍住了,而且痛苦似正在慢慢褪去,變得微不足道。
一雙雪白的絲履停在他的麵前,他不必抬頭也知這腳的主人便是莊姬。
他咬了咬牙,掙紮著用手握住那雙絲履。手中的纖足微微顫抖了一下,他勉力抬起頭,額上流下的汗珠滲入了眼眶之中,使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他卻仍然固執地睜大著雙眼:“放過嬰齊吧!他是你心裏的那個人吧?為何你不願放過他?”
莊姬用力抽出自己的腳:“他是殺我哥哥的原凶,我絕不會放過他。”
趙朔卻搖頭:“你隻是不願放過自己。放過嬰齊,也放過自己吧!”
莊姬一怔,不願放過自己?那是什麽意思?
許多事情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恨得理所當然,用盡全力,可從來不曾想過,不願放過對方,原來也不過是與自己為難。
她用力甩頭,似要甩去紛亂的思緒。“韓將軍!將叛賊關入大牢。我會親自向大王解釋,承上趙氏謀反的證據。”
韓厥無言地提起趙朔。趙朔是個人,此時卻失去了人的尊嚴。
韓厥的心裏也莫名地生起了一絲悲哀,他如同一條忠實的狗一樣服從著莊姬,從來沒有非份之想。公主在他的眼中,如同下世的仙子,無論她要求他做什麽,他隻是默默地遵從。
但當此之時,連他都不免有所懷疑。到底是怎樣的仇恨?已經事隔多年,為了殺兄之仇,連自己的丈夫也要殺死嗎?
人人都知道,女子傷害自己的丈夫不啻於傷害自己。若趙朔死去,莊姬便會成為寡婦。
他不敢多想,公主是公主也好,是趙氏的媳婦也好,或者變成寡婦也好,這一切都不重要。她永遠都是莊姬,他隻要全心地效忠於她便夠了。
他將趙朔放入一輛囚車之中,他自己則走在囚車之外。
車內的趙朔卻仍不死心,一直在苦苦哀求:“韓將軍,看在你我兩家世交的麵上,請你殺了我吧!”
他不由歎息,“正因為你我兩家有幾世的交情,我才不願殺你。”
趙朔卻搖頭:“我是死定了,公主絕不會放過我。可是我不願我死之前,嬰齊還要為了我赴險。請你殺了我吧!我求求你,我趙朔從來不曾求過人,這是我一生中唯一求人的一件事。”
趙朔因下顎脫臼,話亦不能說得太清楚,一邊說著話,口水便不停地流出來。
他雖然不及嬰齊那般風流瀟灑,卻到底是世家公子,幾時如此狼狽過?
路上的行人皆駐足觀看,議論紛紛。
“車內的人真是趙家的公子嗎?”
“聽說趙家謀反,公主大義滅親,已經殺了趙同、趙括和趙穿。現在正將趙朔押解入大牢。”
“趙朔不是公主的夫婿嗎?公主怎麽舍得殺死自己的夫婿?”
“誰知道啊!公主已經身懷有孕了,對自己的夫家還如此絕情。女人真是可怕,以後可千萬不要娶這麽可怕的女人。”
“你想娶可也娶不到呢!”
隻語片言傳入趙朔的耳中,他便更加急切,若是讓嬰齊知道了,他一定會冒死前來。隻是這件事情已經街知巷聞,隻怕嬰齊很快就會知道。
他用力叩首,“韓將軍,請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
韓厥轉過頭去,不忍再看。他與趙朔本也沒有仇恨,而且是世交,如今看到趙朔落到這個地步,難免有一絲兔死狐悲的哀傷。
趙朔卻不停叩首,額頭鮮血淋漓。他早已經沒了疼痛的感覺,隻望能夠速死。
此情此景,連遊手好閑的路人也不免動容。趙氏本來口碑極佳,雖然受此大難,人們卻也不曾幸災樂禍。
一名酒肆老板捧了碗酒,送到囚車旁邊,“趙老爺以前資助過我,現在趙家蒙難了,我也幫不了公子什麽,這碗水酒就算是盡盡我的心意吧!”
囚車邊的侍從望向韓厥,他們亦不願為難趙朔。
韓厥轉頭不語,他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個故事之中。
趙朔雙手不能用力,自老板手中喝了那碗酒。他低聲道:“老丈,請您將酒碗打碎。”
老板呆了呆,眼中泛起一絲淚光。他卻仍然遵從趙朔所請,將酒碗用力擲於囚車之上。碎開的瓷器向著四處飛濺,趙朔抓住了其中的一片。
韓厥一直沒有看趙朔一眼,此時隻是默不作聲地揮了揮手。
侍從們悄然無聲地推動著囚車,車內的趙朔用盡全力劃破自己的手腕。
囚車所經之處,鮮血一串串地滴落。時間久了,血慢慢凝結。趙朔怕自己不死,不停地將傷口再次用力劃開,直到鮮血流盡。
他的眼前逐漸模糊,似回到小時候,他總是跟在嬰齊的身後,被他捉弄。他的唇邊便泛起一絲微笑,從來不曾恨過他,因為他是如此美麗而朝氣的少年。
直到死去之時,他仍然緊握著那碎瓷片,隻怕血不曾流盡,自己不曾死。
侍從們皆低垂著頭,韓厥亦是低垂著頭。
車上的血越流越少了,車裏的人不再有聲息。
連韓厥的心底都不由地生起一個願望,若是嬰齊能不死,那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