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嬰齊之死(上)

與此同時,城外雪後結冰的河麵上,嬰齊身著蓑衣,盤膝趺坐。

他手中持著魚杆,河麵上被砸開了一個尺許左右的洞口,魚鉤便自這個洞口探入河中。

他一直閉著眼睛,似已經沉睡。

遠處是雪後的楓林,楓葉早已經落盡了,隻剩下一支支光禿禿的樹幹朝天聳立著,一兩隻寒鴉時而發出淒厲的鳴叫聲。

釣杆忽然輕輕一沉,嬰齊立刻睜開眼睛向上甩杆。一尾紅色的鯉魚自水中被拉了上來,這尾魚很小,似是才生出來不久。

這倒沒什麽,奇的是,有一條大鯉魚死死地咬著小魚的魚尾,亦同時被釣了上來。

兩條魚落在雪後的河岸上,翻騰跳躍,垂死掙紮。

但無論大魚和小魚怎樣跳,大魚都咬著小魚的魚尾,便是死也不願鬆口。

嬰齊抓起小魚,輕輕取出魚鉤。魚鉤陷入小魚鰓中甚深,頗費了他一些功夫。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大小兩魚的四隻眼睛都乞憐地看著他,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魚眼中的淚水讓嬰齊略有些感歎,他輕輕拍了拍兩條魚,“你們放心,我會把你們放回水中,以後千萬不要再上鉤了。”

他將兩尾魚自冰洞之中放回,一入水裏,大魚方才鬆開小魚,兩條魚在水中盤旋了一會兒,依依不舍地向下遊遊去。

嬰齊仰天籲出一口氣,默默祝禱,這世上處處艱險,若想要繼續生存下去,便找個無人之處吧!

他忽地將釣杆拋入雪地,轉身向著城內行去。

心裏隱隱有些不安,總覺得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

一路行來,天越來越陰沉,鵝毛大的雪片又開始飄了下來。

他抬頭望向天空,四野如蓋,雪花落入他的眼中,轉眼便化成了水滴。他略閉了閉眼,雪水沿著眼角流出來,倒是如同他正在流淚。

他不由啞然失笑,自記事以來,他都不曾流過淚了。即便是最傷心的時候,他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男兒是流血不流淚的。

才走入城門,酒肆的老板忽然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他,將他帶入一條僻靜的小巷。“趙公子,你為何還要回來?”

他一愕,“你知道我是誰?”

老板點頭:“公子雖然改變了裝束,但公子的風神又如何能掩飾得住?這集中有好些人知道您就是趙家的公子。”

他不由苦笑,本以為自己大隱於市,卻原來眾人早已經洞知。他道:“不知城中有何變故?為何人人皆麵色凝重?”

酒肆老板眼中閃過一抹怪異的目光,“公子就別再問了,公子還是趁著天色尚早快點離開京城吧!”

嬰齊心裏一動,老板越是隱瞞,他便越覺得事情非比尋常。他微微一笑,反而安慰老板:“無論是什麽事情,都有解決之法。雖然我是趙家不成器的子弟,但若是朝中有事,我絕不會獨善其身。”

老板皺起眉:“公子,您還是快走吧。京中的人都知道趙家的公子個個都是好人,我們都很感念趙家的恩德。”

他越是這樣說,嬰齊便越不能離去。他拱了拱手:“謝謝老丈美意,趙家的子弟,絕不會臨陣脫逃。”

他向著巷外行去,老板知道無法勸阻他,在他身後叫道:“公子小心莊姬公主。趙家的人都死了,是公主告的密,連趙朔公子也死了,現在隻等著公子一個人了。”

更多的雪片落了下來,落在人的臉上、手上、頸中。嬰齊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天色,於是便有許多雪片絡繹不絕地落入他的眼中。

他忽然想起自己從小便一直捉弄趙朔,害他受了許多次懲罰。長大了以後,甚至連他的妻子都曾經與他有染。

雖然那時他不曾想到莊姬會成為他的侄媳,隻是有些事發生了便發生了,再也無法抹煞。他甚至還在趙朔新婚的那一天想要帶著莊姬離開。

如果,如果那一天,他能夠帶莊姬走……

他用力甩了甩頭,甩去眼中融化的雪水。男兒是流血不流淚的,趙氏所有的人都死去了,隻剩下他一個人。

若是此時離開,他或者可以苟延殘喘,甚至長命百歲,但他卻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路上的血跡已經湮沒在大雪之中,他卻仍然隱隱感覺到那鮮血的存在。他沿著血跡消失的方向行去,過不多久便到了皇宮之外。

宮外的大街上,整齊地排放著一百多具屍體,每具屍體都以白布覆蓋著。

他在屍體前麵站了一會兒,因白布蓋住了死去的人,便無法知道那布下的是誰。隻能根據屍體的長短肥瘦,和偶爾露於外麵的一片衣角來分辨是男還是女。

他看了一會兒,趙氏一百多人,原來真的隻有他一個人還活著。

他想,是怎樣的仇恨,可以將無辜的人也牽連進來嗎?

他卻無法真正地思想,因一思想,心底便感覺到銳銳的刺痛。他仍然走上前去,一張一張白布地翻看。

死去的人與生時的麵容大不相同,幾乎難以辯認。

但他到底還是認出來,最蒼白的一張麵頰便是趙朔的。

他想,其實他與趙朔之間的感情並不僅止是叔侄之間的,其實他是一直將趙朔當成是自己的兄弟般看待。

他在趙朔的身邊坐了下來,注意到他的四肢齊斷,身體因失血而變得浮腫異常。他托起他的手腕,想要數一數那上麵有多少道傷痕,但數來數去也數不清楚。

傷痕都糾結在一起,根本無法分辨。

他便忽然笑了,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那麽傻嗎?就算是死了,難道我會獨自逃走嗎?

大雪很快便將街上的屍體掩蓋起來,不多久,那一個個屍體就變成了一個個突出的小雪包,如同墳塋。

他驀地抬首,望向皇宮的城牆之上。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如同雪人般地立在那裏。

兩人的目光輕輕一觸,雖然一個在城上一個在城下,卻分明看見對方的心意。

他微微眯起眼睛,你,為何如此狠毒?

她不由地牽起一抹笑容,笑容也是冰雕玉砌的。什麽才是狠毒?被最深愛的人背叛出賣,才能被稱為狠毒吧?

隻是這一切卻怨不得我,前有因,後有果,你我兩人都隻是命運的棋子,誰也無法自這個棋局中逃開。

“龍兒,你的臉色好難看,你看到了什麽?”

老媽用力搖晃著我的身體。我打了個冷戰,自前世的夢魘中醒了過來。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天光大亮,是一個明朗的晴天。但我的心卻更加沮喪,原來第三世的我,是如此狠毒的女子。

想到趙朔因鮮血流盡而蒼白浮腫的屍體,我便感覺到一陣惡心。

“老媽,也許我真的應該被收回到陶罐中去。”我自暴自棄地說。

老媽呆了呆,忽然一把抱住我,用力將我的頭按在她的胸口。我感覺到老媽正在抽泣,老媽居然哭了。

我努力想從她的懷裏抬起頭,但她卻似不想讓我看見她流淚的樣子。“龍兒,你是媽的女兒,媽怎麽能忍心把你送回到那個地方?”

我用力笑了笑,反過來安慰她:“咱們巫家的責任不就是守護大地嗎?你太軟弱了,哪裏象是一個合格的巫女?”

她慢慢放開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的眼睛,“龍兒,如果以後發生了什麽事,你會怨恨老媽嗎?”

我搖頭,“我不會,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都不會怨恨你,因為你是我最親愛的媽媽。”

我走出唐人街的寓所,巫家大大小小的女人們各行其事,都裝做不曾注意到我。我看到每個人眼角泄露的目光,她們是否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巫龍兒還能活多久?

其實巫龍兒也許會永世長存,隻是是寂寞地長存於一個狹小的陶罐中。

一個英俊的少年站在街的對麵,用“英俊少年”這四個字來形容一個外國人總是有一些怪異的感覺。隻要一提到英俊少年,首先讓人想到的便是遊劍江湖的那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

我們兩人隔著長街相對,不由地莞爾一笑。

是天養,他到底追過來了。在這個兩國之間的戰事近在咫尺的日子,他已經是H國嫡係僅剩的王子,他卻仍然追蹤我而來。

我又怎麽可能不感動?

不知為何,在天養的身上,我居然看到了趙朔的影子。

是他嗎?前世有緣之人,今生仍然聚在一起,繼續前世未完的故事?

“你是怎麽來的?”

天養聳聳肩,蠻不在乎地微笑,“和你們一樣,偷渡過來的。”

我啞然失笑,堂堂的王子殿下居然也要偷渡。

“我不會跟你走的。”

“我知道,但我卻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裏。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我都希望能夠陪在你的身邊。”

我咬著嘴唇,終於還是問出那句俗氣的話:“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天養微笑:“我以為你知道。”

天啊,是在拍言情劇嗎?氣氛也太曖昧了一點。

我毅然地轉過身,將巫龍兒式的冷酷無情發揮到了極致,“我要到皇宮去了,我一定要讓天賜重新愛上我。”

天養在我身後輕輕歎息,“天賜從來沒有愛過別人。如果他不愛你,他根本就不會到J國來。”

可是愛一個人並不等於故事的結局,因愛生恨的事例比比皆是,而前世的我正是此道高手。殊不知現在很流行的一句話叫**你愛到殺死你,以前我還不懂得,愛一個人怎麽會愛到要殺死他的地步。現在終於有些明白了。

我邁著輕鬆的步伐回到皇宮,臉上帶著最燦爛的笑容。巫龍兒絕不會輕言失敗的,雖然我曾經是禍國殃民的妖女,但此時,我一定要拯救整個世界。

我在心裏將自己的地位無限抬高,努力忽視著自己的狐狸精本質。

無論如何,戰爭都不能發生,也許……必要的時候,就犧牲掉我自己吧!

我走進天賜的寢宮,宮裏寂靜如死,天色不早,他大概已經出去了。我漫不經心地推開門,卻見到天賜坐在床邊,額頭埋在兩隻手掌中間。

他的身邊散落著一些酒瓶,整個房間中都充滿了濃重的酒氣。

我呆了呆,借酒銷愁嗎?聽說失戀的人都是這樣的。但失戀的又不是他,分明就應該是我。

我遲疑著走到他的麵前,看著他栗色的頭發。那本來充滿光澤而柔軟的發質,竟似乎有些枯萎了。

我心裏一緊,竟有些疼痛。

聽說春秋時代的伍子胥老爺爺曾經一夜白了頭,看來一個人太憂傷了,真的會在頭發上體現出來。

我悄悄伸出手,懸在天賜的頭發上方。心裏雖然很有撫摸下去的衝動,但終於還是不敢真的撫摸下去。這樣的動作會否太親昵了?似乎隻有戀人之間才會互相撫摸對方的頭發。

雖然我曾經與天賜談過一段時間的戀愛,但大家卻是極端守禮,最親熱的舉動不過是拉拉手罷了。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在這種年代,居然還有人這樣談戀愛,是否太老土?

天賜抬起頭看著我,他的臉色也憔悴了許多。隻一夜之間,他便更形落寞。我有些尷尬地放下懸在空中的手,努力使自己笑得陽光燦爛。

“要放水洗澡嗎?還是殿下想先用餐?”

天賜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裏神情複雜。於是我也隻好傻傻地盯著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氣氛變得古怪之極,我們如同棋鼓相當的對手,都在心裏揣測著敵人的實力。

他伸出手,輕輕地觸了觸我的額頭。那個地方早已經被包束了起來,而且我的體質非比尋常,這樣的一點小傷,根本無足輕重。

但他卻摸得十分小心,如同撫摸著一件易碎的瓷器。“還痛嗎?”他的聲音黯啞,一說話,酒氣便撲麵而來。

我搖了搖頭,目光下意識地落在空酒瓶上,都是烈性白酒,有五六瓶之多。他居然還可以坐在這裏說話,喝了那麽多的酒,應該已經醉死過去了。

“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你心裏一定已經很討厭我?”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這幾天充斥於他身上令人討厭的蠻不講理之氣一掃而光,他似又恢複成了那個有些傻,有些羞怯的二鬼子。

我用力搖了搖頭,是很真心實意。與我對他做過的事情相比,他對我所做的,根本就不算什麽。“我不討厭你,我還是很喜歡你。”

這樣直白,當然是因為我一直沒有忘記我是為何而來。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喜歡我?真的嗎?如果不是為了阻止兩國的戰事,你會來求我嗎?”

我吸了口長氣,到了這個時候,也許我真的不需要再隱瞞自己的心意了。“你說的不錯,如果不是為了阻止兩國的戰事,我是不會如此卑顏屈膝地來求你。可是,我也是真的愛你。從很久以前,我也不知道有多久,總之是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到現在,你都是我唯一愛的人,從來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