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趙氏之滅(上)
我回到唐人街巫家的居處時,全身已經濕得如同落湯雞一樣。
老媽吃驚地尖叫:“龍兒,寶貝女兒,是誰打破了你的頭。”
我不去理她,一直走到太婆婆的麵前。
太婆婆抬頭看了我一眼,“怎麽了?後悔了?”
我搖頭:“我不後悔。”
太婆婆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真象巫家的女人。”
“你不是說我前生的生命並沒有結束嗎?為什麽不把我送回到第三生去?”
“你想知道?”
“我隻是想讓這一切都快點結束,無論是前生或者是今生。”
“好吧!也許知道了一切,你會有所覺悟。”
太婆婆拿出了法寶靈魂分離器,再次對我施法。
我覺得疲倦不堪,我真的累了。也許,也許回到那個七彩陶罐才是我最好的選擇。
人懷孕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暴躁一些。
莊姬覺得肚子裏的小生命似是在故意折磨她,她吃不下睡不著,動轍惡心,全身無力,隻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她並不曾長胖,反而更加消瘦了。
隻有肚子古怪地挺在外麵,和她瘦削的身形不成比例。
穆嬴每天都來看望她,每次看望她時,母女兩個人都會關在屋內,說一些別人聽不得的體己話。
“已經幾個月過去,你還記得你兄長的仇恨嗎?”
莊姬想,母親並不曾真的在乎過她,身為母親的人,在女兒懷孕的時候,仍然隻是一心一意希望女兒履行報仇的承諾,卻忘記了報仇的對象是即將出生的孩子的父親。
孩子的父親,她的手落在腹上時,便會想到那個遠走的人。他可知道,她現在懷著的孩子是他的骨肉。
寂寞的時候,人會更加軟弱。
她總是時時望著窗外,冬天到了,大雪已經落下了幾次,窗外皆是銀裝素裹的一片。大雪之中的人是最難謀生的,不知他現在人在何處。
她也會故做漫不經心地留意家中的來往賓客,希望自他們的身上聽到一點關於嬰齊的消息。
但來人皆不曾提到嬰齊,似乎自那一日後,他便自人間蒸發了,再也無人看見過他。
她想,也許他就這樣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肚子裏的那個小孩。
偶然的時候,屠岸賈會到趙家拜訪公主。做為公主曾經的閨中密友,他並不因公主已經嫁為人婦而有所避忌。
趙朔也對於兩人相會全不介意,他仍然是過於寬宏大量,對一切都順其自然,從不願過份勉強。
因而當莊姬與屠岸賈相會的時候,他們談話的內容,趙朔多半是懵懂不知的。
莊姬有時會想,趙朔實在是太平和了。若不是趙朔而是嬰齊,隻怕所有的一切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屠岸賈對於公主最終選擇了趙朔這件事情,一直耿耿於懷。朝中的適齡公子誰不想成為公主的夫婿,何況,他曾是公主最親密的朋友。
他難免會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人到底還是自私的,對於本以為屬於自己的東西,又失去了,總比從來不曾夢想著得到,要更加難過許多。
“我嫁入趙家,不過是為了報多年之仇罷了。”莊姬是這樣安慰他。
他卻狐疑,難道公主為了報仇真的會殺死自己的夫婿嗎?
他不知道這多年之仇,已經有了很多年,甚至上溯到商代,龍仍然存在於世間的那個時候,這仇便已經根深蒂故。
“若是趙氏滅族,朝中便由屠家掌權了。”公主對於這一點從來就不曾隱瞞。
這對於屠岸賈來說,亦是絕佳的誘惑。若是可以超過趙氏,使屠家成為晉國的第一家族……
“可是趙家根基深厚,隻怕難以盡數殲滅。”
莊姬冷冷一笑:“有什麽難的?隻要殺了趙朔、趙同、趙括、趙穿和”她頓了頓,“和趙嬰齊,趙家剩下的人便無足輕重了。”
“可是趙嬰齊在哪裏?”
莊姬默然,花園之中繁花落盡,大雪落著樹枝。一兩隻喜鵲在枝上鳴叫,似是預報著新年的來臨。
梅花的香氣隱隱可聞,莊姬抬頭看著那一角碧藍的天宇,趙嬰齊,你又在哪裏呢?
與此同時,趙嬰齊正踏著積雪向城中的市集行去。他手中掛著幾尾魚,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漁夫,竟會是趙家逸去的公子。
他並不曾離開京城,隻是隱姓埋名,結廬而居,住在汾河的岸邊,每天捕魚換一些糧食及日常用品。
雖然自趙家的公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低下的漁人,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委屈。他有奇異的負罪感,總覺得自己對不起趙家,也對不起莊姬,尤其對不起趙朔。
他不知趙朔是否已經查知莊姬與他之間的關係,他想,對於一個丈夫來說,這是無法隱瞞的。
從小開始,他都是欺負著趙朔長大的。他從來都沒有愧疚的感覺,但這一次,卻是完全不同。
他心甘情願地自我放逐,並且由身體上所受的苦楚而使心靈上的苦楚得以緩解。
或者,隻是這種痛苦的感覺,讓他更深刻地了解到原來他還存活著。
自離開趙家開始,他逐漸麻木。每日不過是坐在河邊垂釣,卻連寒暑都不再察覺。
坐著的時間久了,雙腿都失去知覺,站起的瞬間便刺痛入骨。
原來人的心可以這樣輕易死去,不過是因為那一刻的決絕。
他漸失去自己仍然活著的感覺,不知靈魂是否仍然存在於體內。
唯有身體上不停地痛苦折磨才讓他重新感覺到心靈上的痛苦,也便因此,他才確知,原來他到底還是活著的。
人的痛苦可以是這樣的嗎?
他知她不會再出現在他的麵前,但卻仍然下意識地四處張望。隻望有一日,猛抬首間,她便站在他的麵前。
這樣反反複複地想著,無論過去了多少日,他也仍然隻是獨自一人住在河邊。
四野寂寞,天地寂寥,除了他外,這宇宙洪荒之間便似再也沒有一個活物。
隻是偶爾能聽見水中魚兒翻尾的聲音。
他因而養成了對魚兒說話的習慣,每天打起的魚也並非全部送到市場。有些魚被他放回到河裏,然後再釣時,那魚卻仍然固執地上鉤。
他想人也是一樣吧!明知那是個圈套,卻仍然義無反顧地落進去。
當最後一聲蟲鳴消失在大雪中後,他便更加寂寞了。大雪中不再有活的生靈,連草上的小蟲也都盡數死去了。
鑿開冰便可以見到那些潛伏於水底的魚兒。
魚是不會說話的,無論他對著它們說什麽,它們的嘴不過是一張一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但至少在說話的時候,有短暫的瞬間,他可以擺脫那如影隨形的寂寞。
他是絕不靠近西市的,因為那裏離趙府很近。
在路口的時候,他也會向西張望,遠處是黑瓦下的白牆。
目光如同蜻蜓點水,一沾即止。他會立刻回過頭,昂首向著東市行去。
那白牆後的生活,已經與他無虞,他寧願自我放逐一生,也不願再次出現在他們麵前。
牆內的莊姬似有所覺,不由抬首,向著牆外望去。
縷花的圍牆阻礙著她的視線,目光深淺出地穿梭於雲際。
到底是寂寞的啊!
“先殺趙同和趙括吧!”莊姬低聲說。
屠岸賈默然點頭,一切的故事都會有個開始,也會有個結局,殺趙同和趙括是開始,同時也是結局。
趙氏之滅將自此始,而莊姬平淡的人生也將自此結束。
趙同收到趙家的書信是在年末還未到的日子。
書信是由趙家現在的主母莊姬公主所寫,公主在信中談到年末祭祖之事,請長年領兵在外的趙同和趙括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廟一次。
這本就是人之常情,年末要到了,也確是該祭祖了。
隻是趙同卻不懂為何寫這封信的人會是莊姬,而不是他的侄子趙朔。
他與趙括都是常年帶兵的人,自然有著將軍的豪氣,略一思索之下,隻是想由主母來寫,也未嚐不可。
信中請他們務必在當月初十日趕回絳都。
那已經是初六日。趙同計算時日,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剛好能在初十日抵達。
他便和趙括商議,因為怕耽誤了祭祖的時間,兩人決定輕騎返京,隻帶了兩名家將。
四人一路換馬,日夜兼程,總算在初十日傍晚趕到絳都。
遠遠地看見夕陽中的城門,趙同鬆了口氣,“總算不會誤了祭祖的大事。”
他收了收馬韁,讓馬兒緩步而行。
還未靠近城門,忽然從兩邊的樹從之中竄出許多兵卒來。
趙同怔了怔,那些兵卒身穿寫有“屠”字的衣服,一出來便將四人團團圍了起來。
卻見一匹白馬緩步自城內走出來,馬上坐著一個少年將軍,正是屠岸賈。
趙同連忙向屠岸賈施禮,“屠大夫為何出現在這裏?”
屠岸賈微微一笑:“我聽說趙大夫帶了重兵回絳都,不知趙大夫意欲何為。邊關之兵向來不得進入京城,這是我大晉國的規矩,因而我不得不在城外攔下趙大夫,以免大夫進城,會出紕漏。”
趙括怒道:“你胡說八道,我們隻有四個人,怎麽稱得上帶重兵回都?”
屠岸賈微笑道:“大夫說是四人,但是這四人也是邊關大將。大夫擅自回京,是否請得大王的恩準?”
趙同是趙氏長子,為人一向穩重,雖然知道今日之事必然不能善罷幹休,卻仍然客客氣氣地拱手:“我與三弟回家祭祖,年年如此,大王早便默準了的,何需再做請示?”
屠岸賈冷笑道:“是否年年如此,下臣不知。但下臣卻收到密報,說是兩位大夫密謀造反。下臣掌管京城內的安全,收到這樣的密報無論如何都不能坐視不理。”
趙同雙眉微揚:“趙家一向忠於大王,怎會密謀造反,這必然是誣告。”
屠岸賈冷笑道:“是不是誣告我不知道,但六年以前,也是你趙氏手弑先王。若說你趙氏全無圖謀不詭之心,也需得大王親自審查方能定度。”
趙同道:“好,我這便與你去見大王。”
屠岸賈卻搖了搖頭:“你這樣去見大王,我怎麽放得下心?誰不知趙氏師承神仙,人人皆有通天之能。我若是就這樣帶你去見大王,若你真有圖謀之心,又有誰能阻得了你?”
趙同道:“你要怎地?”
屠岸賈笑道:“也沒什麽,隻要大夫願意讓我將大夫的雙手綁起來,我便帶大夫去見大王。”
趙括大怒:“你居然要綁我大哥,你是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綁趙家的人?”
屠岸賈微笑道:“我不是什麽東西,我不過是由大王親任的京城侍衛隊長罷了。京城的安危皆係於我一人,我焉能兒戲?”
趙同仰天長笑一聲:“好!你即要綁我,這便綁吧!”
趙括急道:“大哥!”
趙同卻道:“六年前,趙穿與嬰齊弑君之罪,終是使我趙氏蒙上不忠之名。趙同一定要親自麵君,向大王陳述趙家的精忠之心。”
趙括歎了口氣,那件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六年,到底還是趙氏的詬病。
他便不再阻攔。
趙同伸出手,屠岸賈使了個眼色。
兩名兵卒手持一卷黑漆漆的繩子走到趙同麵前,也不打話,便用那繩子將趙同的手緊緊縛了起來。
趙同不疑有他,任由兩名兵卒將他綁起。
那兩名兵卒綁了他的手,仍不滿足,繩子在臂上交叉,將趙同五花大綁起來。
趙括怒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屠岸賈笑道:“隻因為趙氏英雄輩出,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
那兩名兵卒綁完趙同,自趙家的家將身邊經過。忽然自袖中翻出一把短刀,一刀刺入趙家家將的心口。
兩名家將還不曾反應過來,便雙雙喪命在那兩名兵卒的刀下。
趙同趙括一起大驚。
從那兩名兵卒的身手來看,絕不會是普通的士兵。
趙括喝道:“你們為何殺人?”
屠岸賈微微一笑:“不僅要殺人,還要殺你。”
他拍了拍掌,身邊的兵卒一起抽出劍來,便向著趙同和趙括撲去。
趙同連忙用力一掙,他自小修習內家心法,如此一掙至少有三五百斤的力氣,普通的繩索早已經掙斷。但縛著他的繩子卻像是由牛筋所製,居然分毫未損。
他連忙叫道:“三弟快走,通知朔兒,城外有變。”
趙括卻不願走,反而護住趙同,“大哥,你先走。”
趙同怒道:“我全身被縛,走也走不遠。”
屠岸賈則笑道:“你們兩個都不用走,因為誰也走不了。”
他拿過一把弓,搭上一支利箭,這箭是由越地的鐵所煉,在軍中還不曾大範圍使用。
他拉滿弓,一箭向著趙括射去。
箭到了趙括麵前,他舉刀向箭削下,刀竟無法將箭削斷。
那箭被趙括撞了一下,去勢歪了些,仍然射入趙括右肩。
箭頭自趙括的肩膀射入,後肩射出。趙括咬了咬牙,將刀交到左手。
屠岸賈微笑道:“你們不必再掙紮了,我這些部下所拿的刀劍皆是比你們的武器更加鋒利的鐵刀和鐵劍,隻要刀劍交擊,你們的兵器就會被削斷。”
趙括冷笑道:“削斷又如何,就算是死,趙家的人也不會退縮。”
屠岸賈歎了口氣,轉過身,似不願看兩人被萬劍分屍的慘狀。
他心裏有點趔趄和不安,趙氏被滅後,他便要執掌朝政,他的未來豈非會變得十分忙碌?
他自衣內拿出一隻響箭,這響箭是莊姬給他的。據說趙家的人在外麵遇到的不測,就會用這種響箭互通消息。
他將響箭放到空中,鳴鏑之聲向著四野分散開去。
城外仍有趙氏的軍隊,趙氏之人看到這信號,一定會趕來。
他命人埋伏在道路的兩邊,等待趙穿前來便殺無赦。
他的任務是殺死這三個人,剩下的就看莊姬了。
他想,一個女人再怎麽殘忍,應該也無法親手殺死自己的丈夫吧?
但如果趙朔不死,便前功盡棄。
誰都知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趙氏的生命力極強,隻要趙氏之人還有一個漏網之魚,他們就會死灰複燃。
他想,她真的能夠忍心殺死自己的丈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