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莊姬公主(下)

門外看守的侍衛對他們也不甚注意,隻有兩個人遠遠地尾隨在他們身後。

兩人到了市集,那老仆受了嬰齊的指使,故意與菜販討價還價,折騰許久。兩名跟蹤的侍衛遠遠地看著,臉上皆是不耐的神色。

那老仆逛了大半個市集,兩名侍衛終於忍無可忍,在一間茶館坐了下來,遠遠地盯著兩人。

嬰齊見機會來了,悄悄使了個眼色,那老仆便故意與一名菜販大聲爭吵起來,引來許多路人觀看。

嬰齊趁機悄悄地溜出人群,見那兩名侍衛一邊喝茶一邊漫不經心地張望。

因趙家在朝中聲望本來就高,侍衛們被派來監視趙家,心裏本就已經不願,做事的時候也極為疏懶,幾乎是不用什麽心思的。

嬰齊避開兩人,走入一條小巷,隻見一個人遠遠地跟著他走了進來。

他一出趙府就留意到這個人,雖然那人刻意換了衣服,戴著極大的草帽,但嬰齊一眼便認出這便是趙穿。

趙穿連忙深施了一禮:“小叔叔,到底發生何事?為何府外會有大批的宮中侍衛把守。”

嬰齊微微一笑,趙穿比他還年長兩歲,是他的遠房堂侄,人生得高大威猛,作事也頗有些魯莽,但嬰齊要的便是他這種個性,若是別人,說不定還不能幫上他。

他將昨日之事大略說了一遍,“穿兒,你覺得如何?”

趙穿雙眉深鎖,“這個該死的昏君,居然連二叔都敢動。二叔可是先王親封的佐政大臣,又是昏君的老師。何況我趙家在朝中多年,曆來被晉王所倚重,他想殺二叔,那就是存心與我趙家過不去。”

嬰齊淡淡地道:“當今大王當政十年,從無建樹,反而越來越荒淫無道,其實二哥當年犯了一個錯誤。”

趙穿呆了呆,“二叔犯了什麽錯。”

嬰齊故做神秘地道:“你可知當年二叔本想立公子黑臀為王,但因為大王是先王的親生兒子,二叔怕廢嫡一事會引起晉國的動亂,才立了公子夷皋。其實公子黑臀是先王的親弟弟,完全有資格繼位為王。而且公子黑臀稟性純良,若是他做了大王,一定比夷皋要強得多。”

趙穿不由自主地點頭,“那現在該怎麽辦?”

嬰齊忽然跪在地上,向著趙穿叩了三個響頭。趙穿嚇了一跳,也連忙跪下來,“小叔叔,你這是做什麽?你要折殺我了。”

嬰齊幽幽地歎了口氣:“我思量再三,現在隻有一個辦法能解趙家之危,也可以為晉國百姓造福詣。隻是這個辦法卻十分危險,你可能會丟了性命。就算成功了,二哥也不一定會饒過你,說不定還是要殺你。而且你會因此背上罵名,成為不忠不義之臣。”

趙穿怔了怔,“到底是什麽辦法?”

嬰齊歎道:“這個辦法大大地不敬,但為了趙家,這已經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不知你是否願意為了趙家而犧牲自己?”

趙穿默然片刻,臉上神情變幻,最終咬了咬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是趙家的人,如果趙家出了什麽事,我也不能獨善其身。為了趙家和二叔,就算要了我的命,也心甘情願。小叔叔,你隻管告訴我,到底是什麽辦法?”

嬰齊道:“我們這便混入王宮,你與我二人殺了大王,迎立公子黑臀為王。那樣不僅解了趙家之危,也是晉國百姓之福。”

趙穿大吃一驚,不由地後退了兩步:“小叔叔,難道我們要弑君?”

嬰齊冷笑道:“君即不君,臣亦不臣。這十年以來,大王從來不曾做過任何有益於百姓的好事。大家誰不知大王是個昏君?但每個人都礙於君臣綱常,誰也不敢忤逆他。我們現在雖然做的是弑君這樣不忠不義之事,實是大忠大勇之事。假以時日,晉國的百姓一定會感謝你的。”

趙穿心頭一熱,大聲道:“好!我就依小叔叔的指示。現在我們做什麽?”

嬰齊心裏暗笑,果然沒有找錯人,趙穿大概是最容易被說動的,才幾句話就說得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他自幼就機變百出,如同這般想要說服一個人,對於他來說,易如反掌。

“我們先潛入宮內,找到合適的時機就下手殺了大王。”

“現在就潛入宮內嗎?現在是白天,為何不晚上再潛入宮中?”

嬰齊笑道:“正因為是白天,誰也不會想到有人如此膽大,白天就敢潛入王宮。而且白天宮門不鎖,來來往往的宮人也多,反而更便宜我們行事。”

兩人到了宮外,見兩名運菜的宮人正推著一輛菜車離開王宮,想必是到市集采買新鮮蔬菜。嬰齊與趙穿跟在兩人身後,見他們在集中買齊了菜果。那些蔬菜皆被裝在一隻隻的大竹筐內,上麵覆以竹蓋。

嬰齊心裏已經有了主意。等兩人推著車向回走時,到了一個僻靜的所在,嬰齊忽然衝上前去,抓起一名宮人身上帶著的玉飾轉身便跑。

兩名宮人大驚,大聲叫喊追著嬰齊轉過街角。

再看時,嬰齊已經不見,而那玉飾便被扔在地上。

宮人拾起玉飾麵麵相覷,一名宮人道:“這個賊是什麽意思?為何搶了玉飾又丟在地上?”

另一名宮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個瘋子不成?”

因抓不到嬰齊,又怕誤了回宮的時候,隻得回到菜車旁。也不覺得有異,便推著菜車向王宮行去。

宮門前的守衛也不疑有它,甚至連菜筐的竹蓋都不曾打開一下。每日宮人皆要出宮買菜,雖然按規矩是應該檢查的。但人都是有惰性的,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早便無人真的去檢查了。

菜車一直被推到禦廚房外,嬰齊與趙穿撿了個沒人的時候自菜車內溜了出來。如此輕易便進了宮,真不知是否連上天都覺得夷皋是罪有應得。

莊姬有些心神不寧。

今天一整天,她都有這種感覺。

昨天侍衛隊長帶回了消息,趙盾已經聞風而逃,沒有殺成趙盾並不出乎她的意料,她早知趙盾不會那麽輕易被人殺死。

她亦知自己的哥哥在朝中的口碑頗惡,擁戴趙盾的人,遠遠超過了擁戴大王的人。

但,這有什麽緊要?大王便是大王,臣子再強,也不過是臣子。

她怔怔地望著窗外,到了傍晚的時候,就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她忍不住握住腰間佩帶著的一塊玉佩。那佩上隻鐫了一個字:朔。

這佩是自出生起便陪伴著她的,誰也不明白為何公主會握玉而生,而這玉上的朔字又有什麽含義。

一到下雨的時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握緊這塊玉佩。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事情,是與玉佩相關的,甚至是與下雨相關的。也似乎是與自己的生命相關的。

那件事隻有在下雨天的時候才會隱約浮現在腦海之中。

朔!月初為朔,月中為望,月盡為晦。

耳邊傳來一兩聲宮人的歌聲: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心裏一緊,好熟悉的歌,好似前生聽過。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便忽然心慌意亂,有一個人,正在慢慢靠近。她雖不知那人是誰,卻感覺到那人的氣息離自己越來越近。

似乎自己的再次降生,便與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無論是來到人間,或是離開人間都似隻是為了他一人而已。

天黑了下來,宮人送上燈燭,雨卻越下越大。

她忽然聽見侍衛們淩亂的腳步聲,她心裏一動,發生了什麽事?

她走出寢宮,見兩名宮人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見她便跪倒在地:“公主,不好了!大王遇刺了。”

她一愕,宮中守衛森嚴,大王怎麽會遇刺。她卻隻問:“刺客是誰?”

“是趙家的公子。”

她在心裏冷笑,果然是趙家的人,膽大包天,居然敢弑君犯上。她並不覺得後悔,自己勸說哥哥殺死趙盾本也沒有什麽錯誤,身為君王者,若不能除去威脅自己的臣子,這王位亦是笈笈可危。

她淡淡地問:“大王死了嗎?”

宮人呆了呆,公主問話的語氣如同被刺之人並非是自己的親哥哥,而是什麽漠不相幹的人。“大王的頭被趙穿斬了下來,隻怕,隻怕,”

宮人吱吱唔唔,卻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她仍然冷冷淡淡地道:“頭都被斬下來,還能不死嗎?”

她向著夷皋的寢宮行去,兩名宮人連忙拉住她:“公主,您現在千萬不能前去。”

她輕輕一甩,甩脫宮人拉著她衣袖的手:“為何現在不能前去?”

“刺客還在宮中,您去了隻怕會有不測。”

她淡淡地道:“正是因為他們尚在宮中,我才想去看一看。”

與此同時,趙嬰齊與趙穿堂而皇之地坐在夷皋的寢宮之內,身前是倒伏在地的無頭屍體,趙穿的手中則提著夷皋的頭。

人的頭被割了下來,多少與長在頸子上有些不同,怎麽看臉上的表情都有些怪異。

夷皋的臉上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或者是因為臉部肌肉的收縮造成的,但落入人的眼中,卻覺得他似乎無比快慰。

王宮侍衛隊長怔怔地站在兩人活人一個死人麵前,那頭懸在空中的時候仍然不停地轉來轉去,有時便麵對著他,有時便背對著他。他隻覺得一陣惡心,幾乎將晚飯吐了出來。

嬰齊微笑著伸出手:“我們兩人殺了大王,若你喜歡,可以將我們兩人捆綁起來,交與朝中大臣處置。”

侍衛隊長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趙公子,您說哪裏的話,我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捆您。隻是這件事該如何是好?大王到底是大王,如今被公子們殺了,該如何向晉國的百姓交待。”

嬰齊臉上神情鎮定自若:“我想請問大家一句話,大家覺得大王為人如何?”

幾名侍衛麵麵相覷,一名侍衛咬了咬牙,大聲道:“大王為人殘暴,我們隨侍在大王身邊隻覺得朝不保夕。每日離家之時都與家中老少親人一一道別,唯恐一去不回。今天公子殺了大王,我等實是感激不盡。”

嬰齊微笑道:“不僅各位是這等想法,晉國的大臣及百姓誰又不是這樣想。我倒有個見解,不如請公子黑臀主持大局,他是先帝的親弟弟,為人又極是溫良純厚,若是迎他為王,朝中必不會有所異議,到時也免了晉國一場內亂。”

侍衛隊長早已經沒了主意,現在晉王死了,趙家在朝中勢力極大,他也不敢開罪趙家的人,現在隻有唯嬰齊之命是從。“請公子吩咐。”

嬰齊笑道:“吩咐不敢,請隊長派人接回我二哥,再迎回公子黑臀,至於此間之事先不要泄露出去,等到我二哥和公子黑臀回來後,再做商議。”

侍衛隊長答應著下去安排,嬰齊又命人將夷皋的屍體妥善收藏。他雖然隻有十八歲的年紀,做事情卻有條不紊,隱有大將之風。

一切都安排妥當後,他便叫趙穿也下去休息,他與趙穿都不能離開王宮,在趙盾未歸來以前,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麽變故。

莊姬默默地在寢宮外看著他安排一切,這個少年,如此鎮定,哥哥就算是活著,也萬萬不會是他的對手。怪不得趙家可以掌握晉國大勢,看來趙家之人果然同非尋常。

她的目光落在那少年的臉上,是英俊的男孩子。一雙劍眉斜飛入鬢,雙眸漆黑明亮,如同是夜晚最明亮的星辰。

她怔怔地看他,應該是從未見過他的,因象他這樣的人,見了一麵便不會忘記。可為何,卻覺得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

她呆呆地想,忽覺得手腕一涼。她回頭,見母親臉色蒼白如同白堊,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寢宮之內,喃喃自語:“莊姬,他們殺了你哥哥。”

莊姬淡然道:“不錯,我都看見了。”

母親咬牙,滿麵痛恨,“趙家,該死的趙家!”

她忽然似想起了什麽一樣,“我要出宮,我要去找朝臣,向他們掀露趙家的惡行。”

莊姬露出一抹冰冷而嘲諷的笑:“母親還想活命嗎?”

穆嬴呆了呆,“你說什麽?”

莊姬淡然道:“若是母親還想活命,就要忍耐。你此時出宮,隻有死路一條。”

穆嬴怔怔地審視著莊姬,“為何會是死路一條?”

莊姬淡淡地道:“所有的侍衛皆站在趙家一邊,不會有人放你出宮。而且就算你出了宮又怎麽樣?你以為那些朝臣會為一個死去的人得罪趙家嗎?何況他們正在迎公子黑臀回宮,他回宮之後就會繼位為王,你認為他會殺死令自己當上大王的人嗎?”

穆嬴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兩步:“那該如何是好?難道你哥哥的仇就不報了?”

莊姬冷笑:“仇當然要報,但不是現在。要報仇便要忍耐,等到趙家放鬆警惕之時,總會有機會報今日之仇。”

穆嬴有些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不過是十歲的年紀,小小的臉蛋冰冷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總嫌女兒太冷,冷得讓做母親的都不敢接近。但今日,她才發現,原來十年的光景,她從來不曾了解過自己的女兒。

她雖然滿心不甘,卻不由自主地被女兒說服。隻覺得唯有照她的話去做,才能即保住自己的命又報兒子之仇。

雨越下越大,她想到自己懷孕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女兒並非是普通人,她是一道金光所化。

想明白這一點,她忽然跪倒在地,跪倒在自己的女兒麵前:“莊姬,娘怕娘活不到那一天。但無論用多少時間,你答應娘,一定要報今日之仇。殺死趙家的人,最好殺光他們。到時候就算娘已經死了,在地下也會覺得快慰。”

莊姬淡淡地道:“你放心,雖然我不喜歡他,但他到底是我的哥哥。我不會任由他這樣白白地死在趙家之手,我發誓,有生之年,一定會讓趙氏滅族。”

趙嬰齊忽然感覺到一股涼意,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是風嗎?

他向著窗外望去,一個小小女孩蒼白透明的臉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一愕,如此美麗的女孩,讓人不由地心生警惕。

那女孩似也感覺到他的目光,慢慢轉過頭來,兩人的目光輕輕一觸。他的心便不由地微顫,為何會如此悲傷?

那悲傷由來已久,倒不似發自心底,好似來自於冥冥之中一個不知名的所處。隻是這樣沉沉地包裹著他,如同覆繭之蠶,使人艱於呼吸。似會被那悲傷吞噬,連生命都這樣沉淪下去,直到無底的深淵。

兩人黯然對視,一個十八歲,一個不過十歲。

那一日,是他們此生第一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