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莊姬公主(上)

莊姬十歲的時候,一切都顯得不是那麽盡如人意。

母親雖已貴為太後,卻總是隱有重憂。哥哥身為晉王,卻不理朝政,遊手好閑。

她是早慧的女孩,對於朝中之事並不特別留意,但因為天生的聰明,對晉國的形勢也多少明白一些。

她知母親和哥哥都在怕著一個人,這個人便是趙家的家長趙盾。

晉國是泱泱的大國,與那些領邦小國不能相提並論,連周天子對晉王都是禮敬有加。她並不是特別明了為何晉國最偉大的王會懼怕一個臣子,但因天生親情的關係,對於母親和哥哥都懼怕的人,她難免就生出了惡感。

她知她是先王遺腹所生,但自小她便知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她不知世界在別人的眼中是怎樣的形象,在她的眼中,卻是灰暗無比。從很幼小的時候起,她便感覺到深深地厭倦。

天空時而碧藍時而灰澀,萬物時而喜悅時而悲哀,這一切都不能使她感動。她輕易便察覺到心裏的涼意。那涼意如同是暗藏的堅冰,讓她對於周遭的一切都懷著漠然之情。

她的體溫亦是冷的,無論是盛夏或者是嚴冬,侍兒觸到她的手時都會忍不住輕輕縮手。公主體溫如此之低,竟不似活物。

有時她甚至幻想著自己的血液也是寒冷的,她想也許自己不是如同其他的人一樣的生靈吧!或者是冷血的生靈在世間的另一個形體。

如同上一世一樣,她並不常笑,偶爾的笑也有如蜻蜓點水,一掠即逝。

她看見趙盾的那一日,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春日傍晚。

趙盾進宮之時,無需通報,因他是誥命遺臣,又是晉王之師。

他自宮中經過之時,暮色中的桃花凋謝了許多。

他的心裏就有了一絲悲哀之意,十年以來,那惡夢並不曾褪去,反而一日比一日更甚地糾纏裏他。到底趙家的災難是什麽呢?

他看見莊姬公主纖秀的身影,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卻已經美貌得妖異。如同這般的美人,百年也不曾見過一個。

不知為何,他每次見到她的時候,都會想起過往的那些亡國之姬。

那些單薄而美麗的女子,手無縛雞之力,纖弱文秀,命若遊絲,卻固執地存活在男性的世界之中。不僅存活,而且輕易地左右著塵世的起落。

他因而有些痛恨太過美麗的女子。

隻因男人的欲望及喜愛,使本來無罪的美麗也生出了許多罪愆。

他匆匆向晉王的寢宮行去,這個時候,他應該又是在吃喝玩樂吧!

想到這裏,他便不由地深深歎了口氣。作為一個師傅,他也算是失敗的吧!無論如何教導,都無法改變晉王的本性。

本以來假以時日,他便慢慢成長,如同一個人君一般肩負起治國的重任。但無論過了多久,對於他喜愛的治遊,他仍然樂此不疲。對於他厭惡的國政,他也仍然厭惡如故。

他真不知自己該怎樣教他。

也許一個人的本性是無論如何教,都改變不了的。

他很快便聞到古怪的味道。這味道使他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他想原來聽到的傳言是真的,王果然在吃熊蹯嗎?

熊在晉國的北方,被許多山地居民視為神聖之物,捕獵被嚴格禁止。但同時也有來自平地的人們傳說,山中的熊是極美味的,尤其是熊蹯。

所謂之熊蹯不過是熊的兩隻前掌,連後掌都不能算的。聽說因熊的習慣喜歡以自己的舌頭舔食前掌,日積月累之下,這前掌就變得美味無比。

王對於世間的美食及美婦人都懷著無比深厚的興趣,對於珍希的食物更是酷愛到了有些變態的地步。隻是礙於身份,有許多東西他都不能吃。

如同熊蹯,因是北方山地居民的聖物,他雖然垂涎已久,卻始終被朝臣勸阻。

趙盾歎了口氣,不過是口舌之欲,為何就如此不能割舍?

他向著王的寢宮而去,設想著該如何勸說他。

與此同時,晉王夷皋正怒不可遏地拔出身上的佩劍,在他的麵前跪著驚惶失措的禦廚。

“為什麽會這麽難吃?”人人都說熊蹯是世上罕有的美味,為何落在他的口中竟味同嚼蠟。“你是故意在戲弄孤王嗎?”

禦廚抖做一團,“下臣不敢,下臣是按照民間相傳的方法製作,隻因這食品從未進入宮中,下臣是請教了民間的一位廚子,才得知作法。”

夷皋冷笑,從未進入王宮?這也算是借口嗎?為何會從未進入王宮?都是那些該死的大臣們,連殺一頭熊都會冒死勸諫。不過是一頭熊罷了,山裏有許多頭熊,殺上幾頭又有什麽關係?

如果讓趙盾知道,他的心忽然一顫,若是讓趙盾知道他私下殺熊,不知會有什麽反應。

可是為什麽我要如此怕他?他不過是一個臣子,我才是晉國的王,為什麽我怕他如同老鼠怕貓?

他的雙眉倒豎了起來,心中的鬱悶不平之意一浪接一浪地狂湧而上。到底為何我要如此怕他?我才是王。

他咬牙,手中的劍用力揮出去。該死的大臣們,總是一意與孤王做對,我才是晉王至高無上的王,連吃熊蹯都不能。普通的獵戶可以做的事情,為什麽王不可以?

王的權勢是上天賜予的,北方的那些山野村民,他們不該一心一意匍匐在我的麵前嗎?

劍落下,禦廚慘呼了一聲,倒在血泊之中。

他一驚,才自狂暴之中猛醒過來。

身邊的宮人皆瑟瑟發抖,那禦廚已是身首異處。

他呼呼地喘著粗氣,怎麽辦?一怒殺人,若是讓趙盾知道了,他會怎麽想?

他感覺到心底的涼意,趙盾在他的心裏竟是比已死的先王還要可怕得多。

他站起身,想吩咐宮人將禦廚的屍體拖走,悄悄掩埋,再給禦廚的家人送上一筆撫恤金。此事千萬不可傳到趙盾的耳中,若是他知道,是否會廢了他立別人為王?

他心裏一陣顫抖,不可能,誰也不能奪走晉王之位,隻有他才是晉王,先帝唯一的太子,除了他之外,誰也沒有資格坐上晉王的寶座。

然而他卻看見衣袂的一角自殿外一閃而逝。

他大驚,奔出寢宮,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悄然離開。

是趙盾!

最不想見的人便是他,為何他偏偏會在此時出現?

他反手抓住侍立在宮外的一名宮人的衣領:“趙大夫是什麽時候來的?”

那宮人牙關打著戰,“來的時候王正在發怒,趙大夫就走了。”

他呆了呆,不由後退,如此說來,趙盾看見了一切。他吃熊蹯,一怒殺人,這一切都落在他的眼中。

他雙腿一軟,坐倒在地,手中仍然提著那柄染血的劍。

為何上天會如此?他不過是吃了一直想吃的熊蹯,殺了一名禦廚,難道上天就要如此懲罰他嗎?

趙盾,他為何不進來訓斥他?他為何要悄然離去?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怔怔地坐著,隻覺得這個春天的傍晚寒冷如同嚴冬。

一個小小的黑暗投印在他的身旁,他抬起頭,是他十歲的幼妹莊姬。女孩美麗的小臉帶著一抹冷酷的肅殺之意,讓他不由地打了個冷戰。

兩人悄然對視片刻,他才輕輕歎了口氣:“莊姬,你為何不去陪著母後。”

莊姬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染血的劍上,“哥哥恨他嗎?”

夷皋顫抖了一下,“你說什麽?”

莊姬冰涼的小臉仍然冰涼如故,“哥哥心裏很恨趙盾吧?”

夷皋驚惶四顧,身邊除了數名宮人以外,再無旁人。但這些宮人,誰又知道其中是否有趙盾的耳目。

女孩莊姬冷冰冰地微笑,她雖然在笑,眼中卻略無笑意,“若是恨一個人,為何還要容他活在這世間?”

夷皋的身子輕輕地顫抖,若是恨一個人,便不能容他活在這個世間嗎?他忽然覺得自己從不曾認識過自己的妹妹。這自小美麗如同精靈般的小女孩,總是安靜地存在著,於不為人知處,靜靜地散發著自己的美麗。他也曾覺得她太冷,冷得全無溫度,可是當此之時,當她紅潤的小嘴中說出這樣的一句話:“若是恨一個人,為何還要容他活在這世間?”

他似再次認識了自己的妹妹,原來,她是這樣的!

“可是我怕。”他不由自主地回答。

女孩的笑意便更加冰冷,冷得比深冬的冰雪還要觸手可及,“若是怕一個人,便更不應容他活在這世間。隻有殺死自己心裏怕的人,才不會再怕。”

“殺死他?”他不由自主地重複。

“君要臣死,臣可否不死?”

他搖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又安敢不死。

“既然如此,就殺了他吧!”她下結論一般地淡然說。

她說的是殺一個人,卻如同捏死一隻螻蟻一般地輕易。

他咬了咬牙,不錯,與其這一生都受製於人,不如先下手為強。

他立刻大聲傳喚王宮守衛,低聲下旨:“去找到趙盾,殺無赦。”

守衛隊長吃了一驚,反問了一句:“什麽?”

夷皋的臉上露出一抹瘋狂的笑容,大聲重複:“誰殺了趙盾,賞千金。”

女孩鬼魅般飄緲的身影隱在假山亭軒之後,她小小的臉上那一抹笑容冷如鬼魅,她是很少笑的,笑起來的時候也全無溫暖的感覺。

心裏的冷是深入骨髓的,也不知世上是否能有東西化解這冷。

與此同時,趙盾匆匆回到趙府。

他一路走一路歎息,為何王會越來越暴戾?

雖然說王是至高無人的,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社稷安危最終還不是取決於民意?

他一直遲疑不定,到底該如何是好?

王的殘暴有目共睹,一日更勝一日,難道便任由他如此下去?

或者……一個念頭悄然湧上心頭,自己當初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早知他不會是合適的王,卻仍然立他為王,現在再改正這個錯誤,也許為時不晚。

如此一來,他便要擔上不忠不義之名。

他心裏猶豫不決,到底該如何是好?

他坐在書房之中凝思,聽見外麵傳來一兩聲劍刃交鳴的聲音。

他向著窗外望去,是十八歲的趙嬰齊和十六歲的趙朔,兩人站在院中練劍。

嬰齊的武功顯然高出趙朔許多,趙朔一劍刺來,嬰齊輕輕閃身,讓開這一劍。趙朔力量用老,不由地向前踉蹌跌出,嬰齊卻並不拉他,反而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把。

趙朔本就是向前衝出去,又被嬰齊一推,重重地跌在地上。

他在地上趴了半晌,才爬了起來,臉已經高高腫起。他一邊撫著自己的臉一邊埋怨,“你又暗算我。”

嬰齊微微一笑:“那怎麽能算暗算,如果我是你的敵人,就不是推你一把,反而是刺你一劍,那時候你就不是光跌一跤了,恐怕要一命嗚呼了。”

趙朔歎了口氣,“為何我的武功總是比不上你。”

嬰齊眨眨眼睛,“我可是趙家百年以來難得一見的聰明人,如果隨隨便便什麽人都能比得上我,那怎麽能稱得百年難見呢?”

趙朔呆了呆,罵道:“你怎麽臉皮就那麽厚?”

房內的趙盾也不由地搖了搖頭,兩個年青人之間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若嬰齊與趙朔可以個性互補,一個不要如此跳脫,另一個不要如此迂腐,那豈非大佳?

院門忽然被撞開了,一名宮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趙大夫,趙大夫!”那名宮人尖聲呼喚著,滿麵皆是惶急之色,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趙盾連忙走出屋外,扶起那名宮人,溫言安慰,“發生了什麽事?不要慌張,慢慢道來。”

那宮人用力喘了幾口氣:“趙大夫,您快走吧!大王剛剛下了命令,要殺您。”

趙盾呆了呆,“你說什麽?”

“大夫走後,王就下了命令,現在宮裏的侍衛正向著趙府趕來。我是從小路跑來,才得以趕在侍衛之前,大夫快走吧!”

趙盾皺眉,夷皋竟然如此膽大,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眼中,夷皋雖然暴戾,卻對他十分懼怕,想不到他竟會作出如此決定。

他遲疑不定,趙家向來忠君愛國,若這一走,豈非變成了不忠?

他的目光落在趙朔的身上,做人臣者就都有如此覺悟,有一天,也許便會因著莫須有的罪名而死於君王之手,但這豈非是為人臣的本份。

他猶疑不定,嬰齊卻當機立斷,急奔回房內,拿了一封刀幣交給趙朔,“你和二哥快走吧!”

趙盾一怔,“要我走?”

嬰齊雙眉微揚,“就算是忠臣,也不必為了一個昏君喪命。若是二哥死了,大王豈非更加肆無忌憚。為了晉國的百姓著想,二哥也不能輕易赴死。”

趙盾心裏一動,嬰齊說得不錯,若他真的死了,晉國還有誰克製得了夷皋那暴戾的脾氣?他豈非更加為所欲為?

他點了點頭,“我和朔兒走了,你們怎麽辦?”

嬰齊微微一笑:“二哥不必擔心。大王怕的是你,想殺的也是你,你走之後,他必然會將趙家上下囚禁起來,以誘你返京,因而趙家的人是不會有性命危險的。”

趙盾點頭又搖頭,“雖然一時沒有性命危險,終究無法擺脫危機。”

嬰齊成竹在胸,“二哥若是信得過我,就將趙家交給我,我定會保住趙家周全。”

他雖然隻是十八歲的少年,平日又頗為跳脫,說這句話時,卻帶著莫名的自信與鎮定,如同是慣戰沙場的大將。

趙盾不由地點頭,趙同和趙括都駐守在外,家中隻剩下老弱婦孺和趙嬰齊,此時他也隻有相信嬰齊。

他帶著趙朔自後門出了趙府,一路向城外疾行。隻聽馬蹄得得,一隊王宮侍衛正向著趙府行去。

趙朔回頭向著趙府張望,憂心忡忡地詢問:“父親,小叔叔不會有事吧?”

趙盾略一凝思,想到嬰齊鎮定的神色。他忽然若有所悟,這種神情,為何似曾相識,好象在什麽地方曾經見過。

他便不由安然,“他不會出事。”

趙朔好奇地看了父親一眼,父親不是一直嫌小叔叔太過跳脫,總說他雖然詭計多端,卻有失磊落,此時卻會如此全心全意相信他。

他是純良的少年,雖然覺得好奇,卻也不再多問,對於前途亦不是十分憂慮。

這天下之大,本也沒有什麽值得人擔憂,生死由天,順其自然而已。

趙嬰齊看著趙盾與趙朔離開趙府,低聲吩咐一名家丁,“你立刻到城外軍營尋找趙穿,要他潛伏回城,藏身在府外。告訴他這件事一定要保密,誰都不能泄露,連趙家的人也不可知道。”

那家丁答應著去了,此時王宮的侍衛也紛湧進入趙府。

侍衛隊長倒是頗為客氣,府內大體看了看,也不敢真的翻查,與嬰齊交談了幾句,又囑趙家的人不要隨意外出,便離府回宮複命去了。

這個結果倒是有些出乎嬰齊的預料,看來趙家在朝中的威望之高已經超過了朝臣們對於王權的敬畏之情。若是如此,以後行事便容易多了。

他一掠上了院牆,向外張望,見府外三三兩兩的侍衛散布。雖然他們不曾抓到趙盾,卻仍然派人將趙家嚴密地看守了起來。

嬰齊也不擔心,反而進入後堂陪著趙府的女眷閑聊了許久,讓她們寬心。趙家的婦人們也都是巾幗英雄,雖遇大變,卻仍然能夠鎮定如故。

到了第二日,嬰齊與府中的一名家丁換了衣服,手中提著菜籃,跟著買菜的老仆走出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