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趙家的祖祖輩輩(下)
他自己就覺得很悲傷,因為總是有太多的人管他。父親、母親、趙家的遠親近親或者是一些七八杆子也未必能打到一起去的親戚,甚至連家裏的奴仆也總是管著他,幹涉他的一舉一動。如果他也能象小叔叔一樣沒人管那該有多少幸福啊!
他忽然注意到身邊的小叔叔站起身,他連忙睜開眼睛,見趙嬰齊正向著那隻陶罐走去。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小叔叔要幹什麽?難道他真要打開那隻陶罐?
“我趙氏一門,皆不得開啟此罐。有違者,天打雷劈。”
趙朔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望向門外,晴空朗朗,萬裏無雲,不會真的天打雷劈吧?
他看見嬰齊的手已經摸上了那個陶罐,他連忙也從地上爬了起來,衝過去緊緊地抱住嬰齊的胳膊,“爹知道了會打斷我的腿的。”
嬰齊眨了眨眼睛,“現在祠堂裏就你我兩個人,如果你爹知道了,就是你告訴他的。”
趙朔呆了呆,下意識地回答:“我怎麽會告訴爹?”他卻沒有想到為什麽一定要打開陶罐?如果不打開,就根本沒什麽好怕的。
趙嬰齊的手按在了陶罐的羊皮封條上,兩個小孩誰也沒有注意到本來萬裏的晴空正在迅速地密布起烏雲。雲層在天空翻滾著,集結著,似正在醞釀著一場大風暴。
嬰齊的手按在羊皮封條上,他莫名其妙地覺得叔帶公正在凝視著他。他不由抬頭向上看了一眼,那牌位安然而立,沒有什麽特異之處。他卻總覺得牌位上似有一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雖然感覺到靈異,卻反而更增喜悅,那麽這罐中隻怕真有妖怪吧!
他終於輕輕地掀起封條,一聲霹靂從天而降,兩個小孩都嚇了一跳,卻都不敢回頭去看,眼睛緊緊地盯著那隻陶罐。
封條被打開後,過了半晌,罐中全無動驚。
兩個男孩麵麵相覷,趙朔忍不住問:“妖怪在哪裏?”
嬰齊搖了搖頭,他正想把臉湊到罐口去看,忽見罐中閃過一道金光。
趙朔嚇得後退了一步,麵色蒼白:“金光!金光!”
嬰齊卻好整為暇:“我看見了,不就是金光嗎?說不定是一罐金子。”
他把手伸入罐中想去摸,卻忽覺得手指一陣刺痛,他“呀”地驚呼一聲,連忙縮手,見自己的手指上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個小小的傷口。
趙朔更是害怕,連連退了幾步,失聲驚呼:“你被妖怪咬了,你被妖怪咬了。”
嬰齊雙眉微豎,心中惱怒,死妖怪,這半天也不出來,卻膽敢咬你家少爺。他一不做二不休,將陶罐翻轉過去,罐底朝天,用力抖動,心道,這回看你還出不出來。
罐中之物失去依仗,終於“叭”地一聲輕響,落下地來。
唉!為何又要驚擾我!?
那金色的小蛇,在罐中睡了許久,隻望這一世都這樣沉沉睡去,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隻是這不甘心的小童,卻用盡辦法,要將她擾離這小小陶罐。
她的心已經沉寂多時,就此了卻殘生也是好的,可為何總是不願放過她?
她倦倦地仰起頭,眼前是兩個男孩模糊的身影。嘴裏有些鹹鹹腥腥的味道,是她剛才咬了其中的一個。血漬仍然在嘴角,那味道……很熟悉,難道是他?
兩個男孩亦都垂頭看著她,“蛇!”其中一個失聲驚呼了起來。
另一個略微大一點頗為凶悍,一腳向她踩了下來,口中叫聲:“原來妖怪是一條蛇。”
她皺眉,好頑劣的男孩。她自他的腳下竄過,向外急速滑行。
嬰齊窮凶極惡地在後麵追趕,“莫要讓它跑掉!”
趙朔卻拉住他:“讓它走吧!不要再為難它了。”
她不由停了下來,回頭張望,蛇的眼中,這個世界是如此的不同。那大的小孩卻不甘心,叫道:“它是妖怪,怎麽可以讓它逃走,我一定要擒住它。”
小的孩子卻擋在大孩子前麵,向著她道:“你快走吧!快走吧!”
她略有些感動,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想要保護她。她忽然躍起,一口銜住小孩子腰間的一隻小小玉佩,用力一扯,將玉佩扯斷。
小男孩驚呼了一聲,叫道:“將玉佩還給我。”
蛇卻不再理會,轉身向外遊去。
一時之間風雨大作,狂風夾著暴雨敲打著地麵。她在風雨中疾行,每次的降臨大概都是這樣的天氣吧!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與此同時,晉國皇宮中,皇後穆嬴全身縞素,憂心忡忡地坐在寢宮之內。
晉襄公新喪,她唯一的親子太子夷皋卻十分不爭氣,每日隻知吃喝玩樂,與宮中女子苟合,卻從來不曾過問朝中大小事宜。
她是一個美豔的婦人,雖然兒子已經成年,但她看起來尚年輕,不過象是二十五六歲的婦人。
無論兒子怎樣,到底是自己親生的兒子。
也許太子是自小被寵溺壞了。她想到趙盾犀利如刀的眼神,但不由地打了個寒戰。她知道趙家在朝中的勢力,雖然趙盾身為太子的師傅,但若太子不能得到趙盾的歡心,以趙家之力,完全可以廢去這個太子。
這樣想的時候,她便更覺得不寒而栗。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她親子的地位。
一念及此,她立刻囑人備下馬車,親自拜訪趙盾。
她知趙氏為人最重忠義,當此之時,隻有以先君之情來感化他了。
外麵風雨大作,她卻顧不得許多,隻要夷皋能保住太子之位,區區風雨又算得了什麽呢?
馬車直奔趙府而來,照道理說,她身為王後,紆尊降貴,親自去拜訪一位臣子,那是多麽大的榮耀。她的心裏卻誠惶誠恐,如同去見老師的學生。她反複在腦中思量,該如何勸說趙盾,讓他心甘情願地擁立太子登基。但一想到自己兒子的種種劣跡,連她都不由地歎了口氣。若她是趙盾,隻怕連她也不會擁立這樣一位太子吧!
誰讓她是太子的母親,慈母之心,大抵相同。無論犯了什麽錯處,那都是自己的兒子。
她不等閽者通報,便直接走入趙府。大雨之中,趙盾倉皇來迎,雖然她是來求他的,表麵上的禮儀還是要做足。
她進入趙府的會客大廳之時,身上白衣素服的裙角濕了一大片。她可從來不曾這麽狼狽過,以往的時節,不要說被大雨淋得濕透,身上略濺上一點水漬,她都會大發雷霆。隻是人有求於人的時候,自然便降低了身段。
婢女奉上茶,她遲疑著端起來,該怎麽開口呢?
趙盾似知她前來的目的,隻東拉西扯地講了許多無用的閑話。在官場打滾多年的人,再公正不阿,場麵上的應對之辭還是知道的。
她聽了半晌,終於忍無可忍,打斷趙盾的話,“大夫,先君已亡故多日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想到自己在朝中孤苦無依,便不由地落下淚來。這眼淚也是真的,先君在的日子對她即不特別寵愛也不特別冷落,不過是平平無奇。她亦是知足的,畢竟她是皇後,兒子是太子,為了兒子不成器,她自己便不得不兢兢業業,克盡婦道,不願出任何紕漏,不給別人一點機會。
現在先君駕崩了,朝中卻找不到能為太子說上話的人。如果夷皋不能繼承王位,她這麽多年的辛苦豈不是白費?
她偷眼看了看趙盾,淚水越流越多,“先君在世之時,便立了夷皋為太子。如今先君已亡故有日,國豈可一日無君?我們孤兒寡母都隻有依仗著大夫了。”
趙盾默然,這件事情,也正是他一直躊躇不決的難題。
他身為太子的師傅,太子是怎樣的品行他又豈會不知。為了這個原因,他的心中也早有廢立的打量,隻是廢立一事,他身為外臣,實在也不方便提出來。雖然趙家在晉國舉足輕重,完全有廢立的實權,但他卻思量著趙家的名聲。若先君才死,便廢去先君之子,這實也不是忠臣所為。
因而他便一直將太子的繼位之事壓下,數日來與朝中老臣們商議,卻始終沒有結果。
老臣之中的意見亦不能統一,有擁立太子的,有反對太子的,辯來辯去,辯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長歎一聲,“此事還要容臣下與朝中肱股之臣商量。”
穆嬴雙眉微挑,這些日來,她一向以一副哀傷欲絕的柔弱麵容出現於人前,此時終於現出幾分英氣潑辣來,“朝中之事一向以趙大夫馬首是瞻,若大夫點一下頭,又有誰敢反對?何況夷皋本就是大夫的弟子,若可登基為王,自是事事依重大夫。夷皋身為太子,先君即亡,太子繼位是順理成章之事。若不以夷皋為王,那便是公然有違先君旨意。先君剛剛亡故,便置先君遺子不顧,百年之後,還有什麽麵目見先君於地下?”
穆嬴侃侃而談,趙盾不由看了她一眼,原來這位平日沉默寡言的皇後並非如同她的外表那般無用。
皇後向來溫婉,從不惹起皇宮風波,本以為她是無能的女子,原來不過是深藏若虛罷了。
他淡然回答:“皇後所言極是。不過在臣下看來,廢立太子自然是無顏麵見先君,但若不廢立,隻怕百年之後,下臣無顏麵對的是晉國的列祖列宗。”
穆嬴一愕,這麽說,趙盾是下定決心要廢立了?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以頭搶地,放聲痛哭,“趙大夫,太子是您的學生,是好是壞還不都看您的教導。太子自幼就是跟著您長大的,哪一件事敢忤逆您的意思?我知道太子不成器,但太子還年幼,趙大夫再慢慢地教他,總能把他教會。若真的便這樣廢立了,又讓誰來繼位?”
趙盾想要扶起穆嬴,卻又不敢碰她的身子,連忙後退了幾步,也跪了下來。其實穆嬴所說的話,也正是他的心病,在外的幾位公子,各有所長,又都虎視眈眈,立了誰別人都會有意見,都會因之而引起動亂。太子雖然不成器,到底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他沉吟不語,穆嬴看他的臉色,知道這句話倒是打動了他。“大夫廢立事小,若為了廢立一事,而使晉國動亂,生靈塗炭,大夫豈非更無顏麵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幾位公子質於諸國,若此時迎回,隻怕不祥吧!”
趙盾歎了口氣,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請國母起身吧!太子本就是先君所立嫡子,趙盾何德何能,豈敢不從。隻望國母能多多教導太子,勸其向善,身為一國之君的人,舉足輕重,可不是諸君可比。”
穆嬴大喜,亦連連叩了數個響頭:“多謝大夫,多謝大夫。大夫如此大恩大德,穆贏沒齒難忘。”
趙盾默然,他倒並非是被穆嬴說服,隻因穆嬴所說之事也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一向以國重於一切,若晉國真因為他的廢立而動亂,他不僅無顏麵見地下的列祖列宗,也無顏麵對晉國的百姓。
穆嬴目的已經達到了,便不再停留。她站起身的時候,隻見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
她心裏想,什麽鬼天氣,剛才還明明晴空萬裏,忽然之間便雨落傾盆,而且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是老天知道她要出門,才故意與她做對嗎?
她向著門外行去,心裏到底是喜悅萬分,隻要趙盾答應擁立太子,夷皋的太子之位就可保無虞了。
她走出大門,眼角的餘光忽然落在一個東西上。
她怔了怔,向著那個方向望去,隻覺得金光一閃,一樣東西便進了她的懷中。她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險些跌倒。
低頭看時,身上衣服整整齊齊,沒有一絲異樣。她心裏暗暗詫異,剛剛明明看見一道金光一閃進了她的懷中,為何又什麽都不曾見?
她便問身邊的小丫頭:“你剛才可看見什麽東西?”
小丫頭忙著支開手中的雨傘,老老實實地搖頭:“不曾看見什麽。”
她伸手重重地戳了小丫頭的額頭一下:“小蹄子眼睛隻顧看什麽,明明有一道金光撲入我的懷中。”
小丫頭吃了一驚,仔細檢視著王後的衣服,一切如常。小丫頭心想,隻怕是王後多心了,她知這些貴人最喜多心,沒事也要生出許多事端來,她便隨便編排了一些話來敷衍王後:“那是大喜之兆吧!隻怕王後要遇到喜事了。”
穆嬴想了想,心道剛才趙盾答應了擁立太子登基,以後我便是太後了,隻怕真是天降吉兆。她喜滋滋地想著,不再覺得驚慌,反而更加開心起來。雖說是如此,不知為何,心底最深的地方卻隱隱有不祥的感覺,似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著,出離了她的控製。
她最不喜這種感覺,這些年來雖然韜光斂銳,其實是悄悄地控製著後宮的一切,沒有什麽讓她覺得束手無策。但這一次,那道金光……
她用力甩了甩頭,不再多想。以後要忙了,為了兒子的登基之典,還有她的母儀天下。
不久後,太後穆嬴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這使她尷尬莫名,她不知這孩子來自何處,因先君死前已有許久不曾與她同房,但她也不曾有過任何別的男寵。
為了掩飾太後的醜聞,這孩子便成了先君的遺腹。
又過了數月,孩子產了下來,是個粉雕玉砌般的女孩。更奇的是,女孩一出生,手裏便握著一塊玉。
那玉上隻寫了一個字“朔”,這位事在宮裏宮外傳為奇談,人人都在猜測這塊玉的來曆。趙家的人也被傳入宮中看了這塊玉,趙盾一見那玉,心裏便一跳,那玉看起來似曾相識,好象是係在趙朔身上的。
他卻不敢說什麽,隻說不曾見過如此奇玉。
回到府中後,他將玉畫了下來,拿給妻子看。妻子一看便道:“這玉便是朔兒隨身的寶玉,但早就丟失了,相公是在哪裏見到的?”
趙盾默然,為何公主的手中竟會握著趙朔的玉。他的心裏隱隱覺得不安,一直糾纏著他的惡夢也一次比一次更加清晰,這一切到底預示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