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狼煙(下)
褒姒卻輕輕按住戎主的手說:“大王,何必跟這個人一般見識呢!大王剛剛得了周室江山,正應該安撫民心,這個趙叔帶雖然令人厭惡,卻總算是把臣妾引入宮中的人。要不是有了他,臣妾還見不著大王呢!”
戎主立刻轉怒為喜,笑道:“既然美人如此說,今天就放他一條生路,不過以後他若再不識擔舉,我可就不會放過他了。”
滿也速連忙將叔帶拉至一旁,低聲道:“你真不想活了,現在鎬京都是我們的人,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難有作為。”
叔帶默然不語,滿也速搖了搖頭,打馬追上隊伍。待犬戎的軍隊過後,叔帶見地上扔著一顆首級,仔細一看,原來是鄭侯的首級,想必是剛才從長竿上落了下來。叔帶心中憂愁,將鄭侯的首級拾起,用布包好,係在馬上。
雪姬低聲問:“現在我們該如何是好?”
叔帶長歎一聲:“現在隻好去見申侯了。”
叔帶與雪姬進入鎬京,見戎人雖然稍作約束,卻仍然四處劫掠生事。兩人低著頭沿街角行到申侯府第,見府前守衛森嚴。
叔帶向侍從拱了拱手,道明來意,不多時,便被引入府內。見申侯滿麵憂急,坐在堂內,一見叔帶進來,立刻起身深施一禮道:“老臣罪該萬死,引狼入室。”
叔帶還了一禮,苦笑道:“賢侯何以會引戎人至此,實是令人費解。”
申侯搖頭歎氣:“老臣得報小女無端被廢,囚於冷宮之中,老臣借了戎人之兵,本是為了清君側,殺了褒姒那妖姬。想不到這戎人不受管束,竟將天子也殺了,老臣知道之時,一切已遲。”
叔帶道:“如今不是追悔之時,當務之急,是如何將戎人逐出鎬京。”
申侯道:“戎人天性凶狠善戰,對我中原河山垂涎已久,如今進了鎬京,恐怕不會輕易離去。”
叔帶道:“若是賢侯真想戎人離去,何不速速派人去請四路諸侯。”
申侯忙問:“請哪四路諸侯?”
“第一請鄭世子掘突。世子雖然年輕,在京中時曾與在下見過數麵,英武非常,堪當重任。且鄭侯已死,世子必然一心報仇,當會全力以赴。第二位請衛武公。武公德高望眾,忠君愛國,又本出姬姓,是武王之弟康叔之後,如知國難,必然星夜來援。第三請晉文侯。晉國亦是姬姓同族,始封於成王之弟叔虞。在諸侯國間,晉國國勢頗強,有他相助,大事必成。第四位請秦襄公。秦爵雖是附庸,但向來習近戎人,又世代與戎人交戰,為犬戎所畏。”
申侯一聽之下,連聲稱善,即刻便派人去請這四路諸侯。剛剛分派停當,忽聽有人傳報,說是戎主在皇宮內設宴,請申侯赴宴。
申侯雖然暗暗派人請諸侯勤王,表麵卻要做出與戎主甚為相得的姿態,便答應赴宴。那傳信之人又言:“褒娘娘說了,趙大夫一定在賢侯的府上,請趙大夫也一起去赴宴。”
叔帶“哼”了一聲,道:“回稟你們娘娘,我會去的。”
申侯歎道:“我本是為了殺此妖姬而來,想不到白白承擔了弑君之罪,這妖姬卻安然無恙,難道真是天意嗎?”
兩人便到宮中赴宴,見滿朝文武都在此處,個個麵帶憂慮。戎主一見申侯,大聲說:“賢侯是有功之臣,快快請坐。”
申侯苦笑施禮,見朝中人紛紛側目,他心知此時自己是眾矢之的,也不便多話,隻得落坐。叔帶也便坐下。才坐下便聽見絲竹鼓樂之聲,隻見褒姒身著大紅舞衣,如同仙子淩波般冉冉而至。先向著戎主輕施一禮,便嫋嫋娜娜地舞蹈起來。
一舞方罷,褒姒又施一禮,嬌聲道:“願吾主一統中原,千秋萬代。”
戎主哈哈大笑道:“美人快坐到孤王身邊來。”
褒姒便緩緩上階,坐在戎主身側,戎主一把摟住褒姒,兩人笑謔嘻鬧,旁若無人。眾臣紛紛側目,叔帶心中氣憤,勉強忍耐,忽聽一人高聲道:“舊主方喪,便作出此等淫蕩姿態,真是不知廉恥。”
這句話說得十分響亮,滿堂皆聞。褒姒臉色微寒,目光在眾臣麵上一掃,眾臣心底驚惶,隻覺得褒姒的目光如同刀劍般銳利。
戎主怒道:“是誰在胡說?”
隻見一人從座中起立:“是我呂章。你待如何?”
褒姒冷冷一笑,“來人啊!把這個人給我斬了。”
左右皆驚,一時無人上前,戎主大怒:“你們沒聽見美人的話嗎?快把此人斬首示眾。”
兩名戎兵立刻上前,一刀便將呂章的頭顱砍了下來,那頭顱在地上滾了滾,停在階前,隻見頭顱上雙目圓瞪,滿麵怨毒。
眾臣麵麵相覷,啞口無言。褒姒笑道:“謝謝大王。”複舉起酒杯,“各位還不喝酒嗎?”
眾臣雙手顫抖,勉力舉起酒杯,隻聽一人大叫一聲,當場昏倒在地。褒姒咯咯嬌笑,“你們真膽小。”目光不期然地飄到趙叔帶身上。兩人四目相投,叔帶滿麵鄙夷,推案而起,隻拱了拱手,話也不說,向著殿外走去。
方才走出宮門,隻見眼前紅影一閃,褒姒已經擋在他的身前。叔帶淡淡道:“娘娘有何見教?”
褒姒微微一笑:“你這麽急著離開?你還沒喝酒呢。”
叔帶冷笑道:“多謝娘娘關心,可惜國難當前,叔帶無心飲酒。”
“你在怨恨我?”
“我怎敢怨恨娘娘。”
“你為什麽不敢看我?”
叔帶立刻抬起頭,直視著褒姒,“微臣隻怕冒犯了娘娘。”
褒姒輕歎:“你知道這一切是誰的錯?”
“叔帶不知,還請明示。”
“是你的錯,如果當初你願意帶著我走,根本就不會有這一切發生。”
叔帶嘴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意:“娘娘還記得那件事嗎?娘娘可知道我為何不願帶娘娘走?”
“難道不是為了你那忠君愛國愚不可及的思想嗎?”
叔帶淡淡地說:“娘娘錯了,我不帶娘娘走,隻是因為我從來沒有一刻喜歡過娘娘。我自始至終隻喜歡一個人,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子雪姬公主。除了她以外,我的心裏再也沒有過第二個人。”
褒姒一怔,“你騙我。”
叔帶笑道:“我騙娘娘嗎?娘娘以為象我這樣的男人,會把自己喜歡的女人親手奉送給別人嗎?甚至在你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以後?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娘娘,娘娘隻是一廂情願。”
褒姒大聲道:“你隻是想要報複我,你別以為我會相信,你不喜歡我嗎?我才不會相信呢!”
叔帶輕施一禮:“信不信是娘娘的事,與我無關。”掉頭便走,仿佛再也不願意看褒姒一眼。褒姒呆呆地注視著趙叔帶的背影消失,你說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是真的嗎?
我不相信,我能感覺得到,你一定是在騙我。
數日之後,叔帶在家中靜坐運功,忽聽城外喊殺震天,他連忙走出家門,見數名守城士卒匆匆忙忙從街上跑過,他拉住一個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那守城士卒認識叔帶,答道:“是鄭國的兵來了,已經和戎人在城外打起來了。”
叔帶忙問:“隻有鄭國的兵嗎?”
士卒點了點頭。叔帶心中暗急,心道掘突也太沉不住氣,為何不等其它幾國兵至再行攻城。他也顧不得許多,急忙躍上馬,向城門方向奔去,才奔到城門口,見滿也速得意洋洋地領兵退回。叔帶在馬上拱手問道:“剛才聽見喊殺衝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滿也速笑道:“一個黃毛小子,帶了五百乘人馬妄想攻城,已經被我擊退了。”
叔帶忙問,“向何方退去。”
滿也速笑道:“是不是你勾結來的人馬?”
叔帶道:“怎麽可能?我也是剛剛才聞訊趕到。”
滿也速便向東方指了指,“往那個方向走了,現在大概已經退出了數裏了。”
叔帶打馬便向東方追去,追了三十裏左右,才總算追上鄭國大軍,隻見鄭國殘兵敗將已經收束了人馬,正打算安營下寨。叔帶與掘突亦是舊識,徑直進入中軍帳中與掘突相見。
見掘突白衣白甲,素袍縞帶,一見叔帶便深施一禮:“多謝趙大夫收束先父遺骸。”
叔帶扶起掘突問道:“你為何擅自攻城?”
掘突歎道:“我本想先行突襲,想不到戎人兵馬甚是厲害,如今一敗塗地,該當如何是好?”
叔帶道:“我看你不必在此安營了,隻向著東方而去,我計算著衛侯的兵也該來了,你迎上衛國的人馬,在城外紮寨,晉國和秦國的兵馬不日便會來了,到時候四國會兵,再攻城不遲。”
掘突忙道:“多謝指教。”便傳下號令向著東方而去。
叔帶自行回城等候,他憂心忡忡,本想找李耳商量一下對策,但自從城破後,李耳便再也沒有訪過叔帶。叔帶也不知至何處尋他,隻得走一步算一步。又過了數日,四國大軍已到,在城外安下營寨,眼見一場大戰便要開始。
叔帶數日在城中巡視,見戎人兵馬甚多,雖然四國之兵會聚,他卻也暗暗擔心,不知數算幾何。而戎主久居宮中,遲遲不願撤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想要勸他主動退兵是不可能的了。
他忽然想起滿也速本是犬戎故主之子,其父死後,將王位傳與滿也速的叔父,但滿也速的叔父死時,卻沒有信守承諾,將王位傳給滿也速,卻將王位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如此說來,滿也速本該是戎主,而不該是現在的這個。
若是能說動犬戎內訌,必然對四國之兵大大有利。
叔帶便攜了美酒,專程尋訪滿也速。滿也速如今鳩占鵲巢,住在鄭侯府中。叔帶一來,滿也速便親自出迎。他們兩人曾在戰場上相遇過數次,說起來亦敵亦友,反倒覺得肝膽相照,不需客套。
滿也速一見叔帶,便笑道:“這數日,你臉帶愁容,見到我也假作不識,如今特意帶著酒來,恐怕是有事要求我吧?”
叔帶也不隱瞞,笑道:“正是如此,我是來問你們打算何時退兵?”
滿也速打開酒壇,也不用酒杯,拿起來就喝,一口喝掉半壇酒才道:“退不退兵要看大王,你問我也無用。”
叔帶便道:“如果你是大王,你可願意退兵?”
滿也速一怔,問道:“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叔帶笑道:“我聽說這王位本該是你的,你真的甘心屈居人下?”
滿也速臉上陰晴不定,淡然道:“我們雖是好友,這話可也不能亂說。”
叔帶道:“如果戎主不幸身亡,你當上了大王,你可願意退兵,與周室相安無事?“
滿也速道:“大王向來身體康健,怎會不幸身亡?”
“若是有人殺了他呢?”
滿也速笑道:“你難道不知大王力大無窮,向稱戎人之中第一勇士,誰又能殺得了他?”
叔帶哈哈一笑:“人總是會死的,一個人再英勇,世上也一定有人能殺得了他。我今日前來,隻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做什麽交易?”
“如果我助你殺了戎主,讓你登上王位,你可願意退出鎬京?”
滿也速默然不語,又拿起酒壇飲了一口,叔帶也不催問,隻道:“這宅子本是鄭侯所居。”
滿也速道:“我知道。”
“雖然戎人兵多,可是四國大軍以至,將軍可有退敵良策?”
滿也速雙眉一揚:“我也在思量這件事情,就算能夠退敵,恐怕也要損兵折將。”
叔帶笑道:“我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即使四國軍隊能贏,也必然會元氣大傷,如果你願意領戎人退走,豈非兩全其美。何況此地本非戎人所有,你們遠道而來,本為劫掠財物,如今鎬京財物早已劫掠一空,再住下去,也沒有什麽好拿的了。難道就不思念草原上的父老妻兒嗎?就算戎人能夠打敗四國之軍,又將如何?你們會將家室都遷來中原嗎?或者你們是打算不再過遊牧的生活,成為定居民了?”
滿也速忙道:“當然不可能,讓我住在一個地方,悶都悶死我了。”
叔帶道:“既然如此,你覺得我這個交易如何?”
滿也速歎道:“那豈不是讓我背上了弑君之名?我們戎人雖然不象你們規矩一大堆,但這個忠義二字卻看得比千金還重啊!”
叔帶道:“是你叔王背義在先,又怎麽能怪你?何況戎主死於我手,你頂多是疏於防犯,誰會說你弑君犯上?”
“這……”
叔帶道:“明日夜裏,你引我進宮,等到宮中火起,城外四國兵馬便會攻城,我會命他們隻攻南東西三門,留下北門,此時戎主已經死於我手,你便引戎兵從北門走,回到草原上作你的大王。我希望在你為王之日,能與周室修好,不要再來犯我邊境。”
滿也速心念電轉,半晌歎道:“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這次就賣給你一個人情。隻是大王武力非凡,平日裏數十人都近不得身,我知道你帶兵打仗很有一套,隻是要想殺大王,恐怕也力有未逮。你當真已經決定要去刺殺大王嗎?”
叔帶笑道:“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與你無關。你頂不濟仍然做你的將軍,又無損失。”
滿也速道:“既然如此,明夜我就帶你入宮。”
“這一天終於到了。你會殺死褒姒嗎?”
“我要殺的人是戎主。”
“你以為戎人退出鎬京後,國人會放過褒姒嗎?”
“我不知道。”
“如果你不得不麵對她,你能否殺她?”
趙叔帶終於拿出了那隻七彩陶罐,他想,現在是時候了吧?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陶罐之上,以後,如果有以後,她會在陶罐之內,而他則在陶罐之外。
雖然近在咫尺,卻永世不能見麵。
他的手輕輕地撫過陶罐上的暗紋,如此熟悉的感覺,應該不是第一次了。
他們並不知道真相,沒人能殺死她,隻能將她重新封印回陶罐。隻是陶罐中的生涯,也許比死去還要更加淒慘。
而他,則注定是那個將她再次封印的人。
叔帶走過宮門時,看見角宿異樣的光芒,這暗示著什麽?他心裏不由惶恐不安,如果褒姒不再存在於這個世間,那麽他一個人的存活下去,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死,為何不兩人一起死去呢?也許,也許這樣會比較快活。
滿也速將叔帶領至瓊台之下,滿院的藍花在月色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芒。滿也速打了個噴嚏,他說:“這種花真是邪門,我每次一看見這種花頭腦就有些不清楚。你們那個褒姒娘娘也真是邪門,如果不是大王看中了他,我一定會將她收為己用。”
叔帶淡淡一笑:“她是個不祥之人,你忘記周王了嗎?戎主很快就要與周王會合了,你還敢要她?”
滿也速哈哈一笑:“你別想騙我。你看她的眼神不同,雖然你什麽也沒告訴過我,可是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她對不對?”
叔帶默然。
滿也速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歡一個女人有什麽錯,你們周人就是那麽不痛快。在我們草原上,如果喜歡一個女人,就把她搶回自己帳篷去取樂,誰都不會說你不對。你們周人就不同,什麽禮教道德,連自己想要什麽、喜歡什麽都不敢表示出來,這樣活著,真是無趣得緊。”
叔帶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你還不快走,如果被人看見了,小心連累你。”
滿也速也拱了拱手,“我隻是不想親手弑主,不管你是否成功,此事與我已經脫離不了幹係,咱們多年的仇敵,今日卻站到了一條陣線上,說起來也真是好笑。”
他走了幾步,回頭望向叔帶:“你真的忍心殺她嗎?”
叔帶默然,來曆不明的夜風吹起他的衣袂也吹起他的愁緒,他忽然覺得他與褒姒之間的恩怨糾葛並非隻在此生。很久很久以前,他便與她糾纏不清了。
他捫心自問,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他真的忍心殺她嗎?
瓊台之上,一個女子悄然向下凝視,她看見他與滿也速之間的交談,雖然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麽,但她卻已經睿智地預料到了一切。她同樣在捫心自問,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他真的忍心殺她嗎?而她,當她不得不自保的時候,她會選擇殺死他保全自己,還是選擇為他而犧牲?
她怔怔地看著,怔怔地想著,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連她自己都不知如何選擇。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誡她:不要那麽笨,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也同樣在心底告誡著自己,不要那麽笨,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天上開始下起雨,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雨夜。
身邊的宮人輕聲唱起一首詩,她側耳傾聽: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即見君子,雲胡不喜?雲胡不喜?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我隻願此後的輪回中,再不與你相見,讓一切的恩怨,都在這一世了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