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狼煙(上)

“貴妃產子了,是位王子殿下。”

一連三日,趙叔帶總是會在不同的場合聽到這件事情。說的人或有意或無意,聽的人亦是有意無意間。偶爾發表上一兩句評論:“這位姒娘娘,還真是很能幹。”

他便莫名其妙地感覺到煩躁,宮中的女子,用盡心機,不過就是為了生下皇子。她即得到了天子的寵愛,又很適時的生下了兒子,以後她在宮中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了。

他一早便接到周王的傳詔,命他入宮。這幾個月來,他已經不再過問朝事,雖然還掛著大夫的虛名,卻儼然已是山野散人。

瓊台之下處處盛開著藍色的花朵,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衣裏藏著一方絲帕,內包一朵幹枯的藍花,花雖已枯萎多時,卻仍然能隱隱聞到香氣。

花香一如既往地泌人心脾,讓人不由地迷亂。

進入瓊台,便見到對麵放著一隻箭架。架上隻有一支箭,箭是沒有箭頭。趙叔帶的目光在那箭上停駐良久,原來她一直收藏著這支箭。

褒姒斜倚在榻上,身著一襲大紅的衣裙,她很少穿得如此豔麗,益發顯得膚若凝脂,目若點漆,唇若塗朱。周王坐在她的身邊,懷抱著一個嬰兒,滿麵皆是喜色。

他一見趙叔帶進來,立刻大聲說:“趙卿,快來看孤的王子。”

趙叔帶躬身行了一禮,走到周王身邊,正要看時,褒姒卻已經將孩子抱了過來。兩人目光輕輕一觸,褒姒的臉上露出一抹怪異的神情。他心裏一動,這神色裏似蘊含著什麽,讓他有些忐忑不安。

他的心一直在回避著一個問題,雖然潛意識裏問了自己許多次,但同樣在潛意識裏不停地否定著。

這個孩子,是否是他的兒子。

每當這個念頭一產生,他便立刻在心裏暗罵自己,趙叔帶,趙叔帶,你已經不忠不義,居然還在癡心妄想。

從孩子出生的時間來看,如果這是褒姒進宮以後才懷孕,孩子顯然是早產了。

但男孩早產本就是很普通的現象,說不定,這孩子真是早產了。

褒姒淡淡地道:“聽說趙大夫文武全才,不僅精通兵法,而且飽讀詩書,不知是否能為我的兒子起個名字?”

趙叔帶一愕,望向周王,周王笑道:“其實愛妃已經想到了一個好名字,隻是想問一問大夫的意見。”

“不知娘娘想到了什麽名字?”

“你說伯服好不好?”

“伯服?大王已有太子,伯者居長,何不用仲呢?”

褒姒淡淡道:“太子已經被貶到申國去了,大夫不知嗎?”

“微臣有所耳服,但即使太子被貶,卻仍然是宗子,將來必定要傳承大統。”

褒姒冷冷一笑:“宗子?你是說太子是嫡,我的兒子是庶了?”

叔帶淡然道:“微臣不敢。”

褒姒便道:“即是如此,大王何不下道詔書,讓我的兒子做為嫡長子呢?”

周王一怔:“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太子尚未成為王,便如此失德,大王以為太子有能力統領天下嗎?”

周王略有躊躇:“這事以後再說吧!”

褒姒微微一笑:“以後再說也可以,但我的兒子一定要用伯字。”

周王笑道:“好,伯就伯吧!隻要愛妃你高興就行了。”

叔帶默然,褒姒挑釁的看著叔帶:“即是我的兒子,就要海內臣服,所以我叫他伯服,大夫以為這個名字可好?”

叔帶輕歎:“好!果然是好名字。”

“大夫也覺得是好名字?那就叫這個名字吧!”

叔帶衝口而出:“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又何必再問我?”

褒姒咯咯地笑了:“大夫名動天下,連大夫都覺得好的名字,才配得上我的兒子。”

叔帶站起身來拱手:“微臣告退。”

周王揮了揮手,笑問褒姒:“自從驪山烽火後好久沒見你笑過了,今天你又笑了,要是你能常笑就好了。”

褒姒道:“也要有有趣的事才會笑啊,如果沒有有趣的事情,怎麽會笑呢?”

“今天有什麽有趣的事情?”

“大王不覺得趙大夫很可笑嗎?”

周王怔了怔,抬頭看著叔帶,“趙大夫有何可笑之處?”

褒姒用衣袖掩著唇,“大王真的不覺得趙大夫好笑嗎?怎麽臣妾就是覺得趙大夫好笑呢?”

“是嗎?真這麽好笑嗎?”周王便也笑了起來。

叔帶哼了一聲,轉身出了瓊台,心裏暗想,我有什麽好笑的?莫名其妙。

不數日,宮中傳出消息,申後與太子私通書信,書中頗多怨恨天子之語,申後失德,已被廢為庶人。太子連坐母罪,亦同被廢為庶人。褒姒為後,伯服立為太子。

隻有幾日的時間,朝中變化莫測,誰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叔帶覺得他又一次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心靜如水,至少在修習吐納的功夫時是這樣的,但每當他見褒姒一次,這種表麵上的平靜就被打破。

他知道他仍然思念褒姒,雖然在勉強抑製,可是思念卻還是深藏在心底,也許越是一心想要控製的東西,反而會變得更加強烈。

他忽然想起自從驪山歸來後,他便沒有騎過馬,既然天氣晴朗,心緒煩亂,何不到郊外去騎馬。

主意一定,他便牽了一匹馬,一躍上馬,向郊外策鞭行去。剛出城不遠,忽見前方有一個少女的身影,騎在一匹白馬上,少女身著淡雅的衣裙,臉蒙麵紗,頭上插著一朵藍花。

趙叔帶一陣頭暈目眩,他在褒國城外初見到褒姒時,她便是這樣的裝束,他不由自主策馬追去。那少女在叔帶前麵奔馳,她似乎知道叔帶在追趕自己,策馬更急。叔帶騎術甚精,但少女的馬越極佳,他追了半晌雖然拉近了距離,卻一直沒有追上少女。

叔帶心裏便煩悶起來,他高聲叫道:“褒姒,是你嗎?”

少女一聽他呼喚,一勒馬韁,停了下來。叔帶也停了座騎,少女幽幽地回首,“褒姒告訴我裝扮成這樣,你一定會追著我的。我本來不信,想不到真是這樣。”

叔帶一怔:“雪姬,是你?”

雪姬解下麵紗,微微苦笑:“你還記得你已經有多久沒有進宮看我了嗎?”

叔帶猛然想起,自從從褒國回朝見過雪姬一次,他便再也沒有進宮看過雪姬,他歎了口氣:“對不起,最近我在修習吐納功夫,忘記了好多事情。”

“可是你卻沒有忘記褒姒。”

“不是,我隻是想對付她。”

“是嗎?你在騙我,還是在騙自己?”

“我……”

“你真的會殺她嗎?真的會嗎?”

真的會嗎?真的會嗎?“我不知道,別問我。”趙叔帶一躍跳下馬,他隻覺得心裏煩悶,無處排解,隨手一鞭向著身旁的一塊大石抽去。鞭子到處,大石“轟”地一聲分成兩半。

叔帶吃了一驚,忽又覺得憂傷,我現在變得與以前不同了,這都是為了你,褒姒。

忽覺有一隻手輕輕地握住自己的手,叔帶轉過頭,見雪姬悲傷地看著自己:“你還記得嗎?我七歲的時候,你對我說,等我一過了十五歲的生日,你就會來迎娶我,可是我的十五歲生日已經過去半年了。”

叔帶輕歎:“你已經過了十五歲生日嗎?怎麽我不知道?”

雪姬苦笑:“那一天我遣了宮人來請你,但她回來說你在閉關,誰都不見。自那天起,我就日日在你的門外等候,希望你能夠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可是你每次出門,總是滿腹心事,有時明明看見了我,卻仿佛不識,就那樣從我的麵前走過。直到今天,我忍不住用了褒姒教我的方法,想不到你真的就追著我來了。你心裏一直想著她對不對?”

“不對,我沒有想她。”

“你沒有想她嗎?我看見瓊台的那支箭,褒姒說是你把箭頭折斷的。”

叔帶垂下頭:“是,是我折斷了箭頭。”

“為什麽?”

“如果不是她,是任何一個人,我也會折斷箭頭的。”

“真的嗎?”

叔帶抬頭凝神看著雪姬:“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不相信自己。褒姒她太美了,我從來沒有見過象她這樣美的人。”

叔帶咬了咬牙:“我會娶你,相信我,隻是現在時機還不到,等我完成了我應該做的事情,我就會娶你。”

雪姬苦笑:“我明白,我會等,一直等下去。”她轉身上馬,“我走了,我會一直在宮裏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我,記得你曾經答應我的話。”

叔帶心中躊躇不決,眼見雪姬便要策馬向城中奔去,他忍不住叫道:“不要走。”

雪姬心中一喜,勒住馬。叔帶咬了咬牙,你應該忘記她了,忘記褒姒,你以後記得她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殺死她。他一躍上馬,一把抱住雪姬:“別回去,我娶你,現在。”

雪姬喜極而泣,反手抱住叔帶。叔帶抱著她一躍下馬,閃身到了一塊大石之後。大地上篙草如同翠綠的屏障,褒姒,我會忘記你,我一定會忘記你的。

他輕輕解開雪姬的衣袂,鼻畔聞到一股馨香,他分不輕是來自雪姬頭上鮮花的,還是來自自己衣服裏那朵幹枯的藍花,但這股馨香卻讓他很放心,就這樣吧!我不會再想你,再也不會!

花瓣就那樣輾碎了,隨風飛了起來,在天空中盤旋著,變成蝴蝶,向著天邊飛去。落霞之處是鎬京城的方向,火光忽然衝天而起,化做千百隻蝴蝶在天空中盤旋不定。

“鎬京起火了!?”

“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快回去。”

叔帶一拉雪姬,兩人躍上馬背火速趕回鎬京,方才進城就見許多戎人的士兵在城中燒殺掠劫,叔帶大驚,為何戎人忽然出現,全無先兆?

此時也來不及多想,急忙向著宮中奔去,奔到宮外,見宮中火焰衝天,宮人紛紛從內逃出,叔帶一把拉住一名宮人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申侯勾結戎人,說是為皇後討回公道,天子、褒娘娘和新太子往烽火台方向逃走了。”

叔帶大驚,連忙又躍上馬背向烽火台方向追去,才追到城門口,就見烽火衝天而起。雪姬喜道:“看來哥哥還沒事,烽火起了,近處的諸侯就會來救,應該可保無虞。”

叔帶微微苦笑:“你忘記了幾個月前你哥哥為了取悅褒姒妄舉烽火,恐怕是沒有人會來救了。”

雪姬仍心存僥幸:“也許會有人來吧!”

叔帶苦笑,隻全力打馬向烽火台奔去。奔到暮色將至時,眼見已離烽火台不遠,忽見一隊兵車從前方而來。叔帶拉住韁繩,隻見那隊兵卒身著戎人的服飾,叔帶與戎人作戰日久,對戎人甚為熟悉,在犬戎軍中還有數位舊相識,心中也不驚怕,高聲問道:“來者何人?”

隻見軍中閃出一員大將,正是戎軍左先鋒滿也速。叔帶舊時曾與滿也速交戰,雖然各為其主,但卻猩猩相惜。他略施一禮問道:“將軍此來,不知所為何事?”

滿也速笑道:“叔帶,久不見了。我們可不是自己想來的,是你們的申侯請我們來誅無道之君,匡護周室。”

叔帶苦笑:“這是我國中事,不敢有勞。”

滿也速笑道:“現在再說已遲,你看這是什麽。”

隻見數名兵卒高舉長杆而出,長杆上挑著數顆人頭,為首的一人正是幽王,其次則是鄭桓公。

叔帶又驚又怒,卻又無可奈何,忽見一輛大車行來,黃蓋飄飄,滿也速立在一旁,低聲說:“我們大王到了。”

叔帶默然,隻見那車到了近前,戎主坐在車中,身邊坐著褒姒,懷中抱著嬰兒。戎主一手摟著褒姒滿麵堆歡,褒姒則是半推半就,似嗔還喜。叔帶暗暗歎息,想不到一切都成了事實,她果然成為妹喜、妲己。

戎主一手指了指叔帶,大聲道:“你是誰?”

叔帶拱了拱手:“在下周大夫趙叔帶。”

戎主哈哈大笑:“原來你就是趙叔帶,這些年來我總是聽見你的名字,聽說就是因為有了你,我們的大軍才一直不能進入中原,這下好了,得來全不費功夫。”

叔帶淡淡地說:“狼子野心,你們名為犬戎,果然人如其名。”

戎主大怒,喝道:“你說什麽?來人啊!快將此人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