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就交往吧(下)

天養開車的技術並不甚佳,這也難怪,從來不親自開車的人,能開成他這樣已經不錯了。

黑色寶馬在歌城的公路上飛奔,我打開車窗,不顧車內開著的恒溫空調。櫻花瓣伴著煙塵飛入車內,他輕輕皺了皺眉,卻忍耐著不說話。我故意大聲笑著,伸手撈起空氣中的花瓣送到他的麵前:“我以為這是日本的特產,想不到H國的櫻花也開得這麽好。”

他溫文有禮地回答:“這是日本國送給我國的禮物,前年時由輪船運來了一大批。去年都不曾開花,今年是第一次開得這麽好。日本國與我國一直有著良好的貿易關係,而且我們兩國又同為君主立憲製……”

又來了!

“停車!”我忽然大叫了一聲。

天養被我嚇了一跳,講到一半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寶馬發出一聲尖銳的刹車聲停在路旁。

我走下汽車,路邊一個流浪漢背著一隻破包正從後麵的路上走過來。我熱情地攔住他:“要去哪裏?我們載你一程。”

流浪漢吃驚地看著寶馬汽車,結結巴巴地說:“我去歌城Q區。”

雖然我對於歌城並不是特別熟悉,但也知道Q區是著名的紅燈區。雖然歌城是歐洲最美麗的城市之一,但美麗的背後總會有陰影,任何一個大都市都會有這樣的一個區域。

我笑咪咪地說:“上車吧!我們送你過去。”

流浪漢小心地看著天養的臉色,天養真可稱得上是皇室代言人,臉上全無蘊色,仍然禮貌十足地說:“請上車來吧!”

流浪漢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才鼓足勇氣坐上汽車的後排,那個地方本來是天養坐的,但現在他卻成了司機。我相信他回去以後一定會叫人將整部車子從裏到外地仔細清潔一遍,或者索性不要了,更換一部新的汽車。

這樣想的時候,我咬著嘴唇竊喜,天養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顯然不知我在高興什麽。

我又把打開的車窗關上,片刻之間,車內便充滿了流浪漢身上的臭氣。

天養再次皺起了眉頭,不過他仍然保持著良好的禮儀,什麽話也沒說。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

汽車穿過歌城中心,向Q區開去。流浪漢在我們身後指點著道路,不久後,我們便拐入肮髒狹窄的街道。

道路上遍布著一些來曆不明的汙水,空氣中散發著垃圾的味道。幸而現在是白天,如果夜晚這裏一定會倚滿了廉價的暗娼。

流浪漢窘迫地說:“我自己走就行了。”

我卻固執地說:“那怎麽可以?一定要把你送到目的地。H國是最友善的國家,所有的人們都能在這裏安居樂業。”

天養看了我一眼,我語氣裏的嘲諷他又如何能聽不出?不知他是否想要一腳把我從汽車裏踹出去,就算他這樣想,也絕不會這樣做。他可是全民表率的親王殿下,怎麽會與我這樣的小女子一般見識?

總算到了流浪漢的目的地,當我們停車之時,一盆汙水從天而降。我動作敏捷地閃身避過,我可是練過功夫的人,如同這種偷襲又能奈我何。可憐的天養卻被淋個正著,筆挺的西裝上掛上幾片菜葉子。

流浪漢大驚,連忙用手來抹天養西裝上的汙漬,“對不起,對不起,把您的衣服弄髒了。”

他一邊抹著,一邊抬起頭大聲叫罵:“是哪個賤婊子,你他媽的倒水也不看看。”

天養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夠了。”

流浪漢嚇了一跳,囁嚅著說:“這件衣服很貴吧?”

天養歎了口氣,溫言安慰他:“不要說髒話,衣服的事情不必你費心了。”

我咬緊牙關,勉強自己不要笑出來。事實上,我的腸子都要笑斷了。

天養遺憾地看著我:“隻怕……”

我不知第幾次打斷他的話:“我們去吃飯吧!”

天養一愕,“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怎能再與你共進午餐?”

我聳聳肩:“有什麽關係?你現在很好,比剛才好多了。”

他滿麵不解,顯然不懂這般狼狽怎能算得上很好。從他眼神裏流露出的疑惑能看出,他的心裏一定在思考我是否是個瘋子。

我坐上汽車,大聲叫他:“快來啊!我帶你去唐人街。”

他無奈地上車,這次是他主動搖開了車窗。

半個小時後,我們在唐人街的一家小餐館中“用餐”。說起來這家小餐館的衛生也不是特別差,桌子上的餐具也不算特別肮髒,而且趙天養自己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但當他尊貴的屁股坐上半舊的木頭椅子時,仍然顯得局促不安。

麵前的餐具上帶著一些幹涸的水漬,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那些水漬,心裏一定已經在後悔為何會請我吃午餐。

我倒了一杯茶在杯沿上有些黃色汙漬的茶杯中,將茶杯送到他的麵前:“喝茶吧!”

他接過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如同正在喝著毒藥。我笑咪咪地看他,不知他的貴族風度能維持多久,若我是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我便點了足夠五個人吃的食物,其實這個小餐館裏的食物十分簡單,幾乎被我全部點了一遍。

我每道菜都隻吃了一口,然後便皺眉起身:“這家的東西不好吃,我們再換一家。”

他當然不會表示異議,於是那個下午,我們幾乎吃遍了唐人街的每個餐館。

所謂之午餐,一直吃到了晚飯時間,連我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來。但我並不想就這樣放過他,我想了半晌,隱隱記得二鬼子曾和我提起上流社會比較喜歡出沒的場所。我說:“不如連晚餐也一起解決了吧!”

趙天養大驚失色:“你還沒吃飽?”

我眨眨眼睛:“我很能吃,你不知道嗎?”

他終於歎了口氣:“可是這裏所有的餐館我們都已經吃過一遍了。”

我笑:“所以我現在想到凡貝香舍去吃飯。”

天養呆了呆,“去那裏?”

我露出天使般純真的笑容:“聽說你們皇室成員經常光顧那家餐廳。”

天養終於見識到了我的惡魔本性,他幾乎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可是我這個樣子怎麽能去?”

我繼續眨著我無辜的眼睛:“怎麽不能去?你現在很帥,全歐洲最帥的王子就是你了。”

我不由分說地將他推上汽車:“快開車,是你自己說要請我吃飯的,不可以說話不算。”

他苦惱地發動汽車,心不甘情不願地向凡貝香舍開去。這條道路他是很熟悉,平日裏一定走過了許多次。

雖然他盡量把車速減慢,但隻要是路就會有盡頭。汽車停在凡貝香舍的門前,穿戴整齊的侍者拉開車門時,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驚異之色。

雖然如此,他卻仍然聰明地選擇視而不見,畢恭畢敬地拉開餐廳的大門。我與天養在眾人的注目禮之下,昂首走入皇室高級餐廳。我們在靠窗邊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窗外便是修葺得十分美觀整潔的花園。

餐廳之中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在這香氣之間,天養身上汙水的味道便出奇地引起旁人的注意。

我看見不遠處坐著的一位太太輕輕地皺了皺鼻子,但她顯然知道散發著可怕味道的人是親王殿下,因而她隻是輕輕地皺了皺鼻子,再也沒有任何其它的表示。

這就是上流社會,明明討厭,卻又要表現得淡然,對於身邊的一切都采取一種過分挑剔的態度,苛刻似已進入骨髓之中,不僅對別人苛刻對自己也同樣苛刻。

侍者送上菜單,皆是我弄不明白的菜式。我研究半晌,無奈地放棄,便依著我的老規矩,幾乎將每樣菜都叫全。

餐廳經理吃驚地記下我所點的菜名,不放心地偷看了天養一眼。天養隻是微微點頭,不置一辭。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我的用意不過是與他為難,他似也一心與我較量起來,看看誰在這場比試中先敗下陣去。

在等待期間,我終於問他:“你可以說了。”

他一怔:“說什麽?”

“你為什麽要請我吃飯。”

他微微一笑:“我隻是想認識認識你。”

我雙眉微揚:“為什麽要認識我?”

他笑:“我還未回國,遠在非洲就聽到了你的傳聞。我一直在設想,你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你可知道,在你未來以前,SKY是很喜歡LISA的。就算他們兩個人沒有婚約,SKY大概也會與LISA訂婚。而且SKY並非是一個花心的男孩子,從小到大,都有許多女孩子追求他,無論是為了他的地位身份,或者是為了他本人的相貌才華。但他一直不曾對誰用心,隻有對LISA比別人更加好一些。你一來,一切就都改變了。”

我笑笑,許多人都暗示過我,我是第三者插入了二鬼子與LISA之間,他是說得最明白的一個。“現在你見到我了,有什麽想法?”

他仍然很有風度地微笑著:“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眨眨眼睛:“真話通常不好聽,不過我仍然想聽到真話。”

他道:“那好,我就說真話。以歐洲人的審美觀點來說,你的美麗顯得太過單薄。”

他挑剔的目光在我的胸部停留了一下,“可能是亞洲女孩子的都比較消瘦的原因,如同你這樣的身材,在歐洲絕不能算是好的。雖然你夠瘦了,但該胖的地方卻又不夠胖。”

真是太直接了,我懊惱地皺起眉頭,我才十六歲而已,難道他以為所有種族的人都象是白種人一樣,十六七便已經成熟得象頭奶牛?

“當然,你很美麗,但並非是我所欣賞的那種。不過SKY的想法與我不同,他的母親就是亞洲人,也許他更欣賞亞洲式的美麗。”

我打斷他的話:“夠了,對女孩子的容貌不要評價太多,你可是一位紳士。”

他第一次露出一抹頑皮的笑容:“我對別人當然不會如此直截了當,但我想你一定不會介意。”

天知道我會不會介意?我重重地哼了一聲,說什麽我也是女孩子,哪裏會有女孩子不介意別人評論自己的容貌?而且從小到大我都是校花,怎麽到了這裏居然會被人貶低,真是太讓人掃興了。

“在未見到你以前,我絕沒有料到你會是如此世俗,不懂禮儀的女孩。SKY自幼就是接受最好的教育長大的,他在禮儀方麵的修養一向為皇室所標榜。我真不能想象,他竟能容忍你這樣市井的女孩子。”

我用手支住麵頰,怔怔地看著他,原來這個紳士般的人,不開口則已,真的開口批評起別人來,嘴巴比最惡毒的婦人還要更加可怕。“如你所說,我一無是處。”

他用力點了點頭,“不錯,與許多上流社會的名媛相比,你確是一無是處。比如說你著裝的品味,還有你的發型,你臉上甚至沒有化妝,這一切都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孩子最可怕的致命傷。”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我有那麽差嗎?

“但是,”他終於說了“但是”兩個字,但是者,表轉折是也。既然前麵都是在批評我,現在一但是,想必我仍然是有點好處的。

“但是,奇怪的是,我卻覺得你很有魅力。”

我“受創”的心靈總算恢複了一點自信,原來我還是“很有魅力”的。

他沉吟著說:“也許你的魅力就在於你與皇室的不同。可能我們的深心之中,都在悄悄地追求一些粗魯的原始的東西。隻是我們所受的教育,不允許我們有任何離經叛道之處。你卻不同,你與我們完全相反,就象是來自兩個永無交集的世界。”

他的措辭如此文雅優美,不當個詩人實在是浪費。

“太完美的便會期盼醜惡,如同醜惡的總是期盼完美。人生便是如此,永遠想要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卻會輕易厭倦已經在手中的。”

現在又象是哲學家了。

我打了個哈欠,無聊地玩弄著刀叉。“說來說去,不過是想說,因為我粗俗,所以SKY才喜歡我。”

他笑,“大概是這樣吧。”

我默然,不僅如此,不僅僅是如此吧!還有我們的前世。許多次我都在二鬼子的身上看見了趙嬴子的影子,現在他又更象是趙叔帶。雖然相貌不同,卻總是莫名其妙地感覺到相似。他應該是那個世世與我糾纏的人吧!

他滿含歉意地笑笑:“對不起,大概我也感染了你身上的市井習氣,說話太有失風度了。”

我翻了翻白眼,這算是道歉嗎?

食物被陸陸續續送了上來,我仍然每樣東西隻吃一口。他則一口也不吃,用一雙探究的眼睛注視著我。我任由他看,一點都不曾影響我的食欲。

其實我根本就沒什麽食欲,隻是勉強自己做出很有食欲的樣子。

他說的不錯,我與二鬼子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就算我用盡一生努力,也未必能縮短這距離。

一位貴婦從我們身邊經過,她走出門外時,天養追了出去,兩人在餐廳門外交談了片刻。貴婦輕描淡寫地掃了我一眼,雖然隻是淡淡的一眼,我卻感覺到她的目光如同刀鋒般的犀利。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是誰?目光竟能如此可怕。

我忽然意興闌珊,胡鬧該到此終止了,也許在天養的眼中,我的一切胡鬧不過如同三五歲的孩童般幼稚。他耐心奉陪的目的,不過是想看一看他的堂兄選擇了怎樣一個可笑的女孩。

我心裏一凜,我並非隻是我一個人。自從我與二鬼子的緋聞開始流傳後,我所做的一切,人們都會與他劃上等號。

一念至此,我更覺得不安,原來一切的胡鬧都開始有了代價。我率性任為,卻已經在悄悄地破壞著他。

我走出餐廳,天養正走進來,他問我:“不吃了嗎?”

我點頭,“送我回去吧!你已經認識我了,也足夠了解我了,好奇心應該得到滿足了吧?”

他似也感覺到我的心情開始惡劣,不再多說,隻吩咐侍者將汽車開過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兩人皆沉默不語。我的沉默是感覺到與二鬼子的不相配,他的沉默卻來曆不明。

“剛才那位女士是我母親。”他忽然說。

我一愕,居然遇到了他老媽,當今H國的皇後殿下,讓他老媽看見他這種狼狽的樣子,隻怕他要倒大黴了。

“對不起。”我是真心誠意地道歉。

其實我對他莫名奇妙的惡感,完全是來源於我所幻想的宮廷鬥爭。如果他並非是二鬼子的堂弟,我也不曾聽說過有關他們關係的傳聞,我一定不會如同現在這般地捉弄他。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相貌俊美,禮貌周全的男孩,任誰看見他都會不由自主地自心底產生好感。

生為二鬼子的堂弟,並非是他的錯誤。而命運所安排的一切戲劇性的情節更加與他無虞,他也不過是這場戲裏的一個演員罷了。

他嘴角牽起一抹笑容,“原來你也會道歉的。”

我皺眉,說地我好象真的一無是處一樣。

他道:“你不必道歉,我本來覺得你很討厭,可是看見媽媽的瞬間,我忽然覺得很開心。”

我呆了呆,“開心?”

他點頭,“從小到大,我都是按照媽媽的要求長大的,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出軌的事情。你看到的我,也許隻是媽媽意願的體現。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什麽不妥之處,也決定一直這樣生存下去。但今天,媽媽很生氣,我卻完全沒有歉疚之感。也許我和SKY一樣,不過都是壓抑著自己心底某些世俗的東西。”

我怔怔地發了會兒呆,是這樣嗎?難道真如同他自己所講的,貴族難免渴望平民生活,如同平民渴望著貴族式的人生?

我揮手與他道別,看著黑色寶馬疾馳而去。

與SKY相比,他更象個成熟的男人,也許是因自小就被母親壓迫長大。想到那個貴婦冰一樣的眼神,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日子一定不會太好過。

SKY比他任性得多了,大概是因自小就失去了雙親,容易得到大家的同情憐愛吧!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天已經全黑了。今晚的月色很好,星光就顯得黯淡了。我看了會兒星空,想到商朝的靈兒,周朝的褒姒,太婆婆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前世的生命到底有幾個輪回。

但她們並不象是我的前世,反而象是與我同步地生存在這個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