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烽火一笑(上)
趙叔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思念褒姒了。他按照李耳所傳的吐納法門修習了一段時日,自覺身輕體健,耳聰目明,飲食也慢慢減少,一日隻食一餐,就不再感覺饑餓。
李耳隔個三五天就會飄然出現,考查叔帶的進度,他從來不表示什麽意見,即不稱讚亦不責備,叔帶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樣的境界。
忽一日,隻聽大門外吵吵嚷嚷,市井中的片言隻語,現在已經能夠清清楚楚落入他的耳內。
“大王出遊了,快來看大王。”
“那個女人是誰?是褒娘娘嗎?真是太漂亮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人呢!”
他不由恍惚起來,下意識地走出大門,見大隊的車騎已經從門前經過,他隻看見了黃色車蓋的影子。
向著車騎逝去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方待返回院內,忽聽一個人遠遠地招呼自己:“趙大夫,多日不見了。”
叔帶回頭一看,原來是鄭桓公。他連忙深施一禮,問道:“賢侯久違了,貴體安康?”
桓公微微一笑:“一切都好,隻是朝中之事使人勞心費力,輾轉反側啊。”
叔帶歎道:“賢侯真是國家棟梁,但還需盡人事,聽天命,不必太過勉強。”
便將桓公引入家中,兩人方才坐定奉茶,桓公便道:“我已老朽,為了大周的江山,就算是肝腦塗地也是理所應當,隻是卻為了子肆後代的生機心存憂慮。”
叔帶問道:“賢侯擔心什麽?”
“方今天子黯弱,眾強環伺,朝內又是奸佞當道,內有妖姬惑主,我真擔心有一日鎬京不保,到時不僅老朽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兒子恐怕也要牽連其中。”
叔帶略一思索,“賢侯若是為此煩心,我倒有個計較。”
桓公忙道:“願聞其詳。”
“虢檜之地,有河洛濟穎水之便,素無諸侯分封,賢侯何不將妻子財帛遷於此處。進可建功,退可自保,與洛邑近在咫尺,又無戎人之擾。賢侯本出貴胄,將來不怕不成就一番事業。”
桓公大喜:“多謝趙大夫,我明日便使犬子先行一步,如果果如大夫所言,定有重謝。”
叔帶笑問道:“賢侯何以忽然想到此事?”
桓公歎道:“閣下久居不出,不知如今朝中變化,太子前些日被貶到申國,聽說是對褒姒無禮,惹惱了大王。這褒姒終究是個禍害,有她在的一日,周室天下便笈笈可危。”
叔帶默然,心裏暗想,她果然厲害,太子被支走,申後恐怕也要不保了。
“今日更是荒唐,王帶著褒姒出遊,你可知道去了何處?”
“何處?”
“驪山烽火台。”
“去幹什麽?”
“那褒姒,自從進了宮後就從未展顏一笑,聽說大王用了許多方法想逗她笑一笑,先是叫人鳴鍾擊鼓,品竹彈絲,她全無悅色。後來又命人日進彩繒百匹,令人宮娥手裂,以悅褒姒,依舊不見笑臉。虢石父便進一計,言道若王與褒妃同遊驪山,夜舉烽火,至時八方來援,至而無寇,褒妃必笑無疑。”
叔帶一驚,“此事嚴重,賢侯為何不進言阻止。”
桓公歎道:“我何嚐不是一力諫阻,奈何王全不聽從,一意孤行,如今已向驪山而去,誰又能阻止得了。”
叔帶心中忐忑不安,驪山烽火本為了抵抗外夷所設,如果不是十分緊急的情況,決不輕易舉烽。如今失信於諸侯,以後萬一有外夷來犯,諸侯必不信,到時以何救急?他連忙站起身來:“雖然不能阻止,也要勉力一試,我這便趕去驪山。”
桓公微微一笑:“我此來也正是請趙大夫前往,如果趙大夫肯去,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趙叔帶不及多言,連忙躍上一匹快馬,打馬向驪山峰火台而去。此時周王的車駕已經去了一段時間,他雖然快馬加鞭,但趕到驪山之時,周王的車駕已經抵達多時。
隻見驪山烽火台上,早已經搭上了一排長棚,四周燈火通明,許多內臣侍衛手舉火把,隨侍在側。
正中的一個黃色棚中,周王與褒姒站在其中。周王指指點點,似乎正在向褒姒解釋烽火的用法及用途。
他馬才以,褒姒便立刻感覺到了,向著他望過來。
雖然此時天色已晚,但他已經與以前不同,目力早已經超過了凡人。兩人目光輕輕一觸,褒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便覺得淒然,你到底要做些什麽?
他跳下戰馬,走到中央的大棚之前,方待叩拜,周王已經大笑著說:“趙大夫來了?聽說你染病日久,寡人甚是掛念,如今可好了?”
趙叔帶勉強一笑,拱手道:“多謝大王,略微小恙,早就全愈了。”
“趙大夫此來,想必也是聽說寡人欲舉烽火,特來觀賞吧?”
叔帶正容說:“微臣正是為此前來,微臣想請大王收回成命,勿舉烽火。”
周王一怔:“什麽?”
叔帶道:“烽火關係天子與諸侯間的信義,本為危急所設,如今無故舉烽,諸侯必來馳援,至此一看,知為人所愚,大王以後將如何取信於諸侯。”
周王皺了皺眉,方要答話,褒姒已經先道:“如今四海升平,哪裏會有什麽戰事?即使有了戰事,隻要有趙大夫在,還怕打不贏嗎?誰不知道趙大夫從來沒有打過敗仗,就算犬戎來犯,有趙大夫在此,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叔帶微怒道:“本朝素來嚴禁婦人幹政,請貴妃自重,不要多言。”
褒姒冷冷一笑:“婦人又怎麽樣?隻要說得有理,誰不能說話?”
叔帶抬起頭,見褒姒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他與褒姒目光相觸,連忙低下頭,周王便道:“愛妃說得有理,現在天下太平,何事征兵?如今我與愛妃出遊驪山,舉烽隻是消遣,聊與諸侯為戲,如果它日有事,與卿無幹。”說罷便命侍從點燃烽火。
趙叔帶心裏大急,見那侍者手持火把向烽火台行去。他不由抬起手,喝道:“不要點!”
他這一抬手間,一道勁風從掌中發了出來,竟將那侍者手中的火把擊滅。他心裏一動,原來他已經有了如此高的修為。
他轉頭望向周王,正想再次勸諫,卻見褒姒冷冷地道:“趙大夫難道想抗旨不遵嗎?”
趙叔帶一怔,才想到他現在的行為等同於與周王的聖旨相抗。他連忙跪倒在地,沉聲道:“大王,妄舉烽火,後患無窮,請大王為江山社稷三思而後行。”
褒姒亦淡淡地道:“大王,真不知您是大王,還是這些傲慢的大臣們是大王。不過是點烽火耍戲,這一路之上,就有無數大臣阻止。大王不覺得厭煩嗎?若大王事事都依從他們,總有一日,他們會要求大王殺死妾臣,到時大王也要依從他們嗎?”
周王臉色一沉,這一路之上,他已經聽到了無數悍不畏死的老臣痛罵褒姒是禍國殃民的妖姬,是上天降下於周國的災難。他想,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子,不過是相貌美麗了一些,為何他們就如此容不得她?
他大聲喝斥,“來人啊!把這個大膽的狂徒壓在一邊。”
兩名侍衛上前拉起趙叔帶,趙叔帶心裏猶豫不決。趙家曆代忠於周朝,欺君犯上之事從來不曾做過,他又豈能抗旨不遵?
一名侍衛低聲道:“趙大夫,您就別讓我們為難了。就算你能阻得了這一次,如何能阻得了下一次?”
他一怔,心裏有些恍惚,如何才能永絕後患,難道真要殺死她?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隻見她手持著火把,嫋嫋娜娜地向烽火台走去。
台是高居於驪山之上的,夜風吹得她白色的衣袂烈烈做響,如同一朵迎風怒放的百合花。他眼睛就有些發酸,心也莫名地酸楚起來,難道真要殺死她嗎?
台上烽火是由幹柴佐以鬆香油脂之類易燃之物,一觸火焰,熊熊大火立刻衝天而去。
火焰之前,白衣勝雪的褒姒慢慢地轉過身來,她美若仙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大火之前的女子,帶著震攝人心的可怕魔力,那一瞬間,所有在場的人們皆屏住氣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這美是如此空前絕後,又是如此淒婉哀絕。人們的心皆微微地顫抖,若是舉國來交換這一瞬間的美麗,亦是值得的。
趙叔帶頹然長歎,烽火已燃,大勢已去。在最後的一刻,他竟也被那美麗所打動,不再想阻止。如果美麗的結果是毀滅,他寧願與她一同墮入這無底的深淵中。
他向著自己的馬走去,感覺到褒姒的目光如芒在背,他卻勉強自己不要回頭。這女子已不再是當日褒國城外那略有些固執的普通女孩,現在她的一顰一笑都足以牽動整個天下。
回到自己的住處,他隻覺得身心俱疲。自骨髓向著身體各部位散發的無力感使他幾乎失去了呼吸的力量。如果悲劇感動人心之處在於將美麗的事物毀滅,那麽他必將毀滅那個女子。這故事或許會因此而不朽,但又有誰知道劇中人那痛徹心扉的寒意。
李耳飄然而至,他抬頭看了看,連禮都無力去行,“師傅,您可知發生的一切?”
李耳微微一笑:“天道循環,生生不息,世間發生的一切,都自有深意。”
他搖頭:“我本可以阻止她,但在最後的關頭,竟連我都不想阻止她。這是為什麽?難道天下注定要亡在她的手中嗎?”
李耳仍然高深莫測地微笑著:“你和她皆是天意的安排,天意之不可測,便在於此。當事之人,往往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但總有一天,會明了一切。”
第二日起,我便和WILSON出雙入對。
當WILSON的汽車載著我進入學校之時,所有偶然經過的人,都張大了嘴。他們吃驚地看著WILSON扶著我自車中走出來,如同正在看著一隻複生的恐龍。
我陽光燦爛的微笑,誇張地與每個經過的人點頭示意,唯恐他們看不見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
是的,不過是一夜之間,我便從頭到腳地改變了。
現在的我,穿著最新款的GUCCi時裝,本來清湯掛麵的披肩長發也經由H國最昂貴的發型師之手,變成了略顯成熟的卷發,臉上畫的妝濃得我自己對鏡自照時都有想嘔吐的感覺,手上的PRADA限量版皮包,被陽光一映,閃爍出耀眼的金光。
誰說名牌就是好的?現在我已經全由名牌包裝出來,可是我卻覺得我變成了戲台上粉墨登場的小醜。
並非不可以清淡一些,隻是想這樣,帶著一絲自我放逐般的自虐情緒。讓他看見這世俗的我,不堪入目的我,也許他會逐漸討厭我,對我敬而遠之。
WILSON攬著我的肩膀,同樣對著每個經過的人誇張地微笑著。說起來我們兩人未必是合適的演員,雖然在自編自導自演這場戲時,一拍即合。但真的演出之時,在許多地方都顯得過於幼稚,不夠成熟。
但沒有關係,因我們要欺騙的人是SKY,一個陷入愛情深淵的人,他的雙眼早已經被蒙蔽,根本看不清這世間的真假。
流言的傳播速度絕不會比嫦娥一號要慢。當我與WILSON公然曠課,並且大搖大晃地在餐廳裏享用法國蝸牛之時,SKY終於出現在餐廳的門前。
我與WILSON對視了一眼,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SKY麵色略顯蒼白,他向我們走過來時,腳步有些不穩,險些撞倒一張桌子。
WILSON刻意握住我的手,我側頭看看,他對著我鼓勵的一笑,一雙湛藍的眼睛閃閃發光。說起來他真是一個相貌英俊的少年,幾乎是與二鬼子不相上下的。難道上天真地特別偏心,對於皇室成員分外垂青?他們已經有了高高在上的地位用之不盡的財富,還要長著電影明星般的麵孔。
SKY的目光在我們相握的手上停了片刻,然後慢慢地移到我畫了濃妝的臉上。“你們……”他吐出兩個字,似乎在選擇合適的用詞。“你們到底在做什麽?”想了半晌,他問出了一句很平常的話。
我們到底在做什麽?隻有天知道。我笑,自假睫毛的間隙中回視著他:“我現在是WILSON的女朋友,相戀的男女一起吃頓飯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你是WILSON的女朋友?”他重複了一遍,目光移到WILSON的臉上,“她說的是真的嗎?”
WILSON無言地點了點頭。
二鬼子咬牙,似用盡全力在隱忍著一觸即發的怒火,“你明知她是我的人。”他脫口而出。
我的心輕輕一顫,他說“她是我的人”。長遠以來,最讓我看不起的就是台灣那些言情劇裏哀怨的女主角,一付要成為某個男人的女人的無能像。但現在,當我聽見從他的口中說出,“她是我的人”時,我竟莫名地有一絲喜悅。
原來一個男人一心想要擁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不僅男人的心裏會覺得滿足,女人也會心甘情願地覺得滿足。
忽然察覺到我用了“男人”和“女人”這種成熟的字眼,其實我與他都不過是十六七的少年罷了。
WILSON眨了眨眼睛,“你的女人應該是LISA。”他毫不客氣地說。
二鬼子一怔,這是他無法反駁的事情。WILSON語重心長地緩聲說:“不要忘記你和LISA就要訂婚了。”他此時說話的口氣象足了我們學校的訓導主任。
二鬼子咬了咬嘴唇,似被這句話擊潰了,他遲疑著說:“我……我……我……”他連說了三個“我”字,“我”後麵的內容卻再也說不出來。
WILSON寸步不讓:“難道你忘記了,你與LISA的婚事是自小就訂下的嗎?正是因為先帝後都已經去世了,你更應該遵守你們之間的婚約。如果你真為了另一個女人而拋棄LISA,國民會怎麽想?他們能接受你這樣一個忘記自己父母的皇儲嗎?”
二鬼子的臉色更加蒼白,這可能正是他長久以來猶豫不決的事情。我相信,如果他的父母還在世,他可能有勇氣與他們抗爭,要求他們解除這件婚事。但可悲的是,他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死去了。死人永遠有著高於活人的權力,雖然他們不再說話,卻比活人說幾千幾萬句話還要有力的多。
我笑咪咪地補充了一句:“何況,我愛上了WILSON,他真是一個很好的情人。”我故意選擇了極端曖昧的字眼,並且伸過頭去,與WILSON的嘴唇輕輕碰了碰。
天知道,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用了怎樣的毅力來勉強我自己。我並非是保守的女孩,可是我卻隻願意和我喜歡的人做我喜歡的事。
二鬼子的怒火在這個瞬間爆發,男生真是一些不理智的動物,若是他足夠冷靜,就能看出我們兩人的戲演得有多假。可惜的是,墮入情網的男生通常是沒有任何理智可言的。
他衝到我們麵前,一拳打在WILSON的臉上。其實很多事情未必需要用武力來解決,何況,他的武力並不強大。
WILSON居然全不因他是皇太子殿下而有所退讓,亦是一拳打了回去。兩人你來我往,打做一團。
二鬼子一向不是武林高手,這我本就知道的,而WILSON又是柔道三段,不久之後,二鬼子便處於劣勢,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也滲出鮮血。
但他卻象是拚了命一般,仍然死死的抱住WILSON就是不肯放手。WILSON畢竟不敢真的傷他,出手之時都留了分寸,此時被他死命抱著,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他不由地哭笑不得,笑罵道:“SKY,有點騎士精神好不好?你已經輸了。”
二鬼子悶悶地回答:“我不管,這不是講騎士精神的時候,龍兒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
感動嗎?也許是吧!可是我不能。
我走上前去,輕描淡寫地抓住二鬼子的手臂,輕輕用力,便將他從WILSON的身上拖了下來。“你有沒有問過我自己的意見?什麽你的女人?你是不是做皇太子做昏了頭?如果我不喜歡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用。”
二鬼子呆了呆,深深地注視著我:“我要聽你說一次,你喜不喜歡我?”
我咬牙,用力呼吸,用盡全身的力氣,鎮定地說出以下幾個字:“我,不,喜,歡,你!”此時如同許多武俠小說中慣用的描述詞,我是冷靜地近乎冷酷,這種態度比原來有些歇斯底裏的大喊大叫更讓他受不了。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龍兒,我都不知道這是你第幾次說出不喜歡我的話。難道要得到你的心真的這麽難嗎?”
我冷笑:“你不知道這世間最不能勉強的就是人的感情嗎?就算你用舉國交換,如果我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他點頭,後退,慢慢轉身,背影蕭然。我看著他走出餐廳,全身終於不可抵製的顫抖,我抖得如此厲害,連WILSON都嚇了一跳。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著我說:“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我推開他,轉身向外麵衝出去。我不知我還能忍耐到什麽時候。古代的我,委身於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之側,現代的我,正在將我唯一喜歡過的人趕走。為什麽從古到今,我的命運從來不曾改變?
我向著大海邊狂奔,並不曾流淚。巫家的女兒是不流淚的,可是,有誰會知道,不流淚的女人的生活是怎樣地痛苦著?
巫家曆代的巫女一向堅強自信,隻有我知在背人處,她們有多少辛酸和無奈。
我跑到大海邊,用心全身力氣,大聲嘶喊。胸中如有塊壘沉沉地堵著,如不喊出來,似連呼吸的空間都因之而失去。
鬱悶與酸楚沉重到無法宣泄,我隱忍的生命,何時才會是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