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霜美人(上)

“皇後娘娘駕到!”閽者的喝道聲自門外傳來。

褒姒卻隻作不聞,她悠然坐於王的腿上,用纖長秀美的手捧起桌上的卮。

卮是厚重的青銅所製,頗有些笨拙,與她白晰纖弱的手相映之下,卻有奇異的魅力。姬宮涅隻覺得周身的血液發熱,隻看著褒姒的手,他就已經無法克製自己的欲望。

他並非是身體強壯的男人,多年的醇酒婦人早就侵蝕了他的健康。他對於女人早便到了力不從心的地步,但奇異的是,每當見到褒姒,他立刻便似恢複到了十幾歲最黃金的年華。而離開褒姒後,他便失去精神,如同一個衰衰老翁。

他逐漸依賴褒姒,片刻都不願離開她。即便是上朝之時,心中所思所想,也皆是褒姒。隻是褒姒永遠淡然如水,冷漠似冰,自她入宮後,就從未展顏一笑。

他總是在心裏設想著她笑的樣子,那必是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傾國傾城又有何妨,隻要她肯笑一笑,即便是用天下來交換,他亦是願意的。

薑皇後走進瓊台之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王癡迷的目光停駐在褒姒的身上,眼中的神情似整個天下便隻剩下褒姒一人罷了。

她心裏一緊,如同這般的神情,在王的眼中從來不曾出現過。

她是王的第一個妻子,這些年來即沒有什麽失德之處,也沒有什麽出奇的賢德,與前朝的皇後相比,她是略顯得平庸了一些。隻不過,她卻也是有好處的,她幾乎不嫉妒,無論王寵幸多少女子,她都安之如怡,以退為進地維持著自己母儀天下的端莊與威儀。

或正因如此,王一直對她禮敬有加。這些年來,後宮得寵的女子換了一個又一個,得寵的時候,有聰明的也知道攏絡人心,對她這個正宮皇後極力巴結。也有不知好歹的,一得寵便傲得天上地下,似整個後宮都需看著她的臉色行事。

她隻是冷眼旁觀,難免在心裏冷笑。

王是一個容易厭倦的人,時日長了就有了新歡,忘動了舊愛。那些本來張狂的妃嬪,在此時方知什麽是人情冷暖,連宮中的小雜奴都不再把她們放在心上,她們才明了後悔的滋味。

不過她也不為己甚,對於那些知過能改的妃嬪也便不記前嫌,偶爾施舍些小恩小惠,便足以使她們感激涕零。

正因為如此,她在後宮中的地位穩如泰山,也越來越是德高望眾,這些年來,已經不再有膽敢與她做對的妃嬪了。

但這一次,這個新來的褒妃有些不同。

她進宮有月餘了,竟還不曾拜見過她。

說起來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王雖然已經多年未曾在她的宮中留宿,但無論如何,她都是正宮皇後。按照祖製,新進的妃嬪都需得在三日內朝覲她。

她是早知這個褒姒美得妖異,又聽聞許多妃子來哭訴,說自從褒妃入宮後,就再也見不到王的麵了。

她的心裏便也有了期待,很想看看這個美若天仙的褒妃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但等了許多日,這傲慢無禮的小賤婢竟一直不去見她。

她忍無可忍,這賤婢的眼中顯然全無她這個正宮娘娘的存在。

她隻覺得怒火上湧,無法抵製。其實她是一個極能忍耐的人,若不能忍耐,這些年早便被王層出不窮的女人逼瘋了。她不僅沒瘋,還穩坐皇後之位,這全是得益於她的能忍。

這一次,卻有些出乎意料。她竟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哪裏來的賤婢?見了正宮娘娘也不下跪,懂不懂規矩?”

話一出口,她便一愕,她從來不曾如此出口傷人,就算心中將那人恨之入骨,也仍然合顏悅色,不願失儀。

褒姒抬起雙眸,兩道冰箭一樣的目光自她的身上輕輕轉了一下,她隻覺得心裏一寒,這女子的目光為何如此之冷,冷得不像是一個活人。褒姒朱唇輕啟,寸步不讓:“你又是哪裏來的賤婢,不請自到,就不怕礙了別人的眼嗎?”她的語音也同樣是冷冽的,刺得薑後的耳膜有些隱隱做痛。

她怔了怔,已經很久都不曾有人當麵頂撞過她了,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氣,用力咽下自己的恥辱與不甘。

她斂衽為禮,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自然,“王久未臨朝就是為了這個女子嗎?”

姬宮涅似才發現皇後的來臨,笑牽起褒姒的手:“美人,這位是薑皇後,你入宮多時,一直未曾拜見。”

褒姒卻輕輕抽出自己的手:“王,這瓊台可是我住的地方?”

姬宮涅點頭,“當然,你一入宮,孤王就將瓊台送與美人居住,除了美人外,再也無人可住這瓊台。”

褒姒淡淡地道:“既然我是瓊台之主,主人在自己的家裏是否有選擇客人的權力?”

姬宮涅呆了呆,他並非是個傻瓜,褒姒話未說完,他便知道褒姒想說些什麽。他看了看薑皇後,見薑後的麵色鐵青,他覺得有些好笑,十幾年的夫妻,她都不曾如此嫉妒過。他道:“皇後,這是孤王新納的美人,因未定座次,所以未曾朝見,你不必動怒。今日天氣已晚,你還是回宮休息吧!”

薑後一怔,王竟對褒姒的話言聽計從,她有些懊惱,更多的是不甘,她冷笑道:“臣妾身為後宮之主,負有規束後宮的重責。如我知道有誰狐媚惑主,先是勸諫,若勸諫不改,隻能將其逐出宮去,以免損我江山社稷,陛下好自為知吧!”

她拂袖而去,心裏卻覺得悲涼。十幾年的夫妻,終究還是不敵美麗的容顏。

褒姒注視著薑後離開的背影,她覺得薑後有些悲涼,她想她能夠感受薑後的心境。若她是她,當年老色衰後,無力再抓緊自己的男人,就算母儀天下,這生命又有何意義呢?

她卻不想同情,因心底的愛與恨如此強烈,有些事是必須去做的,哪怕毀滅別人,亦毀滅自己。

她道:“陛下是天子,抑或皇後是天子?難道陛下要聽從皇後的命令行事嗎?”

姬宮涅忿然,“若不是看在她是申侯的女兒,我早便廢了她。”

褒姒默然不語,世上之事本與她無關,她卻苦苦糾纏於其間。隻因靈魂深處的歎息,前世悲傷的記憶,用盡全力都無法改變的命運。如果活在這世間隻是為了延續這悲哀,那麽就讓所有的人都感同身受。

這一天的晚些時候,雪姬在花園裏看見褒姒身著白衣的身影。她覺得她站立在花叢中的姿態有些哀婉單薄,似是失去生命的紙人。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直至眼睛有些發酸。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沒來由地一黯。

褒姒似感覺到了她的注視,轉頭向她招手。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隻覺得自己每一步都似走入一個陰謀。

“你在看什麽?”褒姒說話的語氣有些象是刀鋒,清清泠泠地割在人的耳膜上,刺得耳膜隱隱生痛。

“我在看貴妃你。”雪姬的臉有些紅了,她是溫婉的女孩,又貴為公主,從不曾被人如此質問。

褒姒默然,目光從雪姬羞澀的麵頰上掠過,落在她身邊的花叢上。她道:“你就是趙大夫的未婚妻嗎?”

雪姬點頭,卻忍不住解釋,“我隻是與他相識得早,由父母訂下的婚約。”她聽出自己語氣裏的焦慮之意,她有些錯愕,為何她竟有種感覺,錯的那個人竟是她?她自幼便與趙叔帶訂婚,若說真有人插足其中,那個外來之人,也應該是褒姒。

她垂下頭,目光悲哀地落在自己的絲履上,她想若男人的心改變了,女子便失去了權力。所謂之婚約隻能束縛人的身體,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束縛一個人的心。

“你喜歡他嗎?”

雪姬一怔,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種古怪的問題。她凝思半晌,她喜歡他嗎?從很小開始,她的眼中就隻有他的身影。校場之上,書院之中,隻要有他存在的地方,必然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隻要看見他,她就莫名地滿足,這僅因他是她未來的夫婿嗎?

她咬了咬唇,認真地回答:“我喜歡他。”

褒姒的目光略有些黯淡,“他是否知道?”

“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也許他不知道。”

“如果是這樣,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吧!其實一個人的心意並不是那麽難以說出來,我不明白的是,你們都喜歡隱藏自己,心裏想要什麽,卻不願意說出來。如果不說出來,別人又怎麽會知道?”

雪姬有些好奇地注視著她,她覺得她在說這句話時即悲傷又無奈,她想她到底在想些什麽,為什麽對自己說這些話呢?

我很後悔告訴你我的心意,因為告訴你的結果是因此失去了你。

第二天,姬宮涅無奈地上朝去了。他已經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未曾臨朝。在稱病的第五天,年邁的司空便跪在宮外請求麵君。他令人將他打發走了,選擇避而不見。

到了第十天,內侍通報說跪在宮外的大臣越來越多,那些司空司馬司徒之類的大夫們不顧年老體衰,不吃不喝長跪於宮門之外。

這使他覺得很厭倦,心裏也有一些愧疚。

但他是天子,他不過是幾日未朝罷了。

越是愧疚,就越怕見他們的麵,還夾雜著一絲無奈。誰說天子就可以為所欲為?天子之下有百官,之上有禮法,想做的事情通常是會被別人用生命來勸諫阻止的。

有的時候他也很無奈,他很想對那些悍不畏死勸諫他的大臣們說:其實我也很想死,我不過就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罷了。

隻是,他是天子!

普通人做錯事,不過是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來彌補,他做錯了事,卻是以整個天下的百姓來彌補。

他雖是後世所知的昏君,但他並不是笨蛋。道理他不是不懂,隻是誘惑太多,欲望太強,讓人如何能夠退步抽身?

他悻悻地想著,坐上四名宮監抬著的步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褒姒斜倚在欄杆上,不知名的風吹起她低垂著的衣袖,使她看上去似是正要飛升的仙女。

他的心便不由地一冷,女子之美讓人不忍卒睹,卻有極強的不祥之兆。他莫名地生起預感,她會死嗎?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絕不讓她死,就算是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

褒姒坐在瓊台的窗邊,腳下有來來往往的宮人。有些在經過時互相點頭行禮,有些則會站在一邊嘰嘰咕咕地說上一會兒話,還有些視若不見,有如陌路。人人心思都難測。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著錦衣,帶著幾名宮人,一路向著瓊台而來。

身邊的宮女低聲稟報:“這位就是太子宜臼。”

她忍不住冷笑,事情就是這樣一步步地發展下去的,萬事因果循環,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太子宜臼剛從申國回來,他是年少氣盛的少年,事母頗孝。拜見母後之時,見母親鬱鬱不歡,詢問之下,才知全是因一個名叫褒姒的女子。他一怒之下,便擅自作主,要殺一殺這女子的銳氣。

他看見瓊台之下遍植的藍色花朵,美麗而妖異。花香隨風飄入他的鼻中,有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起來。

他立刻收斂起心神,暗想果然是個妖姬,連所種之花都是如此妖異。他正想吩咐手下的宮人將花鏟去,忽聽一個宮女喝道的聲音:“褒娘娘下來了。”

他不由冷笑,來得正好,他正想見識一下這個才入宮不久就已經被傳得沸沸揚揚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他抬起頭,見一個身著月白輕衣的女子,正自瓊台宮中走出來。那女子亦不怎麽上妝,頭發隻鬆鬆挽了一個髻,斜斜地插一隻藍色怒放的花朵。女子的神情很冷淡,冷若冰霜。

他卻一下子怔住了,這女子怎麽能如此之美,如此之冷?她一出現,滿園之花都失去了顏色。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時忘記了自己因何而來。

褒姒略略福了福,“褒姒見過殿下。”

宜臼連忙後退一步,深施一禮:“娘娘請勿多禮,是宜臼來得莽撞,驚擾了娘娘。”

褒姒淡淡地說:“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莽撞不莽撞的?要是千歲不見怪,褒姒願意奉茶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