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皇室高中(下)
此時,二鬼子介紹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了起來:“這位是麗莎溫布敦公主,我即將定婚的對象。”
我一怔,轉頭望向他,二鬼子臉上帶著一抹含義不明的微笑。
他又指著那個男的,“這位是威爾遜溫布敦親王,是麗莎的哥哥。他們兩位是我的遠房表兄妹,他們的祖父現任攝政王,是我祖母當今皇太後的表兄。”
真是七拐八拐的親戚,可是他剛才說,麗莎是他即將定婚的對象。我的大腦有一刻有點混亂不安,二鬼子臨走以前就對我說過,他要定婚了,那時我並不介意,也不當真,因我不知他的身份。
現在我卻難免介意,難免當真。身為皇太子,十七歲訂婚應該是正常的吧!我相信所謂之交換學生的計劃,一定是他想出來的。可是他既然已經要訂婚了,為什麽還要把我弄到他身邊來呢?
我呆呆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麗莎微笑著握住我的手,“我聽SKY說起過他在中國的事情,他說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還一直很照顧他。”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勉強自己露出一絲笑容,雖然我知道這笑容一定不怎麽動人,但總不能板著臉麵對人家的微笑。“其實我和他隻是同學,還經常借他的筆記來看。”天知道我在說些多麽無聊的對白。
麗莎含笑道:“祖父派去捉拿SKY的人都被一個小女生打敗了,原來那個女生就是你。你這樣瘦小,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本事?”
“因為我會中國功夫。”我言簡意賅地回答。
“功夫!”麗莎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虛假羨慕之情,“是不是有個叫JACKYCHEN的人,很會拍功夫電影,是那種功夫嗎?”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對,還有JETLI,BRUCELEE。”
“哦!可惜我自小不被允許看這樣的電影,隻是偶然在新聞中看到過。”
是的,因為她是公主,公主的教養當然與靠裝神弄鬼騙錢度日的巫女家出身的我不同。我最愛看的就是各種武俠電影,想必公主小姐一定聞所未聞。
那位親王先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們的對話:“SKY,你怎麽還不回去準備,今天晚上的宴會你要代表皇室發言。”
二鬼子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對於親王先生的無禮有些不滿,但我卻在心裏暗暗地感謝這位親王先生,我立刻接上話:“原來你晚上有事情啊!那你忙你的事情去吧,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二鬼子遲疑了一下,“可是你才第一天來。”
我笑咪咪地問:“你是不是覺得這裏很不安全?”
他搖頭,“這裏的保安很好,就算是有突然空襲也可以從容應付。”
“你覺得我的英文很差?”
他又搖頭。
“那你還擔心什麽?”
“我……”
我把他牽著我的手交到麗莎的手中,“既然是皇室的夜宴,一定很重要,我可不敢影響你們。我聽說皇室很恐怖的,會派特工把不喜歡的人撞死,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二鬼子一怔,顯然想為皇室辯護兩句,我卻不容他開口,轉身便跑,一邊跑一邊大聲說:“我走了!明天我會去上課。”
我一口氣跑到一棟小樓的後麵,忍不住躲在樓後向他們張望。二鬼子終於還是牽著麗莎的手轉身離去,三人有說有笑,並不因我的出現而影響了他們的心情。
我看著他們走遠,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背靠著牆壁,慢慢地滑坐下來。我怔怔地坐著,即不悲也不喜,大腦似乎停止了轉動,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空白一片。
然後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天是蔚藍一色的,不見纖雲,海浪拍岸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一兩隻不知名的小鳥乍然飛起,在空中凝住片刻,便倏然而去。
我忽然感覺到心的一絲刺痛,那痛來得很忽然,也很深入,似乎有一支小小的針莫名其妙地進入我的心髒之中。我用力吸氣,血液便向著心髒中湧入,牽動著那針刺著我的心底。我用力呼氣,血液自心髒奔流而出,又牽動著那針刺著我的心底。
原來心痛的感覺是這樣的。
我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我的無力。
曾幾何時,我以為隻要是巫龍兒想要得到的東西就不可能得不到。現在我卻隱隱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有些東西就算想盡辦法想要得到,還是無法得到。就算用盡全身的力氣,與整個世界奮戰,仍然會失去。因為人是無力與命運相抗,再強的人,也終究是命運手中的玩偶。
在那一刻,我睿智地預感到了命運,預感到了我與天賜絕不樂觀的未來。
“聽說她一來,皇室總管就親自去迎接她。”
“SKY還和她手牽著手在學校裏散步。”
我走進教室,正在竊竊私語的三個女生一起閉上了嘴巴。她們的臉上迅速綻放出溫柔和善的笑容,似乎剛才正在背後說閑話的人們並非是她們。
我忽然發現,大概所有的皇室女子都被訓練用同樣的儀態去微笑,每個人都笑得恰到好處,不卑不亢,從容大方。
三個女孩一一向我自我介紹,一個是內務大臣的女兒,一個是某某親王的侄女,一個是首相的外孫女。
我也露出同樣虛假的笑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大抵有著幾副不同的麵孔,如同隨身攜帶著無形的麵具,在不同的場合就戴上不同的麵具。
人們自懂事時就開始學習怎樣將自己的真麵目隱藏在麵具之下,隨著年歲漸長,那麵具的應用便越來越純熟自然,慚似長在自己的臉上,最終連自己都無法辯認那是麵具還是自己的本來麵目。
這個班級居然隻有四個學生,就是我們四個人,而且沒有一個男生。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學校裏所有的班級都是如此,每個班不過三四個人而已,而所請的老師則大多都是國際知名的學者。這些著名學者在各個領域皆是領軍人物,卻在這裏教一些高中生上課。但對於他們來說,這也同樣是無上的榮光。
那天整個下午都是遊泳課,據說遊泳對於貴族女子的身材保持是極好的運動。這個學校的課程安排,娛樂多過學業,諸如馬術、芭蕾、藝術體操、擊劍之類說不出有什麽用,但貴族們卻認為必不可少的課程充斥了課程表。
而中國學生非常重視的物理化學之類的課程,則不過是寥盡人事的一周安排上一次而已。
於是,吃過午飯,班裏的四個女生便在奧運標準的遊泳館中集合。我雖然知道遊泳館在哪裏,卻還是有點躊躇不安,因為我根本就沒帶遊泳衣。
誰會知道這種變態的學校還要讓學生上遊泳課?我本來的學校所謂之體育課不過是打打排球藍球,跑跑步,跳跳鞍馬,扔扔鉛球罷了,頂多再組織一下班內或者年級內的足球比賽,遊泳這種即費時間又費水力資源還不安全的課程,哪個學校會那麽傻得去安排?
在進入更衣室之前,我很不好意思地詢問:“我沒有遊泳衣,隻怕不能上遊泳課了。”
首相的外孫女莞爾一笑:“不用帶遊泳衣,更衣室裏有幹淨的遊泳衣,用過一次就會更換。”
我呆了呆,決定自此沉默。還有什麽比劉姥姥更悲哀的嗎?想當初,劉姥姥帶著板兒進大觀園,還能為榮國府的太太小姐們插個科打個渾逗她們樂上一樂。我相信我的三個女同學早已經把我這個土包子在心裏笑上了幾千幾萬遍,但偏偏礙於皇室的教養,她們又不能表現出來。
悶在心裏暗笑是很痛苦的事情,會把腸子笑斷。
我氣鼓鼓地接過首相外孫女滿懷熱情遞過來的遊泳衣,也不知是在生她們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或者在生巫家上上下下一大群巫女們的氣。
巫家的女人什麽都強過別人,卻偏偏不懂得上流社會是怎麽回事,誰叫她們都是靠裝神弄鬼來混日子的巫女呢?
走出更衣室,一眼便看見遊泳池邊的二鬼子,他身邊坐著三四個男生,大家如同眾星捧月般地包圍著他,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我一走出來,所有人的目光立刻便落在我的身上。
我當然知道他們為什麽看我,這世上傳得最快最遠的莫過於緋聞。我與二鬼子的緋聞一定在我還未曾到達這個國度以前,便已經在悄悄地傳播了。
緋聞女主角正式登場,如此八卦的情節,就算是皇室的男孩們也一定是喜聞樂見的。
我高高地仰起頭,目不斜視地從他們麵前走過,看就看吧,難道我的身材還怕人看嗎?但下一個瞬間,我便明白了另一件事情,我引以為傲的東方式的纖細身材,西方人可未必喜歡。
我聽見有人吹了聲口哨,在這聲口哨聲中,二鬼子的訂婚對象,理應是我的情敵的麗莎身著一件大紅遊泳衣走了出來。
一看到她,我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部,不免挫敗地歎了口氣。原來西方的女孩十六七歲就已經長得如此成熟了,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與她相比,我也未免太小兒科了。
我怔怔地站在遊泳池邊,看著她滿麵陽光明媚的笑容。她向我走過來,“喜歡遊泳嗎?”
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天知道我本來並不討厭遊泳的。
她笑了,“我最喜歡遊泳了,這個運動是很健康的運動,可以保持身材又能運動全身。”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上遊泳課分明就是皇室高中所有站在我反麵的人設下的一個陰謀。我在心裏狠狠地想,完全忘記了,遊泳課是皇室高中早便安排好的課程,並非是因為我的到來而特設的。
麗莎一躍入水,姿態美妙,如同一尾人魚。我看著她在水中自由來去,顯然水性甚佳,看來她是真的喜歡遊泳,喜歡做一件事,就會下意識地去做好,那與被別人強迫去做是不同的。
我歎了口氣,在池邊坐了下來,無聊地用腳踢著池水。我並非不會遊泳,隻要我想,我甚至可以立刻報名參加奧運會,並囊括所有冠軍。我天生的運動天賦,或者是來源於我身為龍女的本性。
龍曾經說過:普通人類會的事情又怎能難得倒龍?
我雖然並非是龍,卻是龍女以奇異方式轉生在現世的後身,普通人類會的事情又怎能難得倒我?
可是我卻沒有與她爭勝之心。我知她是故意展示給我看,也是為了展示給二鬼子看。若我是她,說不定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我感覺到女子悲涼的心境,古往今來,從東到西,又有哪個女子不是為情所困,為情所惱,為情所癡,為情所傷呢?若她真愛二鬼子,她又怎能容得下有一個我的存在?
一個陰影落在我身邊的水麵上,二鬼子毫不避嫌地在我身邊坐下,如同我一樣用腳踢著池水。我們兩人的目光一起隨著池中的麗莎轉來轉去,如同賭氣一般,誰也不看誰一眼。
過了半晌,到底還是他忍不住先開口,“你一定比她遊得好,為什麽不下水?”
我默然,誰遊得好一些又有什麽關係?我們的命運豈非是從出生時起便已經注定了?就算我此時比麗莎勝出一籌,她卻命中注定是二鬼子訂婚的對象,而我,則命中注定與二鬼子擦肩而過。
我側過頭認真地看著二鬼子的眼睛:“她很愛你嗎?”
二鬼子一怔,下意識地回視著我。
我們兩人便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都在猜測著對方的心意。他遲疑著回答:“我想是的。”
“你怎麽知道?她對你說過嗎?”
“沒有。”
“那你又怎麽知道?”
二鬼子輕輕歎了口氣:“愛一個人還需要說嗎?如果連心都感受不到,那這種愛情還有什麽意義?”
愛一個人不需要說出來嗎?那麽我呢?我是否愛他?
我忽然站起身,一躍下水。
旁觀的人群以為我終於忍不住,想要與水中的麗莎比試一下,但事實上,我隻是想潛入水底。
水底的世界是安靜安全的,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因而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我與外界隔了開來。
我抱著膝蓋蹲在池底,就是不願意浮上水麵。我即不願意麵對二鬼子,也同樣不願麵對我自己的心境。愛一個人,是不需要說出來的。
若是二鬼子不曾因思念母親而偷跑到中國,如果他的母親不是剛好是我多少年前的學姐,如果他並非是插班到了我們班而是另一個班級,如果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那麽我還是我,無憂無慮,想盡辦法與巫家女人鬥爭的巫龍兒。我不會明白心痛的感覺,我不因另一個女子而煩擾,我還在那所高中的課堂上呼呼大睡,然後被歐巴桑的怒吼聲驚醒。
我倔強地在水中睜大雙眼,我感覺到淚水正在飄出眼眶。我知我的淚水會混入池水之中,自此不再幹涸。
記得曾有一個佛教謁語問道:“如何使一滴水永遠不幹?”
答案是:“將那滴水放入大海之中。”
我的淚水流入了池中,隨著池水流淌,會進入這個學校的循環水處理係統,然後再回到池中。無論何年何世,這個遊泳池都會記憶裏我的悲哀。
我自怨自艾地想著,一點都不曾發現我的想象力正在無止境地膨脹,簡直就要到達詩人的地步。
水波輕輕晃動,二鬼子潛水到我的身邊。大概是我在水底的時間太長,他不放心,下水來看看我。
可是他根本不明白我的與眾不同之處,我是龍女,水與我如同母親。這世上沒有怕水的龍,如同沒有怕燈火的飛蛾。不同之處,飛蛾撲火,在一霎那的燦爛之後,便魂飛魄散,而龍在水中卻可永世長存,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他拍拍我的肩頭,指了指水麵。我固執地轉過頭,不願看他。他在我身邊坐下,似要與我較量,誰能堅持到最後。
我瞪了他一眼,好,我不信你比我更能潛水,到你無法忍受之時,你自然會上去。
他竟不上去,臉色腫脹,但他卻咬緊牙關,死死支撐。我有些不安,他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再過一些時候就會因缺氧而窒息。若是這個傻瓜真的因為固執而淹死在遊泳池裏,這豈非成了國際笑話。
我在心裏歎了口氣,正想拖著他遊回水麵。
水波又輕輕搖動了一下,麗莎潛入水底。她滿麵驚慌地向二鬼子遊過來,不由分說地抓住二鬼子的一隻胳膊,便向著水麵遊了回去。
二鬼子已經有些昏迷的跡象,乖乖地被麗莎帶著遊回水麵。
我終究還是心有不甘,終究還是想看一看二鬼子是否有事。
我鑽出水麵,看見池邊的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二鬼子拖上岸去。一個男生用力壓擠著他的胸部,似在進行人工呼吸。
幸而二鬼子很快就清醒過來,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問:“龍兒呢?”
他這句話是用中文說出來的,我相信他的母語絕不是中文。據說一個人在最危急的時候,一定會說出自己的母語來。可是他卻用中文問了一句龍兒呢?在他的心裏,我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我的眼睛又開始有些酸痛,巫龍兒如此多愁善感,連身為巫龍兒本人的我都有些吃不消了。
他的目光向著水麵搜索,一眼看見浮出水麵的我,他似想說些什麽,但嘴巴蠕動了一下,卻終於一個字也沒有說。
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對著他笑了笑。雖然我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我也能感覺到我笑得有多淒涼。
我並非沒有勇氣,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我不姓巫,也不是龍女的轉世,也許我還敢於與麗莎相爭。
但我不是普通的女子,即便是現在,我仍有部分的魂魄活在古代。我不知這樣的生活何時才會是個盡頭,也不知等待著我的命運會是什麽?
太婆婆無需將一切實情相告,我並非是個傻瓜。我知我天生就是妖孽,來到這人間必會引起動亂。在返回古代的穿越中,我早已經深諳了這一點。
巫家是守護大地的巫女,她們生下我來,也許不過是為了就近監視我。據說妖孽是必然會臨世的,就算我不是老媽的女兒,也會成為其他人的女兒,或者借用更加駭人聽聞的方式臨世。
也許巫家人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讓老媽生下我。
那麽,我的命運會是什麽?重新被封入陶罐之內嗎?再度過幾千年的寂寞時光?
我與二鬼子默然對視,都感覺到了對方的無奈。他是注定成為皇太子的人,而我往世的命運則是禍國殃民,傾國傾城。若想不使這傾國的遊戲繼續,我便要離他遠走,最好永世不見。
我咬牙,用力呼吸,一呼一吸間,便痛徹心臆。心痛的感覺千年如一日地繼續,我寧願我立刻煙散雲散,不必在每一個輪回中感受這疼痛和不安。
每一個人活在世間都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宿命,我深懼這宿命,隻望逃開,再不必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