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為臣

晨曦照得散放了一地的珠寶流光溢彩,這些精美華麗的首飾,對深宮裏寂寞的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抗拒的魅力——宮廷中的女子,對這些珠寶,有著比外麵的女子強烈了千百倍的渴望,因為在宮禁裏,真正容許她們名正言順地釋放的欲望,就是這些身外物。

可女性的本能不是這樣的,女性本能的欲望,除了生存之外,排在第一位的,並非榮華富貴。

女性的本能欲望是什麽呢?是感情,各種各樣的感情。女性的本能是多情的,仁善的,柔軟的,感性的。

偏偏宮禁之中,最容不得女性這些美好的本能,硬生生地用禁令將它們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壓製著,將它們碾成了齏粉。

於是,宮禁中的女子,有些心田荒蕪了,長出的都是野草;有些心田死寂,無論善惡,寸草不生;也有些心田裏還保有本能的種子,在等待合適的季節氣候發芽生根。

齊略帶來了適合我心田裏的種子的季節氣候,我無法拒絕女性本能的複蘇。

而那初初發芽的種子,似乎對喚醒它的人有著天然的親近,總向著他那邊靠攏。

然而,他那裏是最危險的地方,靠近他,得到的隻怕不是陽光雨露,微風清雪,而是陰鬱暴雨,狂風雪劍。

就如同他送給我的這些珠寶,看上去多麽瑰麗華美,但它們在寒夜裏散放半宿便遍體冰寒,摸上去比空氣本身更冷。

這股冷意透過指尖滲上來,讓我覺得有些刺骨,似乎被它咬了一下。

我一件件的將它們放歸原處,再一層層地把五色吉巾裹好,起身梳洗,仔細調理了一下,直到確定自己精神抖擻,看不出絲毫的破綻,才笑盈盈地捧了梳洗用具向老師那邊走去。

老師的臉色很不好,梳洗過後也顯得精神萎靡,張嘴幾次,卻都沒說話,直到聽到隔壁貪睡的三小也有起身的動靜了,才將我叫住,問道:“阿遲,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老師,您不是說我們要出宮的話,還是由你去向太後懇求好些嗎?您能不能今天就去請太後允我們出宮?”

老師有些錯愕,吃驚道:“我以為你是想留下來。”

“怎麽會?”我失笑:“我在這裏悶了十一年,還嫌不夠麽?再留,悶也得悶死我。”

老師的臉色頓時開朗起來,笑嗬嗬地點頭:“吃過早膳,我就去太後娘娘那裏請旨。”

我心裏頓時輕鬆起來,笑問:“老師,您向太後請旨,用什麽借口呢?”

“我年紀大了,而且已經被陛下免了大夫之位,隻有個醫學博士的名銜,不算重要。我帶的藥童也到了不能留在禁中的年紀……”

我有些發急:“老師,說了這半天,您要怎麽才能帶我也出去啊?”

“我一生無兒無女,隻有一個親傳弟子,當然得帶在身邊養老送終。”

老師理直氣壯,我卻一呆,有這麽簡單?

“就這樣?”

“你不是奴籍了,這事就這樣辦就可以了。”老師看著我,問:“倒是你,那東西可怎麽辦?”

我突發奇想:“老師,咱們把它帶出去變賣,買個大大的院子。”

“胡鬧。你既然不願意,就該把東西全還給他,絕了他的心思。”老師敲了敲我的腦袋,鄭重其事的告誡:“阿遲,你不小了,你要明白,除了父兄長輩給自家的姑娘置嫁妝,天底下不會有平白無故給女人送鏡奩的男人。”

我明白的,這時代的鏡奩私妝,與現代的鑽戒一樣,都是不能輕送的東西。假使不是男子願意正正經經的和女子交往,用它許情;就是他將女子視為玩物,以此誘哄對方入彀。

齊略送我這套鏡奩,我猜不到他的用意,但不管他是什麽用意,我都不會接受。

齊大非偶!

我太清楚這一點了。

“阿遲記住了,不過,我該怎麽還呢?”

當麵還?這是說不清的麻煩事,不妥;不當麵還,交給誰代轉才靠得住?誰能既代我把東西還給了齊略,又能保守包裹裏的秘密?

沉吟許久,老師突然說:“你可以去找陛下身邊的中常侍陳全?”

“他?”

“就是他。”老師解釋:“陳全是太後精心挑選了放在陛下身邊的人,不僅耿介忠直,更謹小慎微,如果他能代你轉還,那你就什麽麻煩都沒有了。不過想要他替你轉還那東西,卻很困難。這家夥一向隻講律法,不講情麵,不合規矩的事,從來不做。”

老師一向話少,我頭一次聽到評價宮裏的權勢人物,聽到他居然對陳全有這樣高的評價,不禁大吃一驚。

在我固有的思維裏,宮裏的阿監都是身體殘缺導致心理多少有些變態的危險人物,卻從沒想過,居然也有阿監配得上“耿介忠直”四字。

不過他如果真的是品德如此高尚,恪守規矩的人,我托他轉送這東西,隻要抓住“規矩”二字,將他擠兌住,隻怕反而容易辦。

我探聽得這兩天朝廷歇政,陳全也得了兩個半天的假,不用早起隨侍齊略,便抓緊了時間趕去見他。陳全見我來找他,顯然十分意外,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問太後的病情:“雲祇侯,是不是太後娘娘的貴體有什麽變故?”

“娘娘很好。”我在陳全身前坐了下來,謹慎的說:“陳常侍,是我有點事來請您幫忙。”

陳全一天也不知要應對多少請他幫忙的人,聽到我的話,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隻是問:“雲祇侯有什麽事?”

我聽他問得直接,果然並沒有驕矜刁難的意思,心裏的忐忑稍平,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將遮在大氅下的包裹拿出來:“這是陛下昨夜所賜之物,我想請常侍替我轉還陛下。”

陳全愕然,奇道:“既然是大家所賜之物,你怎麽這時候才來辭賞?你當時不謝絕,這時候才來叫我轉還,這可不行,天子賞賜,豈有回收之理?”

“我昨天接賞時沒打開包裹,陛下也沒有說明,並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所以收了,但這些東西……”我看到陳全的表情,心中一動,問道:“常侍,這裏麵的東西您看過嗎?”

陳全搖頭道:“大家隻讓我暫時照看一下那包裹,至於裏麵有什麽,我卻沒看。”

我頓時呆住了,舌底一絲酸意滑過,定了定神才望著陳全道:“常侍,我聽說過您很多事跡,知道您剛正忠直,比任何人都希望陛下能夠成為垂範天下的聖人,所以才冒昧來請求您的幫助。”

“雲祇侯這話,說得太遠了。”陳全的嗓音高亢的時候十分刺耳,但在低沉的時候,卻沙啞中帶著磁性,頗為動聽。

“不,這話不遠,常侍若不是這樣的人,我斷不敢如此冒昧求助。”我看著陳全,規規矩矩的說:“常侍是個守規矩的人,雲遲私下忖度,自身也還算謹守規矩。”

陳全嚴肅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打量著我笑道:“這麽說,雲祇侯請我幫的忙,是恪守了規章製度的?”

“是。”我將那包裹推到陳全麵前,輕聲道:“陛下的賞賜太過豐厚,遠超我所立的功勞。並且,我不是未央宮的天子私臣,有些份外之賞,依照宮規,非長樂宮籍女臣宜受。”

長樂宮住的人主要是以太後為首的先帝時期的妃嬪宮女,天家舊製,為防天子誤淫父婢,凡是天子想從長樂宮抽調宮娥補充未央宮和建章宮用人,都必須先經大長秋派女史查核身份。

這條規矩並沒有怎麽被遵守,但規矩既然在,搬出來總有它的用處。

陳全當然知道這條規矩,他聽我著重提及“宮籍”,立即清楚這其中包含著的某種信息,臉色頓時微微一變,問道:“雲祇侯在先帝時可曾侍……”

“沒有!”我不願他說出我十分厭惡的字眼,便打斷了他的話:“隻是陛下是天下範表,既然有規矩,就該恪守。隻要我的宮籍還在長樂宮,陛下這些賞賜,我就不能私下接受。”

陳全久不作聲,我懇切地望著他:“常侍,陛下雖然年輕,但他確實有成為數世難得一出的明主的氣量和資質。正因為他是這樣難得的良質美材,在他因為年輕而偶爾想法有偏差的時候,您就應該及時地提醒他,使他不至於踏錯步子。”

“哼!”陳全冷笑一聲,低斥:“如果你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光明正大,你大可以直接稟明太後,何必來求我?你分明是欺君藐上,不肯侍奉君王,你好大的膽子!”

“常侍,如果您可以選擇,您願意成為秩隻六百石,但清名揚於朝,為世所重的議郎小官?還是願意成為秩有二千石,但往往被世人誤解的宮中常侍?”

我已經察覺到陳全的確跟我想象中的阿監大不相同,考慮問題極有主見,絕不可欺,所以幹脆踩了他一下痛腳——這是十分冒險的事,假如他氣量狹小,我踩他這一下,他必會惱怒報複。

陳全果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麵怒意,我自他的怒意中看出他的幾絲無奈和不甘,心中有數,趕緊道歉:“常侍,雲遲並非有意冒犯,隻是想求您看在雲遲此時所遇窘況與您相仿的份上,垂憐助我一二。”

“求我?我看你是強逼!”陳全怒斥一聲,但眉目間卻有些黯然,顯然這痛處實在是他的大憾。

我心裏也有些唏噓,誠摯的說:“常侍,我與您一樣,都願意忠心侍奉君王。但如果可以選擇侍奉的方式,我隻願為臣,不願為妾;願為良醫,不為嬖寵。”

陳全沉默許久,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擺手道:“雲遲,我隻幫你將東西轉還。但如果大家因此動怒,你卻如何?”

如果齊略看到這退回來的鏡奩,惱羞成怒,那卻如何?

我怔然想了會兒,才認真地說:“常侍,我認為陛下是個值得信任的天子,私情小事自有私情小事的處置方式,斷不會因此而遷怒旁人或者著意刁難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