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鏡奩

若我在前生遇到這種調戲,自然可以輕車熟路的支應過去。可換在這種環境下,麵對這麽個身份尊貴,不解風情卻又偏要來招惹韻事的少年,我嬉笑怒罵都是錯,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妥當。

我一陣惱,一陣怒,一陣羞,一陣恨;偏偏想要發作,卻又發作不得,隻覺得心裏窩著一股鬱氣,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憋屈無比。

好一會兒,我才理清了思緒,選擇了最安全的答案,冷聲道:“陛下,您身份尊貴,為天下儀表,一言一行都該恪盡禮範,不容有失。雲遲是臣子,亦是女子,陛下與臣,都應恪守男女大防,不可輕越。”

齊略微微一怔,臉色在宮燈火光裏晦暗難明,我目光流動,從他臉上掠過,匆匆的行了一禮,起身告退,徑往太醫署走去。

化雪的寒風撲來,削麵如刀,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令我心頭也寒浸浸地一片,仿佛有什麽危險逼到了身邊。直到走到太醫署老師的住處外,看到屋內的溫暖的燈光,才定下神來。

“老師,我回來了。”

老師屋內一陣歡呼,黃精打開門來,笑道:“雲姑姑,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饞死了!”

室內暖風迎人,原來三小早已擺開連席,等我回來吃酒過節。

大家都已經吃過晚飯了,這半夜的酒席卻算是我們的歲節小宴。老師外屋裏四隻燒得旺旺地火爐上,用銅甕瓦罐暖著淥酒和菜肴,白芍見我回來,立即著手擺放席麵;而赤術則快手快腳的將已經包好擺在一邊的小架板上的餃子下鍋。

這三個童子,以黃精待人接物伶俐算術精確,但醫學上實在不長進;白芍最平庸謹慎,做醫學實驗最有耐心;赤術寡言沉默,不止醫學好做廚師也有一手——這餃子就是我口述,他做出來的。

我剛把藥箱和齊略給的包裹放好,老師也從裏屋出來了。我扶老師坐了上席,奉上盥洗用品,等他洗了手,才給自己整理一下,在老師下首坐了下來,五人說說笑笑,飲酒行樂。

酒至七分,突聞遠處“鐺”的一聲鍾響,原來卻是夜交子時,亞歲舞至尾聲,正鳴鍾示意各宮改作細樂,免得下半夜喧囂太過,吵得想睡的人無法入眠。

老師素來謹守本分,一聽鍾鳴,便要收席,黃精雖然滿臉不情願,但也遵令而行,隻是免不了衝我埋怨:“都怪姑姑回來得太晚,你要早些回來,咱們早就盡興了。”

三小過完年都十四歲了,正是好玩好動的年齡,被困在宮裏一年到頭也就隻廖廖幾天能夠盡情玩樂的,我壞了他的興致,也頗過意不過。隻是轉念想到自己回來晚的原因,卻又不禁煩躁,手一滑,收的一隻陶碗落地打了個粉碎。

冬至大節夜交子時便打碎了碗,在這裏實在不是好兆頭,黃精唬了一跳,忙拉開我念道:“碎碎平安,百無禁忌……”

赤術悶聲道:“雲姑姑,你累了便去休息吧,這些雜事我們來做。”

我最厭洗碗,有赤術自願頂替,自是樂得放手,隻心間因為黃精一語勾起的心事,卻一時難平。

“阿遲?阿遲?”

恍惚間老師的叫聲入耳,將我的迷思驚散,我連忙應了,循聲看去,卻見老師皺眉看著我:“阿遲,你進來。”

“是。”

我隨老師入了內室,想到老師剛才的神情,忙問:“老師,您有什麽事?”

“我是想問你太後娘娘的病情。”

“太後的病好得很,養到春分也就好了。”

老師點點頭,目光上下的打量我一遍,皺眉道:“既然太後娘娘的病沒有什麽反複,為什麽你滿臉愁容?”

滿臉愁容?我?我幹笑兩聲,道:“老師,您多心了,我剛才是在想:黃精他們十四了,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留在禁中,我們出宮要不要把他們也帶走?”

“他們落籍是落在我名下,要帶走自然可以,這卻不用你想。”老師向來容易哄,我一說,他就信了:“倒是這署裏的醫家典籍,我想都錄一份帶出去,免得到時你想要又找不到。”

我趕緊道:“老師,您寫字慢,還是您念,我來寫。”

太醫署我還沒讀過的醫學典籍都是些篆書竹簡卷,我學習了這麽多年,已經認得了大部分。但醫學不比其它,認錯一個字都不行,所以真正抄錄典籍,最好還是老師念,我來書,各自發揮長處。

“今晚不用,你去睡吧,休息好了明早再來。”

外麵打掃屋室的黃精突然一頭撞了進來,手裏捧著齊略送的那個包裹,興衝衝的問:“姑姑,這是什麽東西?”

我這才想起這麽茬事來,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勉強的笑道:“那是陛下賞的醫箱。”

老師轉頭看了一眼,道:“太小了,裝不了什麽東西。”

“是不實用。”我撇撇嘴,接過那包裹,去解上麵的結:“外行人嘛,表示個意思就算了,也沒指望他真有什麽實用的東西拿出手。”

頭一層的玄色葛布解開,裏麵還包著一層黃羅,黃羅揭開,裏麵又有一層青絹;青絹再展開,居然還有一層白紵。

揭到這層白紵,我心裏凜然,手指一顫,竟有些不敢再揭,望了眼老師。老師也一臉驚異,愕道:“陛下賞了你什麽,居然用了四層包裹?”

等閑的賞賜,絹封兩層也就夠了,這麽明顯的用四正色包裹著的東西,卻不知到底是什麽稀奇之物。

我吞了口口水,看到黃精在一旁撓頭騷耳,急欲一觀裹中之物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妥,在他腿上敲了一下:“小孩子別探閑事,出去收拾東西。”

黃精張嘴想反駁,我狠瞪了他一眼,哼道:“你不出去?”

“呃,我出去……出去……”

黃精戀戀不舍的再看了那包裹幾眼,終於還是走了出去。

我確定他沒偷聽偷看,才重新坐下來解那包裹。

揭開白紵,裏麵還有一層朱綺,拂開朱綺,裏麵的匣子露出來,卻是一隻蓋為銅皮平脫柿蒂紋,身為玄底朱漆描金繪雲紋如意的九子方漆奩。

玄、黃、青、白、朱五種正色絹帛之下,裹著的居然是隻鏡奩!

這不是我以為的藥箱,而是女子化妝的鏡奩!

老師麵色微變,問道:“你說這是陛下賞的,不是皇後賜的?”

“是陛下親自交給我的。”

我囁嚅著,有些口幹。老師的雙眼一下子瞪大了,啪地一聲,手裏的執的筆掉在在書案上:“阿遲,怎麽……怎麽會……”

我心裏發虛,鼻翼薄薄的滲出一層汗來,結結巴巴地道:“老師,這應該沒有什麽吧?”

怎麽可能沒有什麽?鏡奩是女子私妝用物,假如是不含絲毫私情在內的“恩賞”那是該由後妃來賜予,絕不能由天子親自賞賜——男女有別,天子必須恪守大防,如果不是他有意將這條防線抿除,他是不能如此作為的。

老師臉色發青,目光在鏡奩和我臉上來回逡視,半晌才發出一聲長歎:“阿遲,你……可怎麽辦才好?”

我看著那精致華麗的鏡奩,隻覺得一陣陣的慌亂,六神無主的絞著衣袖,許久才站起來,躑躅著往自己房間那邊走:“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你把這東西也拿走,別扔在我這裏。”

“喔……”我木然接過那鏡奩,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回自己房裏,點亮油燈,將那鏡奩扔在榻側,一頭栽在榻上,隻覺得腦中思緒翻湧,種種想法紛至遝來,卻沒有一緒能夠理順,沒有一念能到實處,總是想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仿佛自己連思考的能力都被人淩空一剪,齊齊截斷,再也沒個著落。

原來這就是我心底悸動但又恐懼的根由。

許久,腦中才有一個隱約的念頭,又複下榻將那鏡奩拿上榻來,取下扣栓,緩緩地將奩蓋打開。

奩蓋打開,首先入眼的是一個絲綢包裹,揭開絲綢,一麵蓮紋銀嵌邊,打磨得明晃晃的鐵鏡照了過來。

紅漆石榴花底的裏盒分成了五層九格,拉開最上麵一屋,裏麵分三格裝著各色胭脂、鉛粉、花黃、黛青、細香。

下麵一層則是犀角、象牙、翠玉、白銀、黃楊製成的梳、篦各一樣;銅刷、毛筆側列;再下麵兩層,都是各種質料的發簪、華盛、步搖、發釵、發鈿。最下麵一層,卻是整套的羊脂玉琢成的環、佩、華鬘、腕釧。

我屋角的燈光如豆,可鏡奩一打開,明珠美玉,金珠銀花,寶石珊瑚映光折射,竟使滿室華光流動,寶氣氤氳。

可他憑什麽送我這些東西?又為什麽送我這些東西?

這算試探,還算調戲,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坐在這華光裏,怔了半晌,隻覺得陣陣迷茫,胸口卻隱隱生痛。也不知過了多久,油盡燈滅,室內一片幽暗。

暗影裏,卻似見齊略的身影浮出來,他請求我救他母親時的懇切堪憐,他在雪地裏飛揚大笑的可愛,他溫言款款道歉的溫和,他借口替我簪花調戲我時的可惡。

也許是因為我見到了他在至尊之位上表現出來的強硬,因此當他無助的表情落進我眼裏時,那其中因為過大的反差而襯出來的“楚楚堪憐”,竟使我一下子忘了對他戒備。

那一刻失去戒備,隻是不智,那以後再不對他戒備,則是我愚蠢。

我竟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其實除了那軟弱的一時以外,其餘時間裏,他都是強硬且極富侵略本性的人。就如今夜,他毫無預警的便靠近前來,送給我這隻鏡奩。

我閉上眼,用榻上的絮被將自己緊緊地裹了起來,長歎一聲,懶得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