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拜節

老師去向太後請恩,太後果然十分爽快的應允,隻要她身體大好,老師就能帶我和三小出宮。但我雖然可以在宮外住,但還是得在太醫署供職——我有幸成了長樂宮頭一個正式的太醫署女祇侯,與署中的其它醫官一樣,除了輪值和特別召喚,平時不必整日守在宮裏。

我聽到這個好消息,激動得跳了起來。老師拿著太後的手諭,也十分高興。

不過高興之餘,我又想起了許多事:“哎呀,我們還沒有買到住的院子呢!還有,柴米油鹽、鍋碗瓢盆……”

我提到買院子,發起愁來:“糟糕了,不知道長安城的房價多高啊?咱們的錢夠不夠買個院子啊?”

老師也是缺少理財觀念的人,也是一愣。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鐵三郎他們都是長安城郊土生土長的人,他們是既欠我錢債,也欠我人情。這買地買房子的事,找他們幫忙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老師,您先等著,我出去一趟,請人幫我們問價錢,找房子。”

不能不說,這世上的事真是湊巧,我才想著要出宮去找鐵三郎他們幫忙,在署中值守的黃精居然就跑進來找我了:“雲姑姑,上次那打爛熏香爐的莽漢在外麵求見呢!”

手冷有人送火爐,想睡就遞來了軟枕,真及時啊!

我趕緊快步向外堂走去,鐵三郎、張典、喬圖三人坐在堂上,見我進來,竟一齊伏身,行了稽首大禮。

這可是九拜之禮中的最鄭重的禮節,一般隻用在祭祀拜祖先,郊祀拜天拜神,以及臣拜君,子拜父,學生拜老師,新婚夫婦拜天地、拜父母。

我與他們算是平輩,最多隻能受他們的頓首禮,突見他們稽首而拜,登時大吃一驚,連忙跪下還拜,雙手虛抬致意:“三位何故行此大禮?”

喬圖就是當初在張典家,把我當成女伎的快嘴傻小子,他說話一向比別人快,鐵三郎的嘴本來不慢,但還是被他一句話搶在前頭:“雲姑姑,我這一禮,是替嚴極大哥行的。嚴極大哥遵照你的囑咐在家靜養,不能出來,因此叫我來替他向雲姑姑行禮拜節。”

這時候的冬至節十分隆重,相當於後世的春節,喬圖他們來給我拜節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放在這種風俗下,卻是正常的禮儀。

鐵三郎落後喬圖一步,便嘿嘿一笑,道:“雲姑姑,我沒代替別人,就是自己向你拜節的。”

我既喜他們情義表露直接,心裏又有些不安:“如此大禮,雲遲實在愧不敢受!”

張典最後說話,但條理卻比喬、鐵二人清楚得多:“雲姑姑於典有大恩,此禮盡可受得。”

“替病人治病乃是醫者本分,卻說不得是恩,張屯長客氣了。”

張典正色道:“不然,雲姑姑妙手回春,慧心解意。所作所為,仁義慈善,可不僅是‘治病’,更是‘救人’。典今日所拜,非姑姑當日‘治病’之恩,而是姑姑當日‘救命’之義。”

我見他說得鄭重,頓時啞然,心裏突然生起一個念頭:這張典說話酸溜溜,奉承起人來一套一套的,直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與鐵三郎和喬圖他們的粗魯大不相同,實在不大像寒門出身的期門衛。

我這念頭才轉,旁側的鐵三郎卻已經嚷嚷開了:“雲姑姑,我們向你行禮拜節,你還要這麽囉嗦,真是太不幹脆了!不是我說,你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小裏小氣,不像個漢子!”

“啊?!”

鐵三郎的話頓時讓我目瞪口呆:難道我平日裏給他的感覺,居然是男人婆嗎?

還是張典見機得快,一聽到鐵三郎這話,立即接口解釋:“雲姑姑,三郎最是憨厚呆直,對他敬重親近的人沒有男女分別之念,所以才有此混帳話。得罪之處,請姑姑看在他一片赤子童心的份上,海量汪涵。”

我自不會跟鐵三郎計較這樣的口誤,隻是忍不住取笑他的語病:“我若是如你所言,真像個漢子,豈不糟糕?”

眾人都忍俊不禁,過了會兒,張典先收了笑,取出以幹荷葉包裹著的禮品送上。然後再退回坐處,整冠拂袖,端正了身體,對我拱手頓首,他這一禮,卻是以平輩交往的禮數,正式向我拜節,喬圖和鐵三郎緊隨其後,也奉上禮物,頓首禱祝。

我也頓首回拜,依足禮數奉上回禮。

黃精對鐵三郎上次打爛了太醫署的香爐一事念念不忘,老想著要他賠回來,不過禮俗是人家登門拜節,不能開口討債,以免壞對方一年的財運,所以他也沒對鐵三郎擺臉色。見我們拜節禮畢,便入裏麵去把赤術做的年糕、炒豆端了四份出來,放在我們麵前。

喬圖最是好吃,一碟年糕很快就見了底,歎道:“雲姑姑,你這餅是禦賜的吧?又甜又軟又糯,真是太好吃了。”

“這是家師的藥童製成的,並非禦賜。”我突然想起這裏沒有糖,要吃甜的隻能找蜂蜜,尋常人家是吃不起甜食的,心裏一動,對喬圖道:“喬軍士,上次我在貴府,承蒙令堂款待,不勝感激。這甜食想必是老人家會喜歡,稍後你替令堂帶一些回去嚐鮮吧!”

喬圖也不客氣,直接道謝:“多謝雲姑姑。”

四人再說了會兒話,我將自己準備在宮外買房子住的事說了說,正準備請他們替我留心一下。鐵三郎已經在一旁輕嚷起來:“雲姑姑,這事好辦,你就在霸城門外買塊地就可以了,想修什麽樣的房子,我來替你招人工。”

喬圖也在一旁起哄:“是啊,霸城門外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要是在霸城門外建房子,隻需買了地和材料,做工就有鐵三郎找人,管好。”

隻有張典想了想,卻斷然道:“雲姑姑要買院子,可不能買在霸城門外。”

我都已經被鐵三郎他們說得心動了,聽到張典反對,有些奇怪:“為什麽?”

“霸城門外窮人太多,不適合雲姑姑住。”

我聽這個理由,頓感荒謬,正想反駁,張典卻一擺手,示意我聽他把話說完:“雲姑姑,你肯定會在住的地方開館行醫。以你的心性,看到窮人必會盡量少收或者不收醫藥錢,甚至於倒貼錢物——就像當時治我和嚴極兄時一樣。”

“我沒倒貼錢治你們,隻是讓你們賒欠一時。我是算了利錢,到時要你們連本帶利還的。”

張典不為所動,依然照著他先前的話頭平平穩穩地往下說:“所以你隻能在富貴人家多的地開館,北闕、戚裏是上選……”

“這兩個地方住的都是公卿貴侯,皇親國戚,要與他們為鄰,還不如就是宮裏呆著呢。”我一口否決了張典說的上選之地,要是出宮也跟這些大爺做鄰居,那確實不如不出宮,侍侯的主子還少些。

“那就選長安九市,九市的東市商賈雲集,西市則作坊林立,都是長安城熱鬧的地方,開館行醫不愁財源。不過,這兩地為工、商聚居之地,地位卑賤,庸俗不堪,以典看來,實在不適合雲姑姑居住。”

我啞然失笑,別說我沒有多少身份觀念,認為工、商者的身份就低下,就算我有身份觀念,我一個小小的太醫署醫官,又算什麽身份高貴了?

且張典說到“財源”二字,我不能不細想一下:以前在宮裏,吃的用的太醫署都有份例。可出去三小斷了收入,需要供養。還有老師也已經不是醫署大夫了,醫學博士的俸祿不高,最多隻能養他自己,但老師精研醫術,好做實驗,跟我一樣也是個倒錢的,開館行醫不賺錢可不行。

“身份地位這些都不必說,我隻覺得,長安九市都是繁華熱鬧的地段,地價肯定驚人,我未必買得起想要的房子。”

“雲姑姑想要什麽樣的房子?”

“我想建青磚結構的房子,分上下兩層,正屋五個開間,前麵有廚房水井曬藥坪,後麵有藥圃茅廁牲畜棚……”

我說出自己覺得最理想的院子的形狀,說了一半,陡然醒悟自己的設想十分離譜——青磚的五開間兩層樓,還帶大院子,普通的富裕小貴人家都別想呢,我也真敢說。

不料張典聽了我的要求,竟眉頭都不皺一下,隻問:“雲姑姑準備什麽時候住?”

“那當然是越快越好。”我稍微算了一下太後身體大好的時間,回答:“最遲在春分後,我就得出宮。”

“如此,典這便去長安市替雲姑姑問訊。”

張典雖然看上去麵黃肌瘦,身體虛弱,可一旦認真做起事來,竟是雷厲風行,立即起身告辭,收了黃精替我準備的回禮便走。

黃精見他們走遠了,立即一吐舌頭,嘖道:“這些家夥風風火火的,真凶!”

我敲了他的腦袋一記,斥道:“胡鬧,人家實心替我們辦事呢,你還口不積德。”

張典他們辦事果然迅速,不到兩天便給我帶來了準確的消息,符合我的要求,人家又願意轉賣的院子共有兩處,一處在西市並裏,占地兩畝左右,要價十萬錢;另一處則在橫門外,離長安九市不遠,據說鬧鬼,已經轉了幾手了。所以屋主人將那房子賤賣,占地五畝有餘的大院子,隻要五萬錢,還附帶贈送屋後一塊不能種糧的苦水荒地。

十萬錢我是肯定出不起的,五萬錢,我變賣以前亂用錢買下來的一些奇異之物,湊合湊合還拿得出。再者,我雖然不是完全的無神論者,但對所謂的“鬼魂”,卻也並不害怕——自己都已經成過一次鬼了,還怕什麽鬼啊?

不過據說橫門外人員比較雜,卻不知治安環境怎樣?我們這一家子出去,老的老小的小,我一個年紀中用些的,又是女子,安全是個大問題。

我思索再三,終於決定冒險:“就買橫門外的那院子。”

我正在托鐵三郎等人變賣財物買房,長樂宮永昌殿的先帝太妃周婕妤卻突然派了阿監來,說她頭痛得厲害,宣我給她診治。

我應召前去請脈,周婕妤的病是偏頭痛,其實不是什麽大病,隻是特別頑強折騰人而已。

這病情平平,令我驚訝地卻是周婕妤的寢宮裏焚的香氣味古怪,與宮中常用的各種香料都不相同。我在宮裏替她施針,聞的時間稍久,竟覺得精神振奮,似乎吃了什麽興奮劑一般。

我心裏暗暗吃驚,收了針便問:“周娘娘,您這宮裏,焚的是什麽香啊?”

周婕妤在長樂宮素以和善聞名,聽我問便回答:“這香是芝室的羌良人送我的,讓我頭痛時燃起鎮痛。”

羌良人?姓羌?我仔細一想,想起來了:“喔,是南滇送來的那位羌良人。”

這位良人據說本是滇國的巫女,本來是沒有姓的,但十分豔麗嬌媚,寵冠一時,才被先帝賜姓為羌。傳說因她思鄉流淚,先帝便為了她在長樂宮的禦田西南角特別辟出一塊地,造了溫室,讓她在裏麵種植滇國特有的植物,解她的思鄉之苦。

一想到滇國特有的植物,我頓時明白了這氣味古怪,既能鎮痛,又能使人興奮的香是什麽了——這香裏肯定有罌粟的成分在內。

罌粟對這個時代來說,是沒有流傳的東西。羌良人肯定是因為她原來的巫女的身份,才了解它有止痛奇效。送給周婕妤極有可能是一片好意,根本沒去想這東西成癮後該怎麽處理。

我暗暗歎氣,臉上卻不露聲色,問周婕妤:“周娘娘,您這香裏有十分好的藥材,雲遲想求取一二回去製藥,不知娘娘能否見賜?”

“這卻不行。”周婕妤一口回絕,讓我大為意外,這位婕妤在長樂宮雖然位隻在太後之下,但由於她一生無子無女,所以行事十分小心,別人對她有所求,她極少拒絕。我求她一點香,她怎麽拒絕得這麽徹底?

我心裏納悶,周婕妤卻又笑道:“不是我不給你,而是這香我這裏通共就隻爐裏焚的那點兒,現在取也取不出來。你既然是要製藥,需要的量定然大,去芝室讓羌良人給你更好。”

我一想也是,周婕妤又道:“羌良人鎮日都在南滇溫蕪裏,你往殿後繞過去就是,她素來大方,你有的定然肯給。隻是她有個古怪脾氣,不喜歡有人大呼小叫,說是喧囂會驚了花神草仙樹怪。你進了她那溫蕪,隻管慢慢地尋她便是,切不能叫喚。”

我謝過周婕妤的指點,往禦田西南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