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日

遲來的春意漸染樹梢,督城的街巷淺翠環繞,春風四起,為這斑駁的城池帶來一絲融融暖意。

弩軍呈扇形包圍著督城,由於采取以快製敵,出其不意的戰略方式,所以並沒有帶重型攻城工具,本以為將很快攻下督城,事實證明了他們的錯誤認識。這座曾以商貿而揚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萬的精騎壓境下,堅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們已經盡了職責。”天還未亮,臉色稍有些蒼白的軍師走進軍議處,對著滿座的督城眾將領說道。

眾將的反應各不相同,韓則鳴隻是輕微地點了點頭,為人圓滑的江守尉重重歎息一聲。以勇而著稱的趙欣圓睜著大眼,神態忿忿,待看了眾人的反應,他終是什麽都沒說。當軍師一個不漏地掃過眾人,再看向歸晚時,發現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淡淡地綻開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很純粹的笑容。

等眾人離開,軍師一手撫著下頷,溫和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將士。”

沒有經曆過戰爭,就不知道其中的殘酷。

戰士的血,百姓的淚。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縛綁在城樓之上,日夜聽到他們夾雜著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蒼蒼白發的老婦,還有少不更事的孩童,隻因為民族間的戰爭,他們被當作了盾牌,擋在虎狼之師的麵前。時至今日,那陣陣刺心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回繞。

“這是戰之罪,避無可避!”似乎一眼看到歸晚的複雜的內心,軍師循循開導。

抬起螓首,看著軍師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橫枝在側,春意昂然,隻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兩鬢班白如霜,曾經被她定義為老謀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餘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態畢現。

歸晚依稀記得,初見之時的他,羽扇輕搖,笑談京畿趣聞,而同樣也是這柄羽扇,指導她守城要決,調度軍備糧草。

在督城被圍的第三日,耶曆已打算不顧弩民生死,強攻督城,她進退維穀,不知是否該殺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軍師告戒她,殺了弩民,會激起弩兵激憤的情緒,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們。

事實果如軍師所料,弩兵的士氣果然低迷許多。弩兵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堅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後,弩軍馬上就要攻來了。”

冥想的思緒被打斷,歸晚看著窗,眉心微蹙:“弩軍這兩日的攻城規模不大,是在為強攻做準備?”

“弩王耐心盡失,這次必定傾力一擊。”軍師轉身看著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還保得住嗎?

心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問。輕撫額角,歸晚露出一絲苦笑,話到口邊,又吞回腹中。

“撐不到一個月,你有遺憾嗎?”軍師頭也不回,低問道。

“會。”一愣之下,歸晚如實回答。

軍師慢慢轉回身,蒼白疲憊的臉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紋如菊,第一次讓歸晚感受到這睿智的長者流露出長輩般的慈懷。

“心有所係,故而產生遺憾,有了遺憾的人生,才不會殘缺。”

透進窗的光線漸漸明亮,歸晚細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華,恍惚間,眼前飛絮紛紛,落雪點點,飄觸臉頰,涼意絲絲,猶似回到了京城離別的日子。

似雪,似梅,縈繞著清遠悠淡的馥香。

那雙曾經被她緊握的手,冰冷寒徹,她卻覺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溫暖。

她的遺憾,她的牽掛,在蒼茫雪色中從手指縫間流失了,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日。

“轟隆——”一聲巨響從天際邊傳來。

嬌軀微震,歸晚倏地睜開眼,訝然看向窗邊,軍師依然筆直地佇立著,定眸望著遠方,一掃剛才疲態,墨海浩然的眸中綻放出灼灼光亮,沉穩有力地說道,“天亮了。”

***“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際,轉過頭,可湛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站在前方的耶曆聽地清楚。

“準備好了嗎?”

“是的,王,”可湛輕鞠身,“左,右兩翼整軍完畢,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著南方,耶曆始終沒有轉身,一望無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還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幾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這暗沉中巍然聳立,牆頭上斑駁不堪,寥落又孤獨。

就是這座孤城,成為他南上的絆腳石,二十多天來,他一次又一次被攔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鐵騎所向披靡,為何到了這一座破落的城牆前,卻被擋住了前進的步伐?

心頭泛起一陣煩躁,他大力抓住腰側的陌刀,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刺向心髒,腦中頓時平靜如水,瞳中閃過精芒,緊繃身軀。

弩軍是雄鷹,必能翱翔於浩瀚蒼穹。

決不能在此處停滯,督城啊督城,這塊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際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哀號。耶曆仰起脖子,遠處天地一線,紅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紅霞蔓延開,絲絲如絮,縷縷如塵,天色驟然一分為二,一半殷紅,一半墨黑。

到時候了!

截然一個轉身,耶曆轉身看向軍營,大軍排列整齊,戰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紅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輝。

“為了我大弩無上的榮譽,攻下督城!”遙遙一揮,耶曆指向前方的城池,臉色肅穆莊嚴。

軍中靜得落針可聞,連士兵們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聲。

“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