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戰鼓轟鳴如天雷。

當攻城的攻勢猛烈襲來,歸晚跟隨軍師來到城樓上,站在南邊的城角,臨高觀望戰局。

慘烈兩個字簡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備而來的弩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雲梯搭在城牆上,前鋒部隊黑壓壓撲上城牆,手腳並用地往城牆上爬著。他們的表情是猙獰的,絕不畏懼死亡的,那中拚死向前的氣勢很大程度地幫助了他們的攻城。

在軍師的調度下,城牆上的士兵們手中長箭齊發,密密無隙地射向城樓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長箭破空的辭耳聲一陣接著一陣,無數的哀嚎從城牆下傳來,爬在前首的士兵從雲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後麵的士兵奮勇地繼續前進,連看一眼同伴的時間都沒有。

有士兵躲過了重重危險,爬到了城牆上,督城守城士兵撲了上去,陌刀互紮進對方的身體,雙雙落下城頭。

鮮血淋漓揮灑,斷肢隨處可見。在戰爭的規律中,是無法看到渺小的個人,所看到隻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許在場的每個士兵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殺紅了眼,揮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敵人。

歸晚站在殘缺不全的城樓上,清晰地看到整個啟陵弩族交界處的輪廓,是這麽的空曠和廣闊。而此刻,這片土地上站滿了士兵,這些精壯的士兵分成一個個團,他們拿著武器,向督城衝殺。

攻擊幾乎是接連不斷的,剛擋回一波,馬上又卷土重來一波,不知疲倦,沒有畏懼。

弓箭的數量已經不夠了,軍師立刻改變戰法,打算要在城門口進行一場短兵交接,擋退弩兵的又一輪攻勢。這個做法在過去的二十天從未用過,而此刻已到了生死關口,軍師顯然決定拚死一搏。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種犧牲,他們無論勝敗,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將為止。

趁著弩軍小小休整的空暇,軍師提出這個建議,城樓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將筆挺地站在城樓上,望著遠方,眸光中滿是堅毅,聽完軍師的話,他們麵麵相覷,眼神中交流著不為人知的情緒。

趙欣大步跨出,單膝跪地,朗聲道:“末將請命前去迎敵。”

“不行!”高叫出聲的,居然是平時總是訓誡他有勇無謀的韓則鳴,“你家單傳,你又沒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聲很嘹亮,城牆上的士兵全聽到耳中。歸晚怔了怔,軍師也抿唇不語。

“就是因為老子無妻無後,才應該老子去,一條命就是全家。難道讓你去嗎,你家婆娘前年才為你添了個白胖兒子,你難道要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還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還能活嗎?所以說,還是老子好,家中隻有我一個!”趙欣的嗓門不比韓則鳴小,一句句地反駁回去,還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臉,仿佛他占了上風似的。

鼻間一酸,歸晚忍住落淚的衝動,擠出笑容:“那這個重任就交給趙統領了。”

趙欣立刻跳了起來,大咧咧地張口笑,瞥向韓,江兩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訴他們,看,老子贏了吧。轉過頭,他又大聲喊著:“兒郎們,誰願陪老子去殺弩狗?”

他的高喊氣宇充沛,傳遍了城樓的每一個角落,傳進每個士兵的耳裏。每個士兵都抬起頭,望想城樓。先是一隻手,然後兩隻,三隻,像星點之火,呈燎原之勢,無數隻手高高舉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氣的光芒。他們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這樣爭先恐後地舉起手,惟恐落下。

“統領,帶我去,我也是一條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經殺過九個弩兵……”

當這樣的喊叫充斥在城樓間,繚繞不絕,不僅是歸晚,軍師和將領都愣住了。這些士兵們蓬頭垢麵,由於疾病,傷殘,死亡,這些士兵比起弩軍的強壯,幾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許多士兵受了傷,隻能粗略地包紮著,還有些士兵左手傷了,右手拿刀,右手傷了,左手持戈。那滿目的創痍,觀者無不動容。

麵對這樣的情形,歸晚隻能偷偷背過臉,抹去那盈然劃落的淚,回過身,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勇者無懼,你們是啟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後世都有無數人用筆描繪過這個字眼,它們或是開創新時代的先鋒,或是拯救民眾於危難的俠客,或是領導體製變革的政客。

但是現在,英雄,僅僅是用來形容這些高舉臂膀的士兵。他們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後會匯聚成淵源長流,流淌在督城門外,灌溉這片蒼茫大地。

戰鼓又起,弩兵很快又開始攻城。

趙欣帶著一萬守兵,從城門出,在督城門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麵對敵。

形容這一場戰役,隻能用“悲壯”這個詞,而這個詞的本身也表現不了戰爭的萬分之一。

弩軍傾力全攻,趙欣帶兵迎上,軍號鏗鏘,金戈鐵馬。在無數兵馬的嘶吼咆哮中,這場勢力懸殊的戰爭拉開了序幕。

弩軍的勇猛氣勢即使在戰爭史上也是少見的,他們如狼如虎地撲來,見到敵人就砍,密集的隊伍像黑色的河流,一會兒工夫,就曼延了整個督城門前。而趙欣帶領的一萬守軍,不能用氣勢來形容,他們是瘋狂,他們是放出牢籠的雄獅,喘著粗氣,把手中的陌刀揮舞著,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殺,那種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軍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軍像刺刀衝進弩軍中,雖然人數有差距,但是他們東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讓弩軍損失慘重,血流成河。

前麵的同伴死了,他們踩著屍體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撲上去,抱著敵軍同歸於盡。這樣瘋狂的殺法,四周漂浮著濃濃的血腥味,耳邊盡是慘叫和怒吼。弩軍一次又一次氣勢洶湧的攻擊都被督城的守軍粉碎,屍體一點點的增加,在督城城門口漸漸堆積起來。

“王,這到底是怎麽了?”處在弩軍隊伍後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前方,焦急地問道。

素聞啟陵的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而並不勇猛,今日見到啟陵士兵怎麽會是這樣可怕?不,也許這不能稱為士兵,簡直是野獸。

耶曆也凝著臉,沉重無比地看著眼前的屍山血海,最後肅然回答:“這是一個堅強的民族!”

騎馬上前,衝到隊伍的中間,耶曆重新調整隊伍的排列,占了人數上的優勢,用團團包圍的方式,以實對虛,以虛對實,耗費督城守兵的實力,一點一點地剿滅。

這個方略顯然非常有效,一萬的督城守兵拚殺了一個時辰,人數越來越少。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視死如歸的打法。他們依然勇猛,奮不顧身地衝前殺敵,一點都不在乎己方還剩多少人。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信念,在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家園,那裏有白發的老母,溫柔的妻子,活潑的孩子。他們隻要退一步,家將不成家,國將不成國。

隻能進,不能退,戰到最後一人!

當耶曆看到前方衝過來燕頷虎須的將領,紅著雙眼衝到弩軍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無畏地向前衝,目標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想要張口喊,也不知喊什麽。身邊的眾侍衛紛紛射箭,轉眼,那個督城的將領就變成了蜂窩,直到他筆挺地摔倒在地,那一雙血紅的雙目依然圓睜著。

“打聽他的名字,葬了!”耶曆簡潔地命令著。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將領的屍體拖開,對於耶曆的命令,沒有弩兵提出疑問,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應該擁有名字的。

**“那個蠢貨!”站在城牆上的韓則鳴,在看到趙欣單騎衝入弩軍時,發出一聲類似哭泣的悲鳴。

手中揮舞著軍令旗,歸晚偏過頭,清楚地看到韓則鳴的眼角流出晶瑩的**,心頭一陣愴然。回頭再觀戰場,一萬士兵,盡數戰死在沙場上。城牆下,堆積著重重屍體,大量的鮮血染開,猶如在大地上開了一朵血豔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軍師平靜地說道。

城中的守軍隻剩一萬不到了,而弩軍雖然因為剛才的突擊死傷慘重,人數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許隻是時間問題。

“不好!”江守尉沙啞地喊著,“弩王瘋了,他不休整隊伍,打算就這樣攻過來。”

聞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應稍做休整的弩軍重新在排列集結。也許是受了剛才突襲的刺激,弩王顯然不打算再給督城任何喘息的時機。

連軍師都有感到詫異,怔然地站在城樓上。誰都沒有料到經曆了這麽大的重創,弩軍居然不做休整,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做出反應。

眉心深深折起,歸晚走上前,高舉手中軍令旗,輕輕一揮,城牆下的士兵見到信號,立刻排列成隊,分布在城牆內,各司其職,準備應戰。

韓則鳴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緊牙關,大喝:“兒郎們,守城!”

牆下傳出一陣應和聲,聲聲震天。

軍師走到歸晚身後,輕聲指點她下達命令。直到城中整裝以對,他疑惑地問:“到現在,你還相信能保住督城嗎?”

“不知道,”臨高而望,俯攬蒼穹,雲雲浮生,她看不透,“人,總是要有希望,不然怎麽麵對下一刻的變數呢?”

沉吟不語地聽著歸晚的話,軍師神色複雜,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開口:“你舉錯了,應該主防北牆,那裏的根基薄弱。”

這時,弩軍已經像黑水般的湧到了城門之下,這很顯然是破城前的傾力一擊,偌大的隊伍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隻有刀劍間發出的摩擦聲,征戰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滿了血汙,刀早已不複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層暗紅,他們沉住氣,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門,踩過了堆積滿地的屍體,其中一大半曾經是他們的同伴。

時間似乎被停止了,越發顯得漫長,所有的視線都投射在城牆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陌刀,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前方。

這一刻,她惶惶不安,隻是,她站在高牆之上,不能有一絲退縮,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鎮定,穩定軍心,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但是親身麵對這樣勇猛的虎狼之師奮勇撲來,她顫栗了……

死亡的陰影蓋天襲來。

“聽,這是什麽聲音?”站在城牆上的一個士兵突然高喊。這本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轟隆雷鳴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無法讓人忽視。

“這是行軍的聲音,”軍師鐵青著臉,盯著前方不放鬆。他所擔憂的,是弩軍派了援軍。而其他將領也是擔憂同一點,因此都不發言,剛才湧起的一點點希望,在這馬蹄聲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地平線上現出重重人影,漸行漸近,天地一線之間,緩緩現出青色,猶似從大地上漫出的雲朵,又如天際流淌出的清波。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城牆上一陣寂靜,驀地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天青色,那是啟陵軍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幾乎忘記了眼前的戰場。那聲聲的高喊蓋過了陣陣軍鼓,石破天驚地回蕩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雜的感覺一點點從心底泛開,歸晚轉過頭,看到軍師激動地一把抓在城牆上,那表情似喜似驚。

臉上滾燙的感覺潸潸而下,歸晚哽咽著,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還是欣喜,抬頭間,涼意點點落在麵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鵝毛,飛絮滿天,漫漫飄蕩,天地瑩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開端,代表春天來了!”不知是誰在耳邊解釋著。

淚水模糊著視線,她四顧著,螢潔的雪花飄落大地,眺望遠處,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軍旗中,其中有一麵似乎飄搖著“樓”字……

是夢嗎?還是幻覺?一再拭眼,她終於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張揚飛舞的旗。

“他來了!是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