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宴(三)

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麽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複了些,看著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歎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著眉,或驚或疑地看著跪在殿中央的樓澈。

他跪在那裏……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麽,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

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

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著的,他時刻想著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隻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著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

這是一種什麽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著,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

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著臉,跟著跪倒在殿上,離樓澈隻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後果不堪設想。”

“是呀,是呀,弩軍凶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

“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

“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

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製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幹什麽?”

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

“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

“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

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鄭鋶微微的一聲歎息,那話音裏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聽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複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

“兵部還愣著做什麽,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

“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

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湧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鋶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

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鋶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

“眾卿還有什麽事?”鄭鋶的話音裏已帶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

“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複平靜。

鄭鋶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隻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

“臣自認為相多年,於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

看著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鋶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著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

等待這麽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

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係一黨鏟除幹淨。

還在猶豫什麽,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

殺?還是不殺?

“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鋶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鋶身邊悄悄耳語一番。

鄭鋶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

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

再次轉首麵對眾臣,鄭鋶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準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

“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

支手撐起稍有麻痹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

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

曲盡人散,鄭鋶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禦乾殿。”

“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

深鎖眉宇,鄭鋶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