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因著舊曆年放假,雙橋官邸越發顯得靜謐。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國外多年,於這舊曆年上看得極淡。不過向來的舊例,新年之後於家中開茶會,招待親朋,所以親自督促了仆傭,布置打掃。慕容清嶧回家來,見四處都是忙忙碌碌,於是順著走廊走到西側小客廳門外,維儀已經瞧見他,叫了聲:“三哥。”回頭向素素做個鬼臉:“你瞧三哥都轉了性了,原先成日的不見影,如今太陽沒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語。維儀隻得也不情不願的站起來,隻說:“未來的三嫂,你真是和母親一樣,立足了規矩。虧得母親留洋那麽多年,卻在這上頭變守舊派。”這一句卻說得素素麵上一紅,低聲道:“家裏的規矩總是要的。”維儀笑嘻嘻的道:“嗯,家裏的規矩,好極了,你終於肯承認這是你家了麽?”她心性活潑,與素素漸漸熟稔,訂婚之後又和她作伴的時間最長,所以肆無忌憚的說笑。見到素素臉紅,隻是笑逐顏開。

慕容清嶧伸手輕輕在維儀額上一敲,說:“你見到我不站起來倒也罷了,隻是別懶怠慣了,回頭見了母親也賴在那裏不動彈。”維儀向他吐吐舌頭,說:“我去練琴,這地方留給你們說話。”站起來一陣風一樣就走掉了。

素素這才抬起頭來,微笑問:“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慕容清嶧見她穿秋香色織錦旗袍,用銀絲線繡著極碎的花紋,越發顯出明眸皓齒,直看得她又緩緩低下頭去。他笑了一笑,問:“今天在做什麽?”她說:“上午學英文和法文,下午學國學和禮儀。”他便輕輕笑了一聲,說:“可憐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親這樣操心。”慕容清嶧牽著她的手,說:“那些東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親才叫人教你。其實時間一久,自然就會了。”又說:“今天是元宵節,咱們看燈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她心裏微微一甜,卻輕輕搖頭:“不成,晚上還要學舞。”他說:“不過是狐步華爾茲,回頭我來教你。”這樣說話,卻聞到她頸間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無,卻縈繞不去。不由低聲問:“你用什麽香水?”她答:“沒有啊。”想了一想,說:“衣櫃裏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他卻說:“從前衣櫃裏就有那個,為什麽我今天才覺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動鬢角的碎發,她臉上兩抹飛紅,如江畔落日的斷霞,一直紅至耳畔。低聲說:“我哪裏知道。”

吃過晚飯,趁人不備,他果然走到樓上來。素素雖然有些顧忌,但見他三言兩句打發走了教舞的人,隻得由他。兩個人悄無聲息的出了宅子,他自己開了車。素素擔心的問:“就這樣跑出去,一個人也不帶?”他笑著說:“做什麽要帶上他們?不會有事,咱們悄悄去看看熱鬧就回來。”

街上果然熱鬧,看燈兼看看燈人。一條華亭街懸了無數的彩燈燈籠,漫說兩側商家店鋪,連樹上都掛得滿滿的燈,燈下的人潮如湧,那一種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熙熙攘攘,當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隻見商鋪門前爭著放焰火煙花,半空中東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嶧牽著她,在人潮中擠來擠去,隻是好笑,叮囑她:“你別鬆手,回頭若是不見了,我可不尋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難道不會自己回去麽?”慕容清嶧緊緊握著她的手,說:“不許,你隻能跟著我。”

兩個人在花市裏走了一趟,人多得熱出汗來。他倒是高興:“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過年這樣熱鬧。”素素說:“今天是最後的熱鬧了,明天年就過完了。”他於是說:“瞧你,老說這樣掃興的話。”

一轉臉看到人家賣餛飩,問她:“你餓不餓?我倒是餓了。”素素聽他這樣講,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隻怕她吃不慣餓了,所以這樣說。她心裏卻是滿滿的,像鼓滿風的帆。搖頭說:“我不餓。”他偏偏已經坐下去,說:“一碗餛飩。”向著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這裏等你。再過一陣子等婚禮過後,隻怕想溜出來吃也不能夠了。”

她低聲說:“母親要是知道我們坐在街邊吃東西,一定會生氣。”慕容清嶧笑一笑:“傻孩子,她怎麽會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餛飩有些鹹,她卻一口一口的吃完。他坐在那裏等她,四周都是華燈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綻開的銀色焰花,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她的心卻是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裏耀出光來。他隻見到她抬起頭來笑,那笑容令她身後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令人目眩神迷。

雙橋官邸內的玉蘭花,首先綻放第一抹春色。宅前宅後的的玉蘭樹,開了無數的白花,像是一盞一盞的琉璃碗,盛著春光無限。玉蘭開後,仿佛不過幾日功夫,簷前的垂絲海棠又如火如荼,直開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發著怔。維儀卻從後頭上來,將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嚇了她一跳,笑嘻嘻的問:“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轉開臉去,吱唔說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語裏應該怎麽講。”維儀“哦”了一聲,卻捉狹的漫聲吟道:“忽見陌頭楊柳色——”

那邊的錦瑞放下手上的雜誌,笑著說:“這小鬼頭,連掉書袋都學會了。文縐縐的,難為她念得出來,我是聽不懂的。”——她亦是從小在國外長大,中文上頭反不如西語明了。素素幾月來一直在惡補國學,這樣淺顯的詩句自然知道。臉上頓時潮紅洇起,隻說:“大姐別聽四妹胡說。”

錦瑞笑吟吟的,說道:“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頭腦。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發窘迫,隻道:“大姐也取笑我麽?”錦瑞知她素來害羞,於是笑笑罷了。維儀拖開椅子也坐下來,說:“這樣的天氣,真是舒服,咱們出去玩吧。”錦瑞問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櫻花吧。”素素搖頭:“我不去了,下午還有法文課。”維儀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看你太頂真了。”素素道:“上次陪母親見公使夫人,差一點露怯,我到現在想來都十分慚愧。”維儀如扭股糖一樣,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們一塊兒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學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從今天開始,咱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時隻講法文好了,包你學得快。”錦瑞也微笑:“出門走一走,老在家裏悶著也怪無聊的。”

維儀因著年紀小,家裏人都很寵愛她,連慕容灃麵前也敢撒嬌。素素知道拗不過她,錦瑞又是長姐,她既然發了話,於是隨她們一起去。

岐玉山的櫻花花季時分,山下公園大門便設立禁卡,告示汽車不得入內。她們三個人是坐著李柏則的汽車,公園認得車牌,自然馬上放行。風馳電掣一樣**,一路開到山上去。素素沒有留心,等下了車才問:“不是每年花季,這裏都不許汽車進來麽?”維儀怔了一怔,問:“還有這樣的說法?早些年來過兩次,並沒有聽說。”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車,當然不讓進來。回頭別在父親麵前說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該罰咱們抄家訓了。”

三人順著山路石砌,一路逶邐行來,後麵侍從遠遠跟著,但已經十分觸目了。素素不慣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錦瑞和維儀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麵涼亭,維儀馬上嚷:“歇一歇。”侍從們已經拿了錦墊上來鋪上,錦瑞笑著說:“咱們真是沒出息,吵著出來爬山,不過走了這一點路,已經又要休息。”

維儀坐下來,說:“不知道為什麽,一回國人就變懶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學在瑞士,天天滑雪,連腿都僵了也不覺得累。”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麵熏風吹來,令人精神一爽。隻見四周櫻花紛紛揚揚,落英繽紛,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層緋雪。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輕歎,隻聽有人喚她的名字:“素素。”

她轉過臉來,又驚又喜:“牧蘭。”

牧蘭亦是驚喜的神色,說道:“原來真的是你。”她身後的許長寧上前一步,微笑著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興,出來走一走。”

錦瑞向他笑道:“長寧,上次在如意樓吃飯,你答應我的事情呢?”長寧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來,哪裏敢耽擱,一早就辦妥了。”他既不介紹牧蘭,錦瑞與維儀卻也不問。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這是我的朋友方牧蘭。”

錦瑞與維儀都向牧蘭笑著點點頭。牧蘭對素素道:“在報紙上見著你們婚禮的照片,真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