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方鴻漸陪蘇小姐在香港玩了兩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實上絕然不同。蘇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頭腦,有身分,態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閨秀,和她同上飯館戲院並不失自己的麵子。他們倆雖然十分親密,方鴻漸自信對她的情誼到此而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距離怎麽近,拉得怎麽長,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隻有九龍上岸前看她害羞臉紅的一刹那,心忽然軟得沒力量跳躍,以後便沒有這個感覺。他發現蘇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氣,她會頑皮,會嬌癡,這是仇一向沒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樣,他老覺得這種小妞兒腔跟蘇小姐不頂配。並非因為她年齡大了;她比鮑小姐大不了多少,並且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隻能說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們看著好玩兒,而小狗也追尋過去地回頭跟著那短尾巴橛亂轉,說風趣減少了。那幾個一路同船的學生看小方才去了鮑小姐,早換上蘇小姐,對他打趣個不亦樂乎。蘇小姐做人極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裏,一個字沒提到鮑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溫和了許多。方鴻漸並未向她談情說愛,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時扶她一把,也沒拉過她手。可是蘇小姐偶然的舉動,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訂婚、新婚更深遠悠久的關係。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熱烈的安穩,仿佛颶風後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湧翻騰的力量。香港開船以後,他和蘇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買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還說:“桃子為什麽不生得像香蕉,剝皮多容易!或者幹脆像蘋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連皮吃。”蘇小姐剝幾個鮮荔枝吃了,不再吃什麽,願意替他剝桃子,他無論如何不答應。桃子吃完,他兩臉兩手都持了幌子,蘇小姐看著他笑。他怕桃子汁弄髒褲子,隻伸小指頭到袋裏去勾手帕,勾了兩次,好容易拉出來,正在擦手,蘇小姐聲音含著驚怕嫌惡道:“啊喲!你的手帕怎麽那麽髒!真虧你--噲!這東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別推,我最不喜歡推。”方鴻漸漲紅臉,接蘇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著抹了抹,說:“我買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給船上洗衣服的人丟了一半。我因為這小東西容易遺,他們洗得又慢,隻好自己洗。這兩天上岸玩兒沒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髒了,回頭洗去。你這塊手帕,也讓我洗了還你。”蘇小姐道:“誰要你洗?你洗也不會幹淨!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沒洗幹淨,上麵的油膩斑點,怕是馬塞一路來留下的紀念。不知道你怎麽洗的。”說時,吃吃笑了。等一會,兩人下去。蘇小姐撿一塊己的手帕給方鴻漸道:“你暫時用著,你的手帕交給我去洗。”方鴻漸慌得連說:“沒有這個道理!”蘇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氣!這有什麽大了不得?快給我。”鴻漸沒法,回房艙拿了一團皺手帕出來,求饒恕似的說:“我自己會洗呀!髒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蘇小姐奪過來,搖頭道:“你這人怎麽邋遢到這個地步。你就把東西擦蘋果吃麽?”方鴻漸為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蘇小姐謝了又謝,反給她說“婆婆媽媽”。明天,他替蘇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襯衫上迸脫兩個鈕子,蘇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頭把襯衫換下來交給她釘鈕子。他抗議無用,蘇小姐說什麽就要什麽,他隻好服從她善意的獨裁。方鴻漸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補襪子,縫鈕扣,都是太太對丈夫盡的小義務。自己憑什麽受這些權利呢?受了丈夫的權利當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則她為什麽肯盡這些義務呢?難道自己言動有可以給她誤認為丈夫的地方麽?想到這裏,方鴻漸毛骨悚然。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自己得留點兒神!幸而明後天就到上海,以後便沒有這樣接近的機會,危險可以減少。可是這一兩天內,他和蘇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襪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擔心什麽地方的鈕子脫了線。他知道蘇小姐的效勞是不好隨便領情的;她每釘一個鈕扣或補一個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責任。中日關係一天壞似一天,船上無線電的報告使他們憂慮。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僥幸戰事並沒發生。蘇小姐把地址給方鴻漸,要他去玩。他滿嘴答應,回老鄉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來拜訪她。蘇小姐的哥哥上船來接,方鴻漸躲不了,蘇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紹。她哥哥把鴻漸打量一下,極客氣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鴻漸心裏想,糟了!糟了!這一介紹就算經她家庭代表審定批準做候補女婿了!同時奇怪她哥哥說“久仰”,準是蘇小姐從前常向她家裏人說起自己了,又有些高興。他辭了蘇氏兄妹去撿點行李,走不到幾步,回頭看見哥哥對妹妹笑,妹妹紅了臉,又像喜歡,又像生氣,知道在講自己,一陣不好意思。忽然碰見他兄弟鵬圖,原來上二等找他去了。蘇小姐海關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著檢查呢,蘇小姐特來跟鴻漸拉手叮囑“再會”。鵬圖問是誰,鴻漸說姓蘇。鵬圖道:“唉,就是法國的博士,報上見過的。”鴻漸冷笑一聲,鄙視女人們的虛榮。草草把查過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車準備到周經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鄉。鵬圖在什麽銀行裏做行員,這兩天風聲不好,忙著搬倉庫,所以半路下車去了。鴻漸叫打個電報到家裏,告訴明天搭第幾班火車。鵬圖覺得這錢浪費得無謂,隻打了個長途電話。他丈人丈母見他,歡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錫蘭買的象牙柄藤手杖,送愛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隻法國貨女人手提袋和兩張錫蘭的貝葉,送他十五六歲的小舅子一支德國貨自來水筆。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兒,傷心落淚道:“淑英假如活著,你今天留洋博士回來,她才高興呢!”周經理哽著嗓子說他太太老糊塗了,怎麽今天樂日子講那些話。鴻漸臉上嚴肅沉鬱,可是滿心慚愧,因為這四年裏他從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給他做紀念的那張未婚妻大照相,也擱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顏色沒有。他想贖罪補過,反正明天搭十一點半特別快車,來得及去萬國公墓一次,便說:“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墳。”周經理夫婦對鴻漸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領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妝桌子上並放兩張照相:一張是淑英的遺容,一張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鴻漸看著發呆,覺得也陪淑英雙雙死了,蕭條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吃晚飯時,丈人知道鴻漸下半年職業沿尚無著,安慰他說:“這不成問題。我想你還是在上海或南京找個事,北平形勢凶險,你去不得。你回家兩個禮拜,就出來住在我這兒我銀行裏為你掛個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兒子,一麵找機會。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帶走,天氣這樣熱,回家反正得穿中國衣服。”鴻漸真心感激,謝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問他有女朋友沒有。他忙說沒有。丈人說:“我知道你不會有。你老太爺家教好,你做人規矩,不會鬧什麽自由戀愛,自由戀愛沒有一個好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