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沒好活說,逃不了那幾句老套兒。”“你嘴湊上來,我對你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裏,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裏進去。”“我才不上你的當!有話斯斯文文的說。今天夠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鬧,我明天……”方鴻漸不理會,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側,他沒拉住欄杆,險的帶累鮑小姐摔一交。同時黑影裏其餘的女人也尖聲叫:“啊喲!”鮑小姐借勢脫身,道:“我覺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見。”撇下方鴻漸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裏。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於無,隻心裏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拜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從那天起,方鴻漸飯也常在二等吃。蘇小姐對他的態度顯著地冷淡,他私上問鮑小姐,為什麽蘇小姐近來愛理不理。鮑小姐笑他是傻瓜,還說:“我猜想得出為什麽,可是我不告訴你,免得你驕氣。”方鴻漸說她神經過敏,但此後碰見蘇小姐愈覺得局促不安。船又過了錫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貢,這是法國船一路走來第一個可誇傲的本國殖民地。船上的法國人像狗望見了家,氣勢頓長,舉動和聲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兩夜。蘇小姐有親戚在這兒中國領事館做事,派汽車到碼頭來接她吃晚飯,在大家羨慕的眼光裏,一個人先下船了,其餘的學生決議上中國館子聚餐。方鴻漸想跟鮑小姐兩個人另去吃飯,在大家麵前不好意思講出口,隻得隨他們走。吃完飯,孫氏夫婦帶小孩子先回船。餘人坐了一回咖啡館,鮑小姐提議上跳舞廳。方鴻漸雖在法國花錢學過兩課跳舞,本領並不到家,跟鮑小姐跳了一次,隻好藏拙坐著,看她和旁人跳。十二點多鍾,大家興盡回船睡覺。到碼頭下車,方鴻漸和鮑小姐落在後麵。鮑小姐道:“今天蘇小姐不回來了。”“我同艙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鋪位聽說又賣給一個從西貢到香港去的中國商人了。”“咱們倆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經意地說。方鴻漸心中電光瞥過似的,忽然照徹,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視,周身的血都升上臉來,他正想說話,前麵走的同伴回頭叫道:“你們怎麽話講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們聽見,是不是?”兩人沒說什麽,直上船,大家道聲“晚安”散去。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裏,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仿佛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的難受,也許鮑小姐那句話並無用意,去了自討沒趣;甲板上在裝貨,走廊裏有兩個巡邏的侍者防閑人混下來,難保不給他們瞧見。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聽得輕快的腳步聲,像從鮑小姐臥艙那麵來的。鴻漸心直跳起來。又給那腳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腳步半路停止,心也給它踏住不敢動,好一會心被壓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腳步繼續加快的走近來。鴻漸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鋪,沒套好拖鞋,就打開門簾,先聞到一陣鮑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明天早晨方鴻漸起來,太陽滿窗,表上九點多了。他想這一晚的睡好甜,充實得夢都沒做,無怪睡叫“黑甜鄉”,又想到鮑小姐皮膚暗,笑起來甜甜的,等會見麵可叫他“黑甜”,又聯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隻可惜法國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氣又熱,不吃這個東西,否則買一匣請她。正懶在床上胡想,鮑小姐外麵彈艙壁,罵他“懶蟲”叫他快起來,同上岸去玩。方鴻漸梳洗完畢,到鮑小姐艙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裏早點早開過,另花錢叫了兩客早餐。那伺候他們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鴻漸房艙的阿劉。兩人吃完想走,阿劉不先收拾桌子上東西,笑嘻嘻看著他們倆伸手來,手心裏三隻女人夾頭發的釵,打廣東官話拖泥帶水地說:“方先生,這是我剛才鋪你的床撿到的。”鮑小姐臉飛紅,大眼睛像要撐破眼眶。方鴻漸急得暗罵自己湖塗,起身時沒檢點一下,同時掏出三百法郎對阿劉道:“拿去!那東西還給我。”阿劉道謝,還說他這人最靠得住,決不亂講。鮑小姐眼望別處,隻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鴻漸抱著歉把發釵還給鮑小姐,鮑小姐生氣地擲在地下,說:“誰還要這東西!經過了那家夥的髒手!”這事把他們整天的運氣毀了,什麽事都別扭。坐洋車拉錯了地方,買東西錯付了錢,兩人都沒好運氣。方鴻漸還想到昨晚那中國館子吃午飯,鮑小姐定要吃西菜,說不願意碰見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門麵還像樣的西館。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裏;除醋外,麵包、牛肉、紅酒無一不酸。兩人吃得倒盡胃口,談話也不投機。方鴻漸要博鮑小姐歡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親昵的稱呼告訴她。鮑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樣黑麽?”方鴻漸固執地申辯道:“我就愛你這顏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見一個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膚隻比外國熏火腿的顏色淡上點兒。”鮑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邏輯:“也許你喜歡蘇小姐死魚肚那樣的白。你自己就是掃煙囪的小黑炭,不照照鏡子!”說著勝利地笑。方鴻漸給鮑小姐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講。侍者上了雞,碟子裏一塊像禮拜堂定風針上鐵公雞施舍下來的肉,鮑小姐用力割不動,放下刀叉道:“我沒牙齒咬這東西!這館子糟透了。”方鴻漸再接再厲的鬥雞,咬著牙說:“你不聽我話,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沒叫你上這個倒黴館子呀!做錯了事,事後怪人,你們男人的脾氣全這樣!”鮑小姐說時,好像全世界每個男人的性格都經她試驗過的。過一會,不知怎樣鮑小姐又講起馳未婚夫李醫生,說他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方鴻漸正滿肚子委屈,聽到這話,心裏作惡,想信教在鮑小姐的行為上全沒影響,隻好借李醫生來諷刺,便說:“信基督教的人,怎樣做醫生?”鮑小姐不明白這話,睜眼看著他。鴻漸替鮑小姐麵前攙焦豆皮的咖啡裏,加上衝米泔水的牛奶,說:“基督教十誡裏一條是‘別殺人’,可是醫生除掉職業化的殺人以外,還幹什麽?”鮑小姐毫無幽默地生氣道:“胡說!醫生是救人生命的。”鴻漸看她怒得可愛,有意撩撥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學醫而兼信教,那等於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仿佛藥房掌櫃帶開棺材鋪子,太便宜了!”鮑小姐動了真氣:“瞧你一輩子不生病,不要請教醫生。你隻靠一張油嘴,胡說八道。我也是學醫的,你憑空為什麽損人?”方鴻漸慌得道歉,鮑小姐嚷頭痛,要回船休息。鴻漸一路上賠小心,鮑小姐隻無精打采。送她回艙後,鴻漸也睡了兩個鍾點。一起身就去鮑小姐艙外彈壁喚她名字,問她好了沒有,想不到門簾開處,蘇小姐出來,說鮑小姐病了,吐過兩次,剛睡著呢。鴻漸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飯時,大家桌上沒鮑小姐,向方鴻漸打趣要人。鴻漸含含糊糊說:“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蘇小姐麵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飯回來害肚子。這時候什麽都吃不講。我隻擔心她別生了痢疾呢!”那些全無心肝的男學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誰教她背了我們跟小方兩口兒吃飯?”“小方真丟人哪!請女朋友吃飯為什麽不挑幹淨館子?”“館子不會錯,也許鮑小姐太高興,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對不對?”“小方,你倒沒生病?哦,我明白了!鮑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飽了不用吃飯了。”“隻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說“熟肉”忽想當了蘇小姐,這話講出來不雅,也許會傳給鮑小姐知道,便摘塊麵包塞自己嘴裏嚼著。方鴻漸午飯本來沒吃飽,這時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齊就跑了,餘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來轉身,看見背後站著侍候的阿劉,對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