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可是現在要弄個學位。無論自己去讀或雇槍手代做論文,時間經濟都不夠。就近漢堡大學的博士學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個月,幹脆騙家裏人說是博士罷,隻怕哄父親和丈人不過;父親是科舉中人,要看“報條”,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據。他想不出辦法,準備回家老著臉說沒得到學位,一天,他到柏林圖書館中國書編目室去看一位德國朋友,瞧見地板上一大堆民國初年上海出的期刊,《東方雜誌》、《小說月報》、《大中華》、《婦女雜誌》全有。信手翻著一張中英文對照的廣告,是美國紐約什麽“克萊登法商專門學校函授班,將來畢業,給予相當於學士、碩士或博士之證書,章程函索即寄,通訊處紐約第幾街幾號幾之幾,方鴻漸心裏一運,想事隔二十多年,這學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問問,不費多少錢。那登廣告的人,原是個騙子,因為中國人不來上當,改行不幹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間公寓房間現在租給一個愛爾蘭人,具有愛爾蘭人的不負責、愛爾蘭人的急智、還有愛爾蘭人的窮。相傳愛爾人的不動產(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這位是個蕭伯納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兩項財產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當時在信箱裏拿到鴻漸來信,以為郵差寄錯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開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來,忙向鄰室小報記者借個打字機,打了一封回信,說先生既在歐洲大學讀書,程度想必高深,無庸再經函授手續,隻要寄一萬字論文一篇附繳美金五百元,審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學博士文憑,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寫學術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後麵自贈了四五個博士頭銜。方鴻漸看信紙是普通用的,上麵並沒刻學校名字,信的內容分明更是騙局,擱下不理。愛爾蘭人等急了,又來封信,們如果價錢嫌貴,可以從長商議,本人素愛中國,辦教育的人尤其不願牟利。方鴻漸盤算一下,想愛爾蘭人無疑在搗鬼,自己買張假文憑回去哄人,豈非也成了騙子?可是--記著,方鴻漸進過哲學係的--撒謊欺騙有時並非不道德。柏拉圖《理想國》裏就說兵士對敵人,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都應哄騙。聖如孔子,還假裝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對齊宣王也撒謊裝病。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們失望麽?買張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或英國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庫報效幾萬鎊換個爵士頭銜,光耀門楣,也是孝子賢婿應有的承歡養誌。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曆上決不開這個學位。索性把價錢殺得極低,假如愛爾蘭人不肯,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騙子,便複信說: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憑到手,再寄餘款;此間尚有中國同學三十餘人,皆願照此辦法向貴校接洽。愛爾蘭人起初不想答應,後來看方鴻漸語氣堅決,又就近打聽出來美國博士頭銜確在中國時髦,漸漸相信歐洲真有三十多條中國糊塗蟲,要向他買文憑。他並且探出來做這種買賣的同行很多,例如東方大學、東美合眾國大學,聯合大學(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學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塊美金出買碩士文憑,神玄大學(CollegeofneMetaphsics)廉價一起奉送三種博士文憑;這都是堂堂立案注冊的學校,自己萬萬比不上。於是他抱薄利暢銷的宗旨,跟鴻漸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張空白文賃填好一張,寄給鴻漸,附信催他繳款和通知其他學生來接洽。鴻漸回信道,經詳細調查,美國並無這個學校,文憑等於廢紙,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過自新,匯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錢,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鴻漸先到照相館裏穿上德國大學博士的製服,照了張四寸相。父親和丈人處各寄一張,信上千叮萬囑說,生平最恨“博士”之稱,此番未能免俗,不足為外人道。回法國玩了幾星期,買二等艙票回國。馬賽上船以後,發見二等艙隻有他一個中國人,寂寞無聊得很,三等的中國學生覺得他也是學生而擺闊坐二等,對他有點兒敵視。他打聽出三等一個安南人艙裏有張空鋪,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願放棄本來的艙位搬下來睡,飯還在二等吃。這些同船的中國人裏,隻有蘇小姐是中國舊相識,在裏昂研究法國文學,做了一篇《中國十八家白話詩人》的論文,新授博士。在大學同學的時候,她眼睛裏未必有方鴻漸這小子。那時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鎖在箱裏,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從前她一心要留學,嫌那幾個追求自己的人沒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學畢業生。而今她身為女博士,反覺得崇高的孤獨,沒有人敢攀上來,她對方鴻漸的家世略有所知,見他人不討厭,似乎錢也充足,頗有意利用這航行期間,給他一個親近的機會。沒提防她同艙的鮑小姐搶了個先去。鮑小姐生長澳門,據說身體裏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這句話等於日本人說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編外國劇本的作者聲明他改本“有著作權,不許翻譯”。因為葡萄牙人血裏根本就混有中國成分。而照鮑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親也許還間接從西班牙傳來阿拉伯人的血胤。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裏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後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長睫毛上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醫生不知珍重,出錢讓她一個人到倫敦學產科。葡萄牙人有句諺語說:“運氣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準是女的。”因為女孩子長大了,可以打雜,看護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個女傭人的工錢。鮑小姐從小被父母差喚慣了,心眼伶俐,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所以她寧可跟一個比自己年齡長十二歲的人訂婚,有機會出洋。英國人看慣白皮膚,瞧見她暗而不黑的顏色、肥膩辛辣的引力,以為這是道地的東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極容易地給人引誘了。好在她是學醫的,並不當什麽一回事,也沒出什麽亂子。她在英國過了兩年,這次回去結婚,跟丈夫一同掛牌。上船以後,中國學生打咱出她領香港政府發給的“大不列顛子民”護照,算不得中國國籍,不大去親近她。她不會講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艙的廣東侍者打鄉談,甚覺無聊。她看方鴻漸是坐二等的,人還過得去,不失為旅行中消遣的伴侶。蘇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鴻漸卑遜地仰慕而後屈伏地求愛。誰知道氣候雖然每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鮑小姐隻輕鬆一句話就把方鴻漸鉤住了。鴻漸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無意中碰見鮑小姐一個人背靠著船欄杆在吹風,便招呼攀談起來。講不到幾句話,鮑小姐生說:“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極了!”方鴻漸聽了,又害羞,又得意。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無論如何,從此他們倆的交情像熱帶植物那樣飛快的生長,其他中國男學生都跟方鴻漸開玩笑,逼他請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方鴻漸那時候心上雖怪鮑小姐行動不檢,也覺興奮,回頭看見蘇小姐孫太太兩張空椅子,僥幸方才煙卷的事沒落在她們眼裏,當天晚上,起了海風,船有點顛簸。十點鍾後,甲板上隻有三五對男女,都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裏喁喁情話。方鴻漸和鮑小姐不說話,並肩踱著。一個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鮑小姐也站不穩,方鴻漸勾住她腰,傍了欄杆不走,饞嘴似地吻她。鮑小姐的嘴唇暗示著,身體依須著,這個急忙、粗率的搶吻漸漸穩定下來,長得妥貼完密。鮑小姐頂靈便地推脫方鴻漸的手臂,嘴裏深深呼吸口氣,道:“我給你悶死了!我在傷風,鼻子裏透不過氣來--太便宜你,你還沒求我愛你!”“我現在向你補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沒戀愛過的男人,方鴻漸把“愛”字看得太尊貴和嚴重,不肯隨便應用在女人身上;他隻覺得自己要鮑小姐,並不愛她,所以這樣語言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