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

第一卷 夭折

從二老口中得知,此處乃是煙州城邊際的一個偏遠小鎮,因著地勢上的不利,所以一直鮮少有商旅經過。如果需要返回煙州城,那麽則要先到離小鎮不遠的茶棚以貴價購得馬匹方可撐著回去,否則極有可能還未到達煙州城的城門便因著身上的口糧準備不充分而生生餓死在這裏。

無法,天色已經暗沉下來,拖著這樣帶著低燒甚至滿身疲累的身子如果是用走的,怕是不用等餓死,他便已經累死在途中了。莫絮低頭思慮過一瞬,踩著虛泛的步子來至一處燭火昏暗的敞天茶棚。

未及走近,便聽到一陣粗獷的喧囂吆喝著傳來。“開呀!你大爺的!磨磨蹭蹭!小心老子一掌劈了你!”站在中間的高大莽漢大聲嗬斥道。

“老大!火氣不要那麽大嘛!我們一準兒贏!”身旁的略微有些瘦削的少年討好的說道。

“小綠子,別怪爺沒提醒你,這局要是輸了,今兒個你可就死在爺的床上了!”言畢,像是想到了什麽樂事,眼光情?色的在少年身上逡巡一圈,便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

周圍的人也跟著起哄逗鬧,少年在這些粗鄙下流的聲音中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請問……”一聲清亮的聲音帶著微微沙啞的尾音輕輕劃破了眾人高昂的笑聲,“請問這裏是不是可以購買馬匹?”

門口的少年疏離而溫和的微微笑著,昏黃的燭光星星點點的鋪散在他的身上,雖然穿的是粗糙的麻布衣衫,卻仿佛給人一種這人本就高高在上的錯覺。空氣在一時間凝滯下來,莫絮在那些人□裸的審視下幾不可察的皺了眉,隨即低咳一聲,重新問了一遍。

為首的那人灑著步子漫不經心的度過來,走的近了,眼中的驚豔之色愈重。“你……”他微微頷首點了點莫絮,嗤笑一聲道,“知道這裏的規矩麽?”

莫絮抿抿唇,隨即從衣袖裏摸出一快巴掌大的玉佩舉到那人麵前,淡淡道,“這個……夠嗎?”這塊玉佩是從山莊裏逃出來唯一一件沒有在水流中喪失的值錢物件,他相信這個足夠他買下這裏至少十匹上好的馬。

男人似乎是見過世麵的,當即眼睛一亮,在莫絮手中急急接過,掂在手中細細摩挲了一陣,似乎甚為滿意。然而他卻似想到什麽似的,忽的眼光一轉,搖搖了頭,將手中的玉佩隨手一轉便拋給了莫絮,歎氣道,“我這兒的馬可是一頂一的好,你這玉佩雖不差,但是終究不值啊!”

“這位兄台這樣做似乎有違江湖道義,明眼人一眼便知,我這玉佩價值不菲,莫說是你的馬就是千裏良駒也未必抵得上這個玉佩。我隻問你一句——換是不換?”心下有些不悅,最是厭惡的便是這種坐地起價,貪得無厭的人。

“換!當然換!不過我要加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莫絮皺眉看著那人,“你說……”

那人咧嘴笑了笑,驚歎的嘖了一聲,伸手便往莫絮的臉上摸。莫絮下意識往後退,卻因為身下的鈍痛而失了先機,眼看著那雙黑黝黝的大手就要撫上他的臉,他心下一跳,緊了衣袖中的短劍。

然而變數徒生,斜地裏突然伸過來一雙纖細的胳膊緊緊抱住那名壯漢的手,原是那名叫做小綠子的少年,隻見他笑開了眉眼,軟聲道,“爺爺爺!您可不厚道!怎麽可以舍了我疼別人!”語氣埋怨卻十分討喜。

莫絮將探究的目光緊緊鎖在少年身上,其實他看得出這名少年根本就不願意服侍這些人,但是他又緣何要幫自己?

目光交接的刹那,他看見少年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和……哀求……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是卻終於在壯漢嬉笑著伸手去攬少年的細腰的時候,抿著唇從容的淡聲道,“你敢不敢與我賭一場?”

“哈!你們聽到了嗎?他說要和我賭?”四周的人笑得前仰後合,莫絮仍是一派的風淡雲輕,“怎麽樣?你敢不敢?”

“好!你要怎麽賭?賭什麽?”

“搖色子”光影投射在少年清澈的眼眸裏閃過微亮的迫人光華,“以點數論輸贏。若是你贏了,我,歸你。”食指指尖回轉方向,他挑眉指了指自己,隨即又趕在那人興奮的神色之前,緊接著說道,“若是我贏了,你要給我一匹馬……以及……他……”眸光微轉,輕輕落在不遠處少年驚喜的神色。

“如何?”薄唇微啟,莫絮胸有成竹的問出二字。

壯漢低頭沉吟,卻在莫絮挑釁的目光中腦子一熱的應了下來。

羊腸古道之上,暗影稀疏之中,有馬蹄聲蹬蹬蹬的急急響起。

“誒誒誒……”身後的少年戳了戳莫絮的背,興奮的聒噪道,“你怎麽知道那個龜孫子會放我們走?還有還有,你怎麽有信心一定會贏?”

“他既是一幫之首,斷沒有在兄弟麵前做出出爾反爾的舉動,再者,我從頭到尾也沒說過我有信心會贏……”莫絮輕歎一聲,微轉了頭,回身問道,“倒是你,你方才為何要救我?”

“唔……”少年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咯咯笑道,“我心地善良啊……”

“……”

揚鞭策馬,塵埃被風急切的撩起,然後一層層的翻湧開來,在清冷的月光下留下一道道寂寞的傷痕。

莫絮從來不知道原來離了家會這般想念,往日總是嫌棄莫韋家教嚴厲,如今不過一日光景便叫他認識到世道的險惡,人心的難測。於是便愈加的懷戀起家中的溫暖,也不知他出離這兩日莫韋是不是很擔心……

到了煙州城門外,少年便與莫絮分道揚鑣了,美其名曰——互不相欠。輕輕笑了笑,沒心思去揣度少年的身份,莫絮隻應了一聲“好”,便絲毫不做留戀踏馬而走,留下少年在身後“喂喂喂”的叫個不停……

不知為何,愈近莫家,心中的那抹不安便又深深湧蓋上來,帶著窒息的痛感,一點點的扯著痛,如心被撕裂的感覺,清晰卻又迷茫……

莫絮緊皺了眉,在翻身下馬的刹那恍惚間聞到了空氣中淡淡彌散而開的血腥味,心下一顫,旋即急急便向大門處跑去。

紅漆楠木大門輕輕合掩著,沒有站門的小廝,沒有等待著的莫曉飛,什麽……都沒有……

身子不可抑製的幽幽顫動著,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指尖輕輕抵開大門的刹那,有濕潤的**從門頂旋著風直直滴下,堪堪落在他光潔而飽滿的額頭,而後順著柔滑的肌膚輕拉著滑下,留下一道豔紅的血痕。有那麽一刻,他仿佛看見血色的曼珠沙華在刹那開滿了整片山林,豔麗卻帶著詭譎的誘惑,像是永遠也無法洗清的罪孽……

“爹……”那聲啞聲嘶叫破了黑夜的悠長,生生割出心底的一層肉——血肉淋淋。

那種深沉的悲傷痛徹心扉,深入骨髓,難自忘,亦不能忘……

一陣急厲的掌風從側麵毫不留情的劈打過來,帶著濃濃的殺意,然而他卻像是失了魂一般,不閃不動。直到心口悶痛驟起,身子飄飄著墜落的那一刻,他才忽然看見天地在眼底悠悠轉動,看見那人嘴角那抹溫柔至極的笑,然而明亮淡去,黑暗恬淡而安寧的緩緩將他吞沒,再吞沒……

他們的愛情甚至還未來得及歡歡喜喜的盛開便已經在命運的嘲弄中夭折。再無擷得山花笑爛漫,再無生死相許兩依依,傷心自成一片,縱然再見,怕隻怕物似人非,對語凝噎,淚灑心間……

那一年對煙州的老百姓來說,或許是最難忘的一年——莫家滿門被滅,到了半夜的雨急急衝刷而下,像是在哀悼什麽,卻又像是在極力抹去什麽。血水溶在雨裏,湍急著匯成一條詭豔的溪流。往日雕欄玉砌,紅牆綠瓦,如今都在殘柳搖曳中褪去了所有顏色,黑白成一個永遠蒼涼的記憶……

莫家,這個曾經輝煌一時的門府,在歲月的流淌成為所有人都緘默不提的話題。沒有人去查,沒有敢查,官府繳了莫家錢財便草草作罷,這種江湖的紛爭又豈是一個小小官衙能與之抗衡的呢?

門庭冷落,再也沒有人踏進莫家這座廢棄的宅子一步,甚至連池鬥白一家也在這場無聲的浩劫中歸隱山林而去。

然而穆家卻在莫家家世衰敗之後,輕易便取了莫家的往日所占的商業份額,漸漸的富裕成煙州城第一首富。縱然有人揣測,莫家的衰敗是不是與穆家有著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揣測終歸是揣測,誰也不敢四處散播“謠言”。

盛極衰,仿佛是命運規劃的必然,又是個來年,春暖花開之時,穆垣卻無端遭受刺殺,命歸黃泉。失了龍首,穆垣又無子嗣,瓜分已成必然。

煙州城幾經動蕩,當硝煙遠去,這個城鎮的繁華已不複當年,總有人扼腕歎息,卻終究無法追尋那些已經逝去的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