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舊憶

31 舊憶

31 舊憶

夢太多,像放紀錄片似的。夢多了並不是件好事,無論美夢還是噩夢,都讓人睡不安穩。

嚴冰語揉揉太陽穴,盯著出租車窗外部分熟悉部分陌生的景色。

青山墓園在郊區,花了兩個小時才到。

四周傍山,這裏氣候偏暖,再加上種的多為鬆柏,整個墓園處於一種蒼翠肅穆之中。

他買了花,白色的鳶尾。即便是冬日,有溫室,有錢,什麽花買不到。

母親的笑容甜美而安靜,一丁點兒煩惱也看不見。是不是隻要魂離了體,眼一閉,就可以解脫了。

他思忖著,日後自己若是死了,應該會有那麽一個人吧?幫他找塊兒地,骨灰盒一放,再撿一張他照得最精神看上去最帥的照片擺那兒。不過那人估計不會是他的兒子或者女兒,他這輩子是做定光棍了。

“媽。”他輕輕呼喚一聲。

沒人應答。

“呀,好幾年了,我再不來,你都要忘了我長什麽樣子了。”他自顧自笑道。

“那個,小陌他很好,以前都是他來,今年換我,他在他姑姑哪兒,回不來。”

“我知道你不歡迎我,可是沒關係。”他笑著摸摸照片,“你的原因,我能了解。當時不明白,現在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了,我再想不通就成白癡了。”

然後他望著天,靜默了很久。

“你要是能看到我,一定不會相信的。”他挑起眉梢,風情瀲灩,“我一點兒也不像他了,從內到外,全都不像!嗬,他若是成了我這副樣子,估計得氣得從墳裏跳出來。”

周圍除了幾個同樣來掃墓的人,剩下的便是一片寂靜。

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好的壞的,美的醜的,年輕的年老的,此刻都不會有人來看。

他蹲下來,空洞的眼神,聲音幾不可聞。

“媽,沒人救得了我了。媽,如果你在,如果你可以原諒我,我——我——”他努力吞吞唾沫,艱難道,“媽,你原諒我麽?”

白色的花瓣上閃動幾滴水珠。

“媽,我想你了。”

也許隻有在母親麵前,一個中年男人才會毫無忌憚地落下眼淚吧。並且這一份淚水,比任何時刻,都要來得真實。

他保持著蹲著的姿勢呆呆愣了半天,終於起身,留一個單薄的背影。

在小路上繞行了一會兒,又是一番天地。

他在入口前點燃一根煙,急促抽了幾口便滅掉,然後徑直走到一個墓碑前。

無聲,無息。

光是站在那裏,就好像要把人的精神全都榨幹似的。他不想開口,會像個傻子。

中午的陽光愈來愈明顯,直直打下來,使得整個公墓的墓碑白得刺眼。

到了最後,連一句“我走了”或者“再見”都沒說。

有何必要,該清楚的早就再明白不過,他隻是驚訝,自己可以一直保持著沉默。5年,原來早已物是人非,隻不過還差一個句點罷了。

出公墓大門時,管理員叫住他,說是公墓要維修了,需要交費用,最後還填了聯係方式,便於以後聯係。

他突然想若是無家人來掃墓的人,豈不是連個放骨灰的地方都不給了。嗬,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都不能省心啊。於是改變主意,等他死了,就把骨灰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吧,終究不過塵歸塵土歸土,他不想連化成灰後都那麽狼狽。

該是午飯的時間,既然來了,自當四處逛逛。畢竟是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烙印是刻在那裏的,想忽略都不行。

去老字號的店吃了腸粉,蘿卜糕,還叫了綠豆沙。不曉得是已經將地道的味道淡忘了,還是現在的速食經營漸漸將老舊的經典磨滅,吃了沒幾口,心裏空蕩蕩的,覺著不是那麽個味兒了,放下了筷子,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走。

人的慣性是很難消失的,不知不覺居然到了秦家宅子的舊址。哪裏還有大把的鳶尾,濃密的香樟,隻看到高聳的商業樓和麵無表情的行人。

其實在秦海生倒下去的那一年,這裏便被沒收了。由於位置好,城市發展又快,沒過幾年再回來時,就被拆除改成了商業用房。

改不了的,每一次回來,都會過來端望一眼。

他這輩子最青春最寶貴的歲月,都是於此度過。

掐指算算,其實統共也沒回來過幾次啊。

回到酒店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坐在房間裏,不想動彈。把旅行包翻個個,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床,再抖兩下,又有許多窩藏的小零食蹦跳出來。

舒城當哄小孩子呢,嚴冰語拍拍額,從各類食物裏挑幾個看著順心的,胡亂吃了些。長夜漫漫,這裏的夜生活太火熱頹靡,他自覺消受不起,還想要留點力氣以備長用。

開了電視,在放一些粵語的老片子,張國榮一雙溫柔而深情的眸子,嘴角邊似有似無的淺笑,邊彈邊唱。

……

誰比你重要

成功了敗了也完全無重要

誰比你重要

狂風與暴雨都因你燃燒

一追再追

隻想追趕生命裏一分一秒

原來多麽可笑

你是真正目標

一追再追

追蹤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

原來早不缺少

……

片尾他同對方說,男也好,女也好,我隻知道我愛你 。觀眾均知那人是女扮男裝,於是又熱淚又唏噓,皆大歡喜。

若人生中真的能有這樣的皆大歡喜,該多美妙。

忐忑焦慮卻又縈繞心頭再也扯不開,酒醉夢醒後被告知,自己喜歡的其實是一女子,然後心中豁然開朗,歡歡喜喜地相攜去天涯海角。

然,還是隻能等待劇終,方覺失神。

手機聲讓他從臆想中回到現實,摸過來,一個陌生而複雜的號碼。

他莫名心慌,強烈的不好預感。

“哥。”那人說。

他怔住。

聲音繼續,“還好嗎?”

他腦海裏突然浮現蛛絲馬跡,調整心緒,波瀾不驚,“你的手段不怎麽樣,純粹守株待兔。我若是不去掃墓,你豈不是還無進展。”

“你會去的,今年我不在,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去。我不用費力氣就可以安享結果,我們一起27年,我怎會不了解你。”聲音篤定。

你了解我,多麽可怕的宣言。

你究竟了解我幾分?

秦陌,你永遠錯在太過迷信我們一起度過的27年歲月。

“隨你怎麽說,我已代你向媽問候過了。”

“好吧,我承認在此之前我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許多花一點心思,就可以更早與你聯係,可是我沒有那麽多精力與時間。本想再等等才給你打電話,可是一覺未眠,終於忍不住要聽聽你的聲音。我這裏還是清晨呢。”

“這是何苦,我們已無瓜葛。”他閉上眼睛。

“話都是你在說,事也是你在做,我可沒有表過一絲態。哥,費那麽多勁兒是為什麽呢,你躲我追?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玩得有意思嗎?”秦陌的語氣真誠,聽在嚴冰語耳朵裏卻是折磨。

當日換房子換號都不過是在潛意識裏為了另一個開始,並無其他。

“哎呀不玩兒了,我賠不起。咱們以後做好兄弟,兄友弟恭,你瞧多好。”語氣輕鬆。

“當真?”

“當然,比真金還真!隻要你以後別逢人就怨自己有個討人嫌的哥就行了。”

“我不與你玩笑。”秦陌在那頭苦笑一聲,“今年春節不能陪你,你一個人好好過。”

“喲,沒事兒。我這人你又不是不清楚,逢年過節怎麽會甘於寂寞呢,哈?”他倒在床上,麵朝天花板,“倒是你,好好過,別讓我小瞧。”

那邊一陣沉默。

“喂,說話呀,不說話我可就掛了。我這兒可是漫遊加國外長途,別浪費我的血汗錢。”他嚷道。

“有些話,等我回去說。”

“不許回來!”嚴冰語脫口而出,說完才覺言辭激烈,順順氣,輕聲說,“你在國外才呆了多長時間,別成天老想著回國,真沒出息。”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怕我了?”秦陌用質問的口氣,“不是才說要做好兄弟麽,待我回去那天,一定找你,你可要歡迎啊。”

“是是是,你可是哥的榮耀,都指望著你呢,那一天定要布置滿漢全席,美酒香車,夾道歡迎!”嚴冰語眯起眼,仿佛說真的似的。

“那就這麽說定了。”秦陌頓了頓,聲音突然低沉起來,“我有一個驚喜給你,等我。”

他說他有驚喜,何為驚喜?嚴冰語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

他想不到,他想不到秦陌到底要幹什麽。現在的秦陌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遙遠。

不過這是意料之中到的結局吧。最好從身心到空間都相隔千山萬水,再也相遇不到。

他怕他。

突然不想再停留於此。身處異地,他覺得自己好似浮在空中,單腳著地,搖搖欲墜。

惶恐不安。

收拾東西連夜退了房結了帳。他買的是第二日中午的返程票,到了車站改簽到晚上那班車次,直到聽見火車轟隆聲音時才稍覺心裏踏實些。

就像是一個亡命天涯大限將至的匪徒,隻有在不停地行進的途中才會感到安穩。

一夜未眠,似乎理所應當。

下車後出了站,正當上班高峰期。有沿街的小販在賣早點,油條包子,豆漿稀飯,熱幹麵炸醬麵,儼然一副市井生活的熱鬧之態。

就著小籠包喝了杯熱豆漿,存點底氣。擦擦嘴,才覺兩天未曾打理,下巴已有些許粗糙的胡青冒了出來。

他此刻的模樣想必狼狽得很,回去一趟,弄成這般德行回來,顧清和見了,恐怕要笑得很久。

也許沒了顧清和,自己不過是個最俗的小市民,每天就這樣,然後便是一輩子。

他坐在小攤的凳子上,打電話給顧清和。

他說,我回來了,在車站,你要不要過來接我。

他接著說,清和,過來接我,好不好?

然後他掛了電話,繼續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明亮的雙眼目送每一個來往的路人,可是眼神根本就沒有聚焦。

顧清和來時便看到嚴冰語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不知是疼是怒。

他走到嚴冰語麵前,嚴冰語這才回了神,抬頭看他一眼,然後開心地笑。

“走。”顧清和拉住他,表情陰沉。

沒走幾步,被攤位老板叫住,錢還沒給呢。

嚴冰語抓抓頭,掏了零錢來付賬,再看顧清和時,他已經走了好遠。

他快跑幾步追上去,然後保持著幾步距離。

“上車。”

他靜靜坐進去。

“你不問我為什麽提前回來。”

顧清和不說話。他沉默,表示他不悅。

“我們去哪裏?”

“為什麽不接電話。”顧清和卻發問。

嚴冰語淡淡掃他一眼,“你明知故問。”

顧清和扶扶眼鏡,“若是賭氣,你這氣也生得太久了,不過是生意應酬,李雁行都給麵子沒有揭穿,你何必那麽計較。”

“原來啊,錯都在我,我上不了台麵。”嚴冰語閉上眼睛,最後把目光投向窗外,認真地說一聲,“清和,對不起。”

車到了景園。

大片的白色和藍色,交織相錯,仿若天空,花瓶裏有香水百合,香氣甜鬱。

嚴冰語看著一室的清新,隻覺得幹淨得刺眼。

他倒像個客人似的了,隻因,如此明亮的房子,他不配。

“去洗個澡,連夜坐車回來,身上一股車廂味兒。”顧清和替他理理鬢角。

“我沒帶行李,沒有換洗衣服。”

“好辦。”顧清和將他拉到一間房,開了衣櫥,各式男裝。

“你的。先隨便挑一件穿上,不喜歡再去賣。”

嚴冰語覺得很困惑,他這算是開始被包養了嗎?可是為什麽,他隻覺得眼前的男人越來越嫌棄他了。

於是拿了衣服,到浴室裏磨嘰。

蒼白的臉,淩亂的發,有血絲的眼。

仔細算算,他已經35歲大半了,是已經要成為36的人了,還有幾年春光可享?

衰老不是緩慢的,也許某一天不經意時,就完成了。

浴室裏有全新的毛巾和沐浴乳,一切一切,都是新的,無任何人染指。但是馬上就要被他碰了,他覺得很惋惜。

一切一切,每個角落每件物品,都是新的。

但是他從來都不可能變成新的,他隻會越來越衰敗,從內到外,腐爛得一絲不剩。顧清和究竟在期待什麽?

身體被蒸汽熏得一片紅,浴室裏水氣繚繞,烏煙瘴氣。空氣有些厚重的感覺,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沐浴乳的瓶子掉到地上,他彎下腰去撿,再站起來時,突覺血氣上湧,眼冒金星。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從昨日到今早,未曾休息片刻,身體已提前精神開始罷工。

他在浴室裏呆了很久,久到他覺得顧清和應該已經離開了。

因為客廳裏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這麽以為。

舒服斯文的白色襯衫,淺灰色的羊毛背心,出去時,還可以配上一件大衣。他對著鏡子,慢慢扣上每一個紐扣,把自己修飾得無懈可擊。

嗬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意外的,顧清和坐在沙發上,筆記本打開,聚精會神,一絲不苟。

嚴冰語輕輕咳嗽一聲。

“你沒有去公司?”

顧清和頭也不抬,“嗯,所以我才把電腦帶過來。”

“你留在這裏幹什麽。辦公?”嚴冰語想笑。

顧清和取下眼鏡,捏捏鼻梁,然後又戴上,抬頭笑道:“陪你。”

二人目光相對,繾綣糾纏,似有千言萬語。

嚴冰語終究還是轉過眼,默不作聲地坐到顧清和旁邊,雙手交握,笑容蒼白。

“回去一趟感覺如何。”

“沒什麽感覺,給我媽掃了墓,四處逛了逛,那裏已經很陌生了。”

“來,讓我瞧瞧。”顧清和扳過他的肩,微笑,“現在看上去好多了,剛才憔悴得嚇人。”

“好的壞的都讓你撿去看了,你要說什麽就說吧。”嚴冰語想了想,又別過頭,咬唇小聲說,“我知道你嫌棄我。”

“冰語!”顧清和喝他一聲。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他雙手握得更緊,背微微躬起,被顧清和捏住的肩膀緊繃著。

嚴冰語的態度太過溫良恭順,甚至有一點兒卑微。

“說,發生什麽了?”顧清和盯住他,“這個樣子,像什麽。”

嚴冰語木然轉過眼,“我怎麽了?”

“你這副失魂落魄了無生氣的模樣我看了生氣,有什麽事不能和我說的!”

嚴冰語消化了那句話好久,才緩緩道,“為什麽你不明白,我是為了誰?有什麽事?我的人生裏,目前還有什麽事?”

“在火車上,我想了你一夜。可是見到你,卻又害怕。我怕你對我說,嚴冰語,你不聽話,我已經厭倦了你。幸好你沒說,我高興極了。”

“我讓自己不去多想,可是就是沒辦法。我又怕了,因為你說我斤斤計較,愛發小脾氣,你說那晚無足輕重。你知不知道那於我來說代表了什麽,那代表你對我的態度!我就想,如果李雁行說要我服侍他一晚,你恐怕會大方地笑著把我推過去,說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

嚴冰語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囁嚅道:“清和,我怕失去你。你告訴我,我該怎樣才不會胡思亂想,才不會被你拋棄?我已經答應跟著你了,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這句話不是示弱,是威脅。

他用他的柔弱他的真心威脅他。

他在逼他做一個承諾,他要他表名自己的立場,要麽不離不棄,要麽一拍兩散。

顧清和把他狠狠攬到自己懷裏,“我看上去是那麽大方的一個人嗎?連自己的愛人,也要笑眯眯拱手相送,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

縱容自己喜歡的人,他有這個能力。

他不想再被這個家夥擾得心神不寧。

嚴冰語轉哀為笑,又委屈又歡喜,使勁兒抱緊顧清和,嘴裏念叨:“你說的,你說的……”

顧清和像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背,“是的,我說了,我說了。”

兩個老家夥,還在一起說著這般年輕戀人之間的台詞,卻不覺得羞赧,隻覺得甜蜜。

“那親我一下。”嚴冰語得寸進尺,嬌嗔道。

卿卿我我,濃情蜜意,親一下怎麽能滿足?

在沙發上纏綿了半天,嚴冰語突然打了個哈欠。

他懊惱道:“這時候犯困,真討厭。”

“困了就睡,瞧你的黑眼圈。”

“那你呢?”

顧清和歎口氣,“我還能怎樣?你會讓我走嗎?”

嚴冰語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我就在這裏睡,不去房間了,這樣一醒來就可以看到你,好不好?”

他似乎是一刻也離不了自己似的,顧清和越來越相信這一點。男人對他的依戀,讓他覺得安心。

明天是母親節,祝大家的媽媽永遠快樂,身體健康!也祝我在異地的媽媽幸福健康!(*^__^*)

5月9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