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何歸
30 何歸
30 何歸
嚴冰語出來的時候,整個天空彌漫著深沉的藍,是那種冬日夜晚特有的濃鬱色調。夜風有點冷,可是,整個身體,整顆心,卻熱得好像火灼一樣。
酒精衝上腦袋,他晃悠兩下,有些想罵人。
“哈!哈哈哈!”他樂嗬嗬幾聲,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搞笑。
醉酒分文醉和武醉兩種,他其實算得上是武醉,隻不過沒有那麽大破壞力罷了。
他還記得很久以前的那次,他被一杯小小的幹紅放倒,彼時年輕過頭,那人拿著被他咬破的襯衫,說他發起酒瘋來就像隻餓壞了的小狗。究竟是因酒而醉,還是為醉而醉,他分不清楚。
他覺得有點暈,滿腔酒意無處發泄,幹脆蹲下來,點了根煙,狠狠抽,恨不得把煙嘴嚼爛才罷休。
現在抽的是高檔煙,少了劣質煙的那分辛辣嗆人,混著嘴裏的酒氣,隻覺得一點兒功用都沒有,還不如以前的水貨。
嗬,他忍不住又笑,果然是天生賤命,他媽的過好日子就骨頭癢。
滅了煙頭,他盯著自己伸出來的手,神色新奇地端詳半晌,似乎上麵停了隻折翼欲飛的蝴蝶。
總算看夠了,他眼睛一亮,深吸口氣,把手握成拳,放到嘴邊,衝著那突出的背部骨頭就咬了上去。
一定要緊緊咬住點什麽,一定要把牙關狠狠用力,才能把這一種混亂撥開才能淋漓痛快似的!
舌尖有血腥的味道,順著唾液的溫暖散染開去,中和了酒精的刺激。
疼痛隻會讓人覺得痛快和清醒,然後引發一種悲壯的成就感。
就像那些那些喜歡自我發泄的人,越是發泄到全身乏力精神瘋狂,越是覺得平靜,那是從內到外的輕鬆和舒暢。他們,就是被這種感覺迷惑了吧。
嚴冰語,你就是個變態,心裏有問題,他想。
你居然喜歡自虐!他在心裏喊。
算了,不是早知道了麽,他打個哈欠,就原諒自己吧。
他站起來,伸手攔了輛出租,一杯酒而已,他還不至於醉到記不清自己住在哪裏。
房子的過道漆黑一片,他掏出手機,才10點鍾而已,搞得像個黑洞似的!他忿忿咒罵幾句,摸著牆走了一會兒,才適應黑暗。
那個人不在家,他上樓前特意看過,好嘛,約著不管他是吧。幸好那人不在,要不然自己這一腔怨氣鐵定又要惹來一堆麻煩。
他自家門口裝上了一個小小的燈泡,按一下開關,整條過道便幽暗地分明起來。
摸出鑰匙要開門,隔壁的門突然打開,從光明裏探出一個腦袋來。
柳曉悠抱著小狗,瞪大眼睛看了看,才興高采烈道:“嚴叔叔你回來了!”
嚴冰語疲憊抬眼,“嗯。怎麽小冰冰又在你那裏?”
他說出口才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當然了,兩個人都不見蹤影,難道要把那個小東西丟在屋裏餓死不成!
當初一時心熱就買了這個小家夥送舒城做禮物,完全不考慮後果,他果然是個殘忍的人。
“啊,舒城他早上出去了,沒辦法才把狗狗放在我這裏的。”柳曉悠絲毫不理會男人聲音裏的不耐煩,柔聲答道。
“呃,那個,我現在沒精力照顧它,今晚就托你照顧它可不可以?”嚴冰語聲音放溫柔。
柳曉悠露出小貝殼般的牙齒,“沒問題!”
“謝了。”嚴冰語已經找好了鑰匙,剛插入鑰匙眼,聽得女孩子一聲驚呼。
“嚴叔叔,你的手——”
女人就是喜歡大驚小怪,他無奈把手藏到身後,敷衍笑道:“沒事,小傷。”
“怎麽會是小傷!”女孩子氣衝衝的過來,拉出他背後的手,一看不要緊,整個人倒吸一口涼氣。
“天啊,血還在流!不行,到我家去,我有藥箱,得趕快幫你處理下。”柳曉悠不容分說把嚴冰語拉住。
女孩子的力氣還不小,嚴冰語被她一拉,居然朝前挪了幾步。
“不用了!”他一把甩開女孩子抓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可能有些突然,柳曉悠一個沒站穩撞在了牆上。
她揉揉撞到了的肩膀,麵容有些委屈,但是她感覺到了,男人有著很明顯的怒意,她相信不是因為她。
“我……”嚴冰語保持著那個姿勢站了半天,才木然吐出幾個字,“對不起。”
用一隻手隨意洗了個澡,將身上的煙味酒氣通通除去,才覺得一切歸於平靜。看看被包得有模有樣的手,他不禁笑笑,女孩子瞪著眼睛的模樣似乎還在眼前,她說,傷口不能浸水,要勤換繃帶。
自己騙他說是在路上被教唆討錢的孩子咬的,她居然相信了,並且為此唏噓不已。年輕人總是心存對這個世界的美好幻想,一點點的不完美,都會引來心中的震蕩。多年之後再回望,會發現,那些心情,都是難能可貴的過去式。
他不年輕了,可是離老,似乎還有一點點距離,所以,每次和年輕人在一起,總是想要盡可能抓住那一點點青澀的尾巴。他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都喜歡和年輕人相處,然後沾染一點對生活的熱情。
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生活的弱者,總是要竭力臆想一些或者討來一些什麽,才能繼續走下去。不像某些人,天生就能抓住自己想要的,不計任何代價。
他躺進被子裏,部分**的皮膚和還有些涼的被子接觸,有種舒服和安全的感覺。一床棉被,將自己裹緊,豈非黑暗中緊織的殼?
手機一直沒有電話過來,他並不想入睡。
有人說過醉酒後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清醒,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的酒後真言。那是另一個你,不論好不好。
那麽,他現在算是清醒的吧,他想。然後他拿起手機,撥了個號。
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
他知道,打電話時,這一句話是委婉地告訴你,你所撥打的用戶暫時不想接聽你的電話。
他在黑暗中斂了眉,不屑地笑一聲,要他怨恨,要他用最刻毒的話語去發泄麽?那樣的話,完全是對自己的一種折磨,他現在不想折磨自己了,他已經過了那個時期。所以他笑,不管是怎樣的笑,總比哭好。
自己一人時,毋需哭,哭是給別人看的。
一人時,至多可以流淚。
他盯著光亮的屏幕,撥通了另一個號。
電話接聽的迅速有些讓他始料不及,傳來一個跳脫的男聲,夾雜著熱鬧愉悅的音樂聲以及說話聲:“親愛的!”
“舒城?”他條件反射性地疑問。
“啊!這是——”
爾後是一陣嘈雜,話並不是對他說的。
也許手機效果太好,他隱約能聽到都在說些什麽。
“呀,我接錯電話了,這小子,電話鈴居然設得和我女朋友的專屬鈴聲一樣。”
“快叫他來接電話啊。”一個女聲。
“別了,你看他和蘇茵跳得多high,人家正郎情妹意呢,你一叫不是壞事!問問有沒什麽要緊事。”又一個男聲。
“也是!”
“喂!”聲音突然變大,“你是?請問你找舒城有什麽事兒嗎?他現在抽不開身。”
“哦,沒什麽。謝謝!”他慌忙掛斷電話,就好像裏麵隨時會蹦出來一個吃人的怪物一樣。
靜謐中,似乎可以聽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他在緊張,他原來,在緊張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啊。
他長長笑了一聲,關了機,閉上眼後,居然一夜無夢。
不曉得是酒的效力還是要回家的安慰,心情居然是少有的寧靜,安穩地睡到八點,神智清明,精神充沛。
靜靜起身收拾東西,不過是回去一趟,卻已闊別了5年之久。
原來,他已經5年沒有回家過了。
如果那裏算是他的家。
顧清和並不知道他要坐幾點的車走,他選擇了火車而不是飛機。有時候,列車比起航班來更能讓人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嚴冰語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你百無聊賴時,會盡可能把能做的事情複雜化緩慢化,這是潛意識裏的動作。
箱子不大,東西不多,他懶得折騰自己。收拾好東西,正好9點,他的火車是下午1點。
開了門,牆邊噌地站起來個人。
“你起床了!”年輕人呼吸有些緊,“我……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
“你什麽時候在外麵站著的,沒帶鑰匙?”嚴冰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淡淡瞥了一眼神色疲倦的年輕人,“要不要進來?”
“怎麽,你要出去。去哪裏,我送你。”
“我說過了,最近要回鄉探親。昨晚給你電話就是要通知你,現在正好。”嚴冰語露出溫柔的表情,手指劃過舒城帶著青色陰影的眼廓,低聲埋怨,“你是怎麽搞的?一夜沒睡?以後出去瘋要把握點分寸,年輕時透支精力,等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有得受了。”
男人過分的深情讓舒城有些無所適從,他不知道男人昨夜聽到了什麽,隻是那些朋友們告訴他有人打過電話來而已。待他再打過來時,已經關機了。想不過跑回來,卻忘了鑰匙,當時已是淩晨3點,不想吵醒男人,也不想去別的地方,於是坐在這裏一直到現在。
他不知道男人何時起床,他睡覺總有關機的習慣。從早晨7點一直打到現在,卻都是關機。
“現在就走!”他顧不得解釋別的,急躁地抓住男人的手,覺得觸感不對。
低頭,發現抓住的部分被白色繃帶纏著,抬頭,男人把手抽了回去。
“是啊,不早了,估計會等過完元宵節再回來。”男人搖搖手裏的箱子,莞爾,“不要想我。”
“手怎麽回事?”舒城凝視他。
“哦,被門板夾到了,曉悠愣是要給我包起來,其實沒什麽大礙。”他換用受傷的手舉起箱子,“你看,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就是個外傷。你知道的,女孩子家比較沒有承受力。”
舒城拿過他的箱子,有些用力,不知情的人看上去就像搶似的。
“我幫你拎,我有車,送你去。”他努力緊了緊眼睛,覺得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目前的氣氛並不是他所預料的,可是他現在也沒了對男人糾纏撒嬌的興致。一切,都有些不對了,但是,你偏偏還說不上來是怎麽回事。
“好。”嚴冰語聳聳肩,留給舒城一個無意味的微笑。
到了車站也快11點,去附近的餐廳吃了飯,又被舒城拉著去超市買了一堆零食,牛肉幹,剝好的榛子核桃,牛奶……最後的水果被他硬性拒絕了,他又不是出去郊遊!
“有煙沒?”回到候車室,舒城突然發問。
嚴冰語把煙遞給他,“你要抽?”
舒城拿了煙,想一想,接著問道:“還有沒有?別的牌子的?”
嚴冰語掏了掏,又找出一包,未開封的。
“還有沒?”
“喂,你以為我是煙販子啊!”嚴冰語塞了打火機到他手上,“沒了,愛抽不抽,別怪我不提醒你,還是少抽點為妙。”
“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舒城把兩包煙一個打火機窩在一起,放進包裏,“行了,歸我管。”
“你什麽意思!”嚴冰語看勢頭不對,“這可是我在車上的消遣,你不抽就別要啊。”
“就是不讓你抽!”舒城揚起腦袋,“我向一學醫的夥計打聽了,他說有胃病的人忌酒忌煙還忌甜食!你還樣樣都沒落下,這回可得管著你。”
嚴冰語哭笑不得,“沒了我不會在車上買?”
舒城沉下臉,也不顧有人在旁邊,緊緊捏住嚴冰語的手,“你知道我是關心你,雖然戒不了,少抽點總行吧!答應我,嗯——大叔——你看我給你買了這麽多吃的,如果無聊了,可以吃嘛。”
嚴冰語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沉默地點點頭。
時間不早,嚴冰語從舒城那裏拿過包,緩緩地說:“我走了。”
舒城麵上終於露出一絲近乎痛苦的神色來。
“我給你打電話。不許關機!”
“好。”
“你知道,我肯定會想你的。”
“我知道。”
他抓住男人的手腕,“我可不可以說,不準走。”
“不可以。”
舒城與他麵對麵站著,要高出一個頭,很快,他就會脫了青澀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嚴冰語想到這裏,居然忍不住笑了。
“你還笑得出來。”舒城很是氣惱,咬咬牙,脫口道,“我想親你。”
嚴冰語愣愣眨眨眼,連忙像捏到燙手芋頭似的甩了手,“搞清楚,這裏是火車站。”
年輕人瞪著雙眼目不轉睛看著他,像是討糖討不到的委屈孩子。
“哎,這又不是我的錯。”嚴冰語臉上有些不自在,“行了行了,要走了。”
才轉過身走了幾步,便看到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在一旁親熱相擁。
於是歎口氣,又回轉來。
年輕人還保持著委屈的表情與僵硬的姿勢,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好了,可以抱一下。”嚴冰語放下箱子與包,攤開手,小聲道。
年輕人不滿意地撇撇嘴,沒有反應。
“那就算了。”嚴冰語不屑地哼一聲,把手放下來。
年輕人清新的氣息很快包圍過來,還夾雜著嘟嘟囔囔的牢騷。
身上卻緊得發疼。
“行啦!”嚴冰語推開他,微笑著說,“再見。”
再見,對不起。以及——謝謝。
火車行駛了八九個小時,下車時,已經是夜晚了。這裏是另一番景象,不怎麽冷,他索性敞開了外套。
攔車去了還有印象的街道,找了家飯店,就住了進去。
房間的位置很好,有大的落地窗,站在窗邊,可以一覽周邊的夜景。這裏的夜生活才剛亮出一角,街上華燈璀璨,人來如潮。
洗完澡,不理會已經響了很久的手機。拿出一本雜誌,心無旁騖地看了起來。
鈴聲終於停止,陡然的安靜卻讓人心裏生出幾分空虛。
嚴冰語想要抽煙,在衣服裏翻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忘了買。
鈴聲再次響起,他果斷地掛掉,算了,關機睡覺。
“你叫什麽?”男人模糊地麵孔。
他好似沒聽見,扭過頭,悄悄藏到媽媽身後。
“他叫冰語,嚴冰語。小語,以後,他就是你的爸爸。”
不,他沒有爸爸,不管是先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還是眼前這個掛著柔軟微笑的男人,都不是他的爸爸。
“小語,叫爸爸。”媽媽的聲音在耳旁,有著不可抗拒的溫柔。
媽媽的話猶若聖旨,她讓叫便叫吧。
“爸——”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男人抱起來轉了個圈。
“小語,小語是不是?”男人滿眼溫柔地捏捏他的臉,“7歲了,真是可愛的小家夥!”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可比先前的那個人年輕多了,媽媽要嫁給他麽?他們搬來搬去,坐了飛機輪船,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媽媽就說要住在這裏了。
這裏是哪裏?
他不喜歡這裏,在回廊上遇到的女人剛剛還罵了媽媽,他不喜歡這裏。先前的地方也討厭,沒一個人理他,還得看那個男人冷峻的臉色。
他覺得很煩,可是他太小了,沒人會在意他的感受,他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沒人在意。
……
“是個男孩。”
護士阿姨滿臉喜氣地說。
他看著媽媽懷裏小小的一團,原來嬰兒是這麽小啊!
媽媽和那個男人並沒有表現太多的激動,他們總是那樣,客客氣氣,一點兒也不像夫妻,他早就習慣了。
媽媽把臉貼在小嬰兒臉上,嘴裏輕哼著,很愛它很珍惜它的樣子。
然後男人接過那個小東西,非常愉快地親了一下。
“小語要不要抱抱弟弟?”男人突然發話。
他睜大眼睛望了望媽媽,媽媽淡然點點頭,他這才伸出手,剛剛碰到嬰兒的身體,它就哇哇大哭起來。
媽媽一把奪過那個哭聲源,抱在懷裏輕聲安慰。
他突然很討厭起那個小東西來!
……
“小陌真是結合了兩個人的優點,你看嘴唇和眉毛多像哥你。”這是那個討厭的女人在說話。
他們給那個小東西取名叫秦陌。而且那個討厭的女人也很喜歡那個討厭的小東西。
現在秦陌已經兩歲了,是個香香軟軟粉粉嫩嫩的小寶貝,像媽媽,也像那個男人。
他10歲了,個子似乎長不高似的,有些瘦小。他們愛說什麽說什麽,他隻在一旁溫書。
“還是像芷蘭多些,漂亮得不像話。”男人的聲音。
“哼,哥你還是不夠強勢啊,你看那小家夥的老子,生出的兒子簡直就是他的翻版,連基因都這麽霸道!這麽明顯的標誌,居然還不承認是自己的種,真惡心。不過沒關係,男孩子得像媽好,你看小陌這麽有精神,肯定不會像某些人一樣。”
“呸!你以為我願意在這裏!”他恨極女人的聒噪,抬頭用挑釁的目光注視她。
“你這小孩怎麽這樣!”
“夠了!”男人的聲音隱約透著怒意。
“你——住嘴!”男人對那個女人喝道,然後看向他這裏,眼睛裏有種莫名的光,“你也是。”
那人真以為他是自己爸爸,他嗤笑。抱著書出了門,隨便找個樹蔭便可繼續,反正他現在同三年前一樣,沒有人理睬。
從記事起到現在,玩得最多的便是追影子。頂著太陽,追著自己的影子跑,抑或,讓影子追著自己跑。
他抬頭,陽光明晃晃,刺眼得很,然後他用手遮住眼睛。
嚴冰語用手遮住眼睛,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從落地窗裏打進來,讓人覺得恍惚。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呼喚小陌,所以小陌就出來客串鳥,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