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趙楠發現乞丐們都稱瘦乞為‘緘’。他們這一夥乞丐的踞地是在一個廢棄的小廟中。

廟門早已破落,廟內各個神像不是缺頭就是斷臂,麵上的色彩斑駁,沒有佛之憐憫,反而麵目猙獰。角落裏有幾個人影,畏畏縮縮地擠成一團。

廟中推著許多曬枯的草杆,厚厚地鋪了一層。想必是用來保暖的。廟中破損的牆壁屋頂,都想法子堵上了。中間的案桌前,正燒著雄雄一堆篝火。

趙楠被安置在最裏麵的一個角落裏。她已經有些撐不住了,怏怏地歪在草堆上,眼神有些散。她實在太餓,又太累。

緘看了她兩眼。

有個乞丐在他的示意下,隨意丟了一塊發硬的麵餅給她。表情萬分不舍。

她連忙撿起來。生怕他會後悔。

那麵餅足有巴掌大。她一小塊一小塊地掰碎含口中,等變軟了才住下咽。因為太久沒有吃到東西,幹澀的喉嚨因吞咽而生痛。

屋裏的乞丐們都各懷著心思。多數倒在草堆上休息,還有一些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等著她吃完了,讓她說說看到底是什麽主意。但是趙楠吃得實在太慢了,個個都不十分耐煩。

此時,不知道哪一個突然想到什麽,一躍而起說:“糟糕,看日頭,是收食的時候了。今日是輪到哪幾個?不要誤了時候被西街的那夥搶了”屋中有好幾個乞丐一聽到這個,麵有急色,連忙站起身看向緘。

食物可是大事。

緘說道:“去罷。”於是他們也顧不得等趙楠吃完,連忙都站起身,晃晃蕩蕩地出去了。

不一會兒,破廟中就隻剩下幾個人而已。

緘向那幾個從趙楠進來就一直窩在角落從來沒有開口吱一聲的幾個人走去。喝斥:“今日的呢?”

並沒有人回答他,隻是有一陣衣服摩擦發生的聲音,和什麽相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緘接過什麽來,抓在手中,掂了掂。趙楠看清楚那是一點吃的東西和幾個造型獨特不知道什麽質材的小片片,可能是貨幣。

緘不悅對那群人道:“少少如此?”

有一個瘦瘦的女乞兒站在緘的麵前。雖然衣服很髒,但身上洗得很幹淨,隻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因為饑餓臉色發黃,卻也算得上清秀。

她在看著緘的時候,聳肩縮脖子,眼睛裏充滿了畏懼。顯然她是在吃過緘很多虧的,才有這麽害怕的樣子。見緘不悅,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樣,惶恐地嚅嚅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麽來。

緘見她此時畏畏縮縮不言不語,冷著臉一巴掌將她摑在地上,伸腿猛地一通踢打。罵道:“當沒見到我問話呢?還要我再問第二遍?”

動作之迅猛帶著風聲,下手沉重。令趙楠也不由得縮脖子替她疼。

女乞一頭栽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捂住臉邊躲他,邊吃痛尖叫說:“……常常往來的商隊不知道為何,已改道繞了遠路,不再來禾城,自然討不到多少錢幣……別打了,別打了!……你知我所言無虛!”

趙楠感到意外,原來他們還做些小生意。隻是不知道,乞丐能做什麽生意。

女乞一哭,角落裏幾個縮在一起的人中,有一個被這樣的情景嚇得也跟著低聲抽泣起來。

“閉嘴!”緘不耐煩罵道。皺眉退開回到篝火邊上,將錢收在貼身的地方。對那邊牆角的人道:“這幾個錢,便想就此過去?還不再去街上。沒賺夠,便不必回來了!我可不養沒用的廢人。”

那三四個乞丐連忙爬起來,不敢反駁半句,繞開地上躺著起不來的那個女乞和瘦乞向外去。

一直在廟中角落打盹的一個乞丐,連忙站起身,跟著他們出去。

外麵的天色已經很晚了。趙楠看到,那他們一群人出了門,立刻就停了下來。那個看管的乞丐,站在門口那汪渾濁的水窪邊上,不知道極不耐煩地說了句什麽,那些乞丐就脫起衣服來。

竟然,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下,脫光衣服在水窪邊上將自己徹頭徹尾地洗了一遍。

這樣一洗,趙楠才看清,原來那一群都是女乞。身子雖然瘦,但脫光了還是有一點微小的起伏,看上去如幼兒稚嫩瘦小。大約隻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心中驀然明白,她們是做什麽生意。

駭然而震驚。

這時候,緘回頭看趙楠看來。那眼神,將她嚇了一跳,下意識揪緊自己的衣領,驀然翻身背對他,縮在一邊不再動作。心中暗忖:“幸好這個短命的倒黴鬼做男人打扮。萬萬不能讓他發現,我是女子。不然……”

那些乞丐走之後,緘挨近篝火的破絮鋪蓋裏躺下。似乎在街上的那一通波折讓他疲憊。

趙楠一直等著他睡著,才看向牆邊那個被踢得不能出去做事的女乞那邊看。

她正靠在離趙楠不遠處,倚牆歪坐著。時不時舉起手不耐煩地揮開飛蠅,一點之前的可憐楚楚都沒有。

但,發現趙楠正看著自己,似乎對她產生了興趣。從頭到腳地打量她,用那種**裸地為了滿足好奇心,即使對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

“你是甚麽人?”女乞驀然開口低聲道。

“她們去何處?”趙楠沒有回答她,而是問道。雖然猜到了,卻還是想確定。

女乞仍然在打量她,口中回答:“她們去街市了。身為娼乞,不去行買賣之事,要怎麽過日子?隻是,如今買賣之人少,日子更加難過。”

趙楠沉默。

女乞看著她,不知道想到什麽,興致勃勃問:“你家人呢?”

趙楠搖搖頭:“不知。”

第一次醒來,那兩個婦人肯定不是自己家人,第二次醒來就在街上的臭水溝裏,除了頭上隱隱做痛,關於這俱身體的其她,什麽也不記得,哪來什麽家人。

女乞看了她一眼,移近些,拉住她的手撫了撫,關切地長歎一聲,說道:“不知?可是與家人走散了?我也是呢。想我家本來是富戶之奴,北邊亂戰,主人舉家南遷,路上遇到馬匪,慌亂中我亦是與父母逃散了,一人流落到此。”

“我家主人,雖說不上鍾鼎之家,卻也有些家底。”她說著,仿佛陷進回憶之中,眼神迷蒙而懷念:“我阿母很得夫人寵信,我們穿的用的,素比平常之奴要好。你見也沒見過那般富貴罷,衣服都要穿十八重,每重都輕如霧。外裳華麗如雲彩,綴滿寶石。”

然後,她又失落起來“若不是有那樣一件事,我將來,必然是要跟隨在我家女郎身邊,受她重用。等女郎成人,我就像我阿母一般,隨嫁,受女郎依重,再得幸賜給寵奴。一生吃得飽穿得暖。隻要忠心於主,便無憂慮。怎麽想到,會如此?你說,這世上之事,是不是實在難料?”停一停,向趙楠笑道“想必你以前,在主人家也曾有過好日子,一場橫禍卻弄得如此境地,我們卻難道不冤枉嗎?”

趙楠見她突然對自己親熱,做出驚愕的模樣,說:“為何我以前也曾有好時?“

女乞‘哧哧’地笑,見她這樣一反問,自以為說中了,低頭擺弄趙楠的手,說:“這卻難不住我,但看你雖然年幼,行動自有風流姿態,說話亦有雅意。又並不似庶人奴隸之流那般粗魯。可見,你與我一樣,自幼跟隨貴門家主耳濡目染所致。“

有嗎?趙楠沉默不語。

女乞又絮絮地拉著她說起來往事來,一門心事要與她一同回憶往昔般,講了許多。隨著那些事,一時高興,一時低落,回憶起彼時好時光,再想到此時,低聲抽泣。悲怯道:“你說,為何偏我們落得如此?世事如此不公……”

趙楠不動聲色看著她。

不由得想到,若自己真是個幼女,被她這一番語言觸動,感傷自己的處境,肯定恨不能與她抱頭痛哭。以為她知心得不能再知心了。

但是,自己前世的遭遇不可畏不坎坷,健康時有富貴時,哪個人不來巴結自己。等後來查出了病症,一年不如一年,哪個不是恨不得自己快死,連……連他也……

人性便是如此!她是決不會天真到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中,還有無緣無故的示好。心底甚至還不由得冷笑,像這樣靜靜不說話地看著她,看她接下去要如何。到底有何目地。

乞女在她的注視下,神色先是略有些猶豫緊張,隨即又覺得,麵前這個乞兒如此幼小,怎麽會懂得那麽許多,有什麽心肝?之所以這副表情,可能因為年紀小又太木,以至於麵目才看上去十分呆傻沒什麽表情。

於是,欲發殷勤地握住她的手,可憐巴巴地抹淚道:“即是同難,我們一定要相互照應啊。”說罷,湊過來,一臉關切,說:“方才我聽見那些乞兒說,你竟然有飽食之法。不如說來一聽。”

見趙楠看著自己不說話,又懇切說:“我決不告訴旁人。你想,我待你致誠,又同為落難之人,難道害你?你獨自一個憋在心中,若這事有什麽不妥,你卻一時不查,到時候萬一事情不成,可如何是好?講出來,我助幫你出出主意,正是相互照應的道理。”

說得那般誠懇,臉上的笑卻也是如此虛浮。

原來這樣說幾句,就叫致誠了?

還真當自己是傻子?

但若繼續讓她以為自己是傻子,必然會處處算計。不如一絕後患,讓她知道在這裏是謀劃不到什麽的,快去打別人的主意。

於是趙楠不緊不慢說:“姐姐方才故意觸怒緘,雖然挨了幾腳,卻可以不用跟那些女乞一起出去買賣。可見姐姐不止心思敏捷,足智多謀,且還對自己狠得下心。我區區小子,並無什麽能耐,又怎麽敢托大與姐姐相互照應?”

女乞臉色一變。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她的神色,到是沉了幾分,冷笑說:“你既然看出來了,怎麽不告訴他?他必會賞你這條好狗一點骨頭啃啃。未必,你是想借此要挾於我?”說著,厲聲狠道:“我什麽也不會給你!”

“我不說,隻因此事與我不相幹。何況姐姐隻是自保,又無害我之意。但,姐姐此時卻打聽起我保命主意。實則意外。”趙楠平靜說道。

女乞神色有些難看。冷著臉乜視著她,沉默了片刻,說:“我自然不會害你。同是落難之人,平白無故,害你做什麽?我也隻是好奇一問罷。你到是心思慎密著。”說著嘲諷地看了趙楠一眼,移開幾步,窩在另一堆幹草上,不再說話。扭頭看向睡熟的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趙楠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