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竹簾微微一晃。
奴仆仿佛是得到什麽指示,回過頭,立刻向旁邊退了一步,飛快地避開趙楠這一禮,粗聲粗氣道:“不可。”轉身便走。
趙楠的心一墜。有些慌張地抬頭,眼睜睜看著奴仆轉身向茶寮去,高壯的背影消失在門簾裏。
頓時,麵如妣喪。
茶寮向街的那一麵垂著的竹簾後,麵有病容的華服青年靜靜坐著,他蒼白得可怕,又很瘦,嘴唇幾乎沒有顏色,臉頰顯得棱角分明,帶著幾分陰鬱的氣息。
他正注視著街上這個乞丐。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沿,然後,那種‘篤’‘篤’的聲音驀然停下來。掩嘴一陣巨咳。修長如玉蔥似的手指從寬袖之中露出來,捂住嘴,臉憋得通紅。
咳完,在已經回到茶了的奴仆扶持下,站起身。準備離開時,再停下步子,挑起一線竹簾去看,‘她’正在看著這邊。
明明知道她是看不見自己的,但他卻有一種錯覺,認為她是在看著自己。
她的眼睛並不像那些無知未開化的人那樣愚昧茫然。
反而,那雙眼睛大得嚇人,黑泠泠,像是冬日裏的雪水清澈又寒冷。裏麵不知道藏著些什麽,讓人想仔細地看個清楚,不願意移開視線。
奴仆躊躇了一下,才叫了一聲:“郎君?”
卻並未聽到回答。
他順著青年的目光,從隙縫看到站在不遠處街邊,瘦伶伶像豆芽般的小乞。
此時那趙楠正不知道在跟看上去比她要高太多的大乞兒說些什麽,低眉順眼,很是可憐的模樣。說完了話,她小心翼翼地,雙手將給自己留的那兩塊小食奉上。
那瘦乞比趙楠要高出好多。粗魯地接過了她的食物。
她不怕餓死嗎?竟然將自己僅有的食物又奉給人。
她跟那個瘦乞說完了話。扭頭看過來時,臉上並沒有之前的殷切,隻是靜靜站在路邊,用一種空茫的目光注視著茶寮。
那種眼神,仿佛是,雖然還在期盼能發生些什麽事,卻在心裏早就明白,已經不可能得助了。
這種絕望,讓看著她的人,心也忍不住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跌入無底的深淵中去。
青年不知道為何笑了一聲,攏緊身上的火紅氅衣,臉深藏在大大的兜帽之中,掩嘴咳嗽了好幾聲,不勝風寒的模樣。轉身向外去。
奴仆收回目光。連忙上前攙扶主人從後麵的小門離開了茶舍
趙楠站在外麵的街市上,望著毫無動靜的竹簾,想起此起自己的處境,心中發沉。
看著那些不懷好意看著自己的乞丐,更是膽怯。
她抬頭看看,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不下雨了,竟然飄起了小小的雪。落在地上立刻化在汙泥之上。
下雪了。
她皺眉,有一個莫明的念頭一閃而過。立刻鼓起勇氣,向瘦乞去。向他說道:“我向你進奉的,不隻是這些小小食物。我亦有法,讓你,與跟隨著你的眾人都可飽食!但請你收容我於翼下。”急急地補充道:“我吃得很少。”
‘飽’這個字,多久都沒有出現在這些乞兒的腦海中,他們素來隻能勉強求個不餓死罷了。
站得近的幾個乞兒聽到‘她’的話,都流露出嘲諷之色。
在他們的眼中,她隻是個瘦小的,很快就會被餓死的小畜牲。手臂不可能比別人有力,身體也並沒有其它人魁梧,誰會收容這種沒用的人?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有辦法吃飽,‘他’?‘他’能做什麽?
一個臉上有刀疤麵目凶惡的乞兒冷笑一眼,向瘦乞,道:“這小畜牲,若真有如此能耐,卻怎麽不自己去吃飽,反餓成如此模樣?想必確不過哄人之言。”
說著陰森地向前踏出一步,俯身盯著趙楠,口中向那瘦乞說道:“不如將他分食。從來到這禾城,我已許久沒有吃過肉了。”說著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幹枯起皮的嘴唇。
隨著他的話,口中撲麵而來,是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如食肉凶獸之嘴,而這張凶惡之容,讓趙楠打了個冷顫,
她以前癱在床上,除了看書什麽都做不了。到是知道在以前,饑荒戰亂之時,這種事並不少見。但沒料到,還真能給自己遇到一個這樣的人。想到他吃人的模樣,不由得膽怯,退了好幾步。
惹得那些乞丐紛紛大笑。叫道:“呸,懦弱小兒!”
瘦乞似乎也認為趙楠說的話並不可信,當然他也不會將她進奉給自己的食物還給她,憑什麽?將食物放入口中,看也懶得看再她一眼,轉身離開,並不理會身後的事了。
趙楠望著街上那些沒有好臉色的乞丐們,額上布滿了涔涔細汗。
留下來的這些乞丐,肯定會為難自己!
之前,大部份的東西,都被瘦乞吃了,但他們懼於瘦乞的勢力,不敢對吃最多的瘦乞怎麽樣,心中鬱悶隻能向弱少的趙楠撒。
雖然打幾拳踢幾腳,對身子好的人來說不算什麽,對弱小的她而言卻是重擊。
更何況,就算這些乞兒此時不會對自己怎麽樣。但要在這街市之上活下去,一定要得以瘦乞的庇佑才行。否則,就算自己能向人乞討到食物,恐怕也吃不到嘴裏。
她連連急急跟著跑了幾步,說道:“你為何認為我說的乃是虛言?不過食物,我所說的方法,隻我一個是不能成的。所以隻好投奔你。你若不信,不如一賭。若我不能成,我死。若我能成,你死!隻一天便有結果,大家怎麽都……都……有肉可食!……未必你不敢?”話雖然是對那個凶惡的乞丐說的,卻是緊張地注視著瘦乞的背影。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冰冷,尖銳。還有些聲嘶力竭。
瘦乞仍然在向前走。
她心中更沉。
但是,幾步之後,他停了停步子。
趙楠一喜。
刀疤臉看著趙楠,仿佛‘他’講的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嗤笑道:“你?與我換生死?小畜牲爾,還用起激將來!妄想擺布我?”唾沫飛濺在趙楠臉上。
乞兒們都附合他仰頭大笑。
“人之智慧並非長在力氣上。我雖然弱小,卻不一定沒有主意。若非其實是你畏死,不敢一賭?”趙楠道。
刀疤臉聞言一怒,猛地伸手向她一推。趙楠被一下子推得坐在地上。
那疤臉猙獰湊在趙楠鼻端,一隻手掐住趙楠的脖子,將趙楠提起來,抵在牆上,道:“我畏死?小畜牲。”
趙楠幾乎以為自己的脖子要被扯斷,她眼前已經開始一陣陣地發黑。視線之中所有的東西,都輕飄飄地扭曲著。天旋地暗。但是她如此不甘!拚命用力咬嘴唇。不肯讓自己就此昏過去。死死維持那一絲的清醒。看著他,艱難說:“也,也不過,一日……便,便,知真假!你若……若不怕,為何……如此急……於掐死我!?斷了大家吃飽的路子?!”
刀疤沉臉瞪著趙楠,半點也不為所動。
直到趙楠臉色發白,嘴唇都失了顏色,拚命張口呼吸,亂踢亂打的手腳也沒了力氣。幾乎要死過去,冷眼在一邊看著的瘦乞才開口道:“她之所言,有幾分道理,不過一日,便讓她一試罷。”
語氣很隨意。
刀疤聞言,不滿地哼了一聲,又猛地用力一捏。趙楠還以為自己會頭身分家。但,隨後刀痕一鬆手,她隻覺得天昏地暗,一下子癱在地上。
她在生死邊上轉了一圈,一頭栽倒在泥地裏拚命喘息。心知自己是暫時逃過一劫。
乞丐們都感到意外。低聲議論。
瘦乞看看癱在地上的趙楠,對她說:“果真如你所言,便好。”
趙楠知道,他心動了。
乞丐們都厭惡地看向趙楠。
他們跟十分懷疑。這麽小一個,瘦得稍用力就能折斷的小畜牲,能有什麽辦法?未必不是假裝有本事混吃的。
但是‘吃飽’這兩個字,實在是太具有誘惑力。反正就如瘦乞所說,也隻需要遷就這趙楠一天而已。更何況,他們就算是不同意也毫無作用。瘦乞已經決定了。
“帶他回去?”有一個提議說。見大家個個都不情願,全都看向自己,頓時有些訕訕的。
“你們先行。”這時候瘦乞對他們說道。回頭向趙楠走來。
他的影子落在趙楠身上,她不由得抖了一下。
在一把提起趙楠時,瘦乞道:“回去便有吃的給你。隻是,到明日此時,若未得飽食,我必親手將你的頭一點點砸得稀爛。煮一鍋大湯。人腦湯最補不過。”
語氣平淡,並非威脅。甚至還笑了笑。但他那麵相,連笑起來都無端叫人覺得心中發寒。
趙楠甚至在腦中突然有那樣一副畫麵,哪怕真的在殺自己時,他一定也是帶著這種毫不在意的神情。
不知道怎麽突然覺得,與那傷疤臉的乞丐相比,麵前這個才是真正的惡人!
她連忙點頭道:“是。”
隨後被瘦乞一把提起來。
但是,瘦乞在正要帶她離開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皺眉盯著她,然後快步將她拉到明亮處。一手摳著她的後腦,另一手在她臉上一抹。
粗糙的手掌擦得她的臉火辣辣的痛。一下子抹去了她臉上大半的汙跡。她茫然瞪著眼,與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
他的目光…………十分不同,好像看到了什麽令人意外的東西。
這時候,突然有走遠的乞兒回過頭,看到了這的情況,來問:“緘,如何?”
瘦乞聞聲,像突然驚醒似地,猛地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上,按住她的臉在地裏的泥漿中,罵道:“揪你一把而已,瞪什麽瞪!!”
用力之猛,令她不由得尖叫起來。
好在立刻,瘦乞又將她拽了起來。罵道:“尖聲尖氣,如婦人!“
她心中一緊,連忙閉嘴。但臉上生痛的,糊了一臉泥又吃了一嘴土。不由得心中暗罵,我拍你馬屁都還來不及,誰瞪你了!!發什麽神經!卻不敢吱聲。
那些乞兒聞言,隻以為她對大乞不敬,也跟著罵道:“這小畜牲,別不知好歹!”
瘦乞不再看她,冷冷哼了一聲,將她背起來。轉身大步向乞兒們去。
不明亮的日光從照過來,使得瘦乞與她,看上去像兩道粘在一起的單薄剪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