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來客
第一章 回府
夜色深沉,冷風吹得院中冬青嘩嘩作響,聽著像是山澗裏隱約的溪流。涼意從玉紗雲母紙糊就的玲瓏雕花窗裏透進來,吹得桌上天香玉兔的琉璃燭台上燭影飄忽。
薛含章端坐在小圓桌邊,執了一隻青玉琉璃八角矮盞慢慢啜飲。筆直的身影映在窗戶上,安然不動如山。守夜的許婆子縮在院子對麵的值房裏,一眼不錯地守了大半夜了,這位二小姐的影子仍是在不緊不慢或品茶或沉吟。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上了,小姐仍是不起身安歇,許婆子實在困得慌,恨恨地啐了一口:“怪人屁事多,到現在還不睡,等著會情郎呢!”
許是感覺到了別人的怨氣,二小姐放下杯子,吹熄了蠟燭。許婆子如蒙大赦,慌不迭地也縮進了圈椅裏打瞌睡,隻留著一盞風燈以防有事。
約一刻鍾後,院牆邊隱約有些聲響,有野貓低低叫了兩聲。
屋內仍是一派靜謐,有隱隱咳嗽聲,過了一會,一道黑影閃電般掠過,輕微的窗欞響,之後,一切都恢複了原狀,好似方才的點點異狀從未發生過。
那道黑影從窗邊竄進房內,就地打了個滾,蹲伏在地,雙手撐地成戒備姿勢,警惕地掃視了四周一番。屋裏是暗沉沉的家具,他要找的那個人仍舊坐在桌邊,手指慢悠悠地敲著桌麵。
那人心頭一鬆,手中一道銀亮光芒閃過,忙起身過來,低聲笑道:“小姐。”他身形未足,少年低沉的嗓音,竟是跟著含章進府的小六。
含章含糊地唔了一聲,小六笑嘻嘻地,也不等吩咐,自己到處翻箱倒櫃:“可有點心麽?餓死我了。外院下人房的晚飯真是又少又難吃。”他動作極輕,兼之黑暗中仍能視物,東翻西找居然沒有發出大的聲音。
含章瞥了一眼他猴子一樣亂竄的身影,放下琉璃盞,淡淡道:“在門邊的矮櫃裏頭有兩盤點心。”因為嗓子還未好,她這話是用氣聲說的,雖輕微,但十分清晰。
小六大喜,嘿嘿笑著就去把點心端了出來,也不管是棗泥茯苓糕還是杏仁燕窩餅,一股腦塞進口裏大吃大嚼,一時沒注意塞得猛了,噎住了,整個人跟隻被堵了喉嚨的鴨子似地握著脖子跳著衝到桌邊。含章悠悠閑閑地將早就備好的水推過去,小六一把抓起琉璃盞猛灌了下去,直著脖子吞咽了好幾次,總算逃離了被點心噎死的命運。
小六劫後餘生,趴在桌上直喘氣,手上摩挲著那個琉璃盞,驚呼:“薛家還蠻有錢的麽?居然給小姐你用玉杯子耶!”
“枉你還自誇是東狄皇庭裏來去自如的人,連玉和琉璃都分不清。”含章低笑著嘲諷。
小六一聽,忙將那琉璃盞仔細摸了摸,又湊到眼前對著窗外隱隱亮光看了半天,訕訕地得出結論:“果然是琉璃。”
含章執起琉璃壺,穩穩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頗有興味道:“不但是茶具,連燭台和屋內擺設都特地用了許多琉璃品,想必薛家這位仁厚溫良的侯夫人無時無刻不想著提醒我,鄙人是個流離無家之人。”
小六一撇嘴,隨手將琉璃盞推到一邊,打著哈欠道:“那也要小姐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才行,你要是個直腸子粗腦子,能想到這些才怪!隻怕笨手笨腳打碎了幾個,白白枉費了她一番苦心。”
含章聽他怪腔怪調的話,不禁莞爾,輕輕啜了口微涼的茶,正色道:“行了,廢話少說,我讓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小六忙回道:“那位神醫柳扁鵲十五年前確實來過京城,曾在安世堂裏坐診,隻是兩年後他便突然失蹤,之後再無人見過。他有個嫡傳弟子江明來京城尋師,因醫術精湛被迎進太醫院做了首席太醫令。除了皇室宗親,一般官宦人家請不到他坐診。薛家平日都是請的傅太醫和梁太醫登門,但此兩人隻擅長內科。若論接骨術,京城裏再無特別厲害之人。”
含章手中的杯子湊在唇邊,並未飲下,隻用唇感受著水流柔滑的涼意,過了一會,放下杯子道:“此事既然已經有了眉目,也就不必急在一時。”
小六在黑暗裏看了眼小姐的傷腿,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隻是他素來訓練有素,迅速調整了情緒,繼續道:“薛家人口複雜,上頭侯爺,三老爺和四老爺三家都還住在府裏,平輩五個爺有兩個娶了親,老大娶的安平伯的侄女,老二娶的是忠毅伯嫡長女,也就是今天見到的那個二少奶奶。七個姑娘嫁出去了三個,如今還有四個待嫁——不對,加上小姐您,就是五個了。”小六說著,忍不住竊笑不已。
“咚!”含章當頭敲了個爆栗子:“皮癢了吧,連我都敢取笑!”
小六捧著火辣辣的額頭喊屈:“小姐冤枉我了,我哪兒敢呀,還要命不要。”
薛含章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沉思半晌,又把幾位小姐的婚事盤問了一番,一邊聽,心裏已經把薛家的婚嫁關係大致理了出來。
小六竹筒倒豆子似地把小姐們的婚嫁都說了一遍,隻是最後留著四小姐的事,支支吾吾不肯說。
含章好笑地看著他:“不過是我的異母妹妹嫁了袁信那小子,有什麽不可說的。”
小六騰地站起來,有些氣不忿道:“虧我還當他是個人物,誰知他居然幹出這樣的事,下回見了麵,我一定要摸光他的錢袋!”
他話音才落,便聽得含章意味深長地嗯哼了一聲,小六驚覺失言,立刻像兔子般縮成一團,往後跳出半丈遠。含章笑眯眯盯著他,好像貓兒盯著老鼠一般:“原來你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還心心念念想著你的老本行,看來,我真是委屈你了?”
小六是孤兒,從小在邊關胡楊城行乞,練得一手妙手空空的好絕技。
這個問題是在是難,承認了要遭殃,否定了會被斥為撒謊,也沒好果子吃,小六隻好蒙著嘴,瞪大了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瞧著眼前的笑麵虎,兩隻腳不由自主變了姿勢,隨時準備跑路。
含章似笑非笑瞥了眼他雙腿的造型,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行了,你回去好生做事吧。每月初一來一次就行了。”小六忙大力點頭,拔腿就要跑。
“若是節外生枝,”
小六腳步一頓,渾身一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暗室裏靜得落針可聞,隻聽得含章的氣聲慢悠悠地補充,“那我可就新帳舊賬一起算了!”
小六全身汗毛一豎,逃難似地推開窗戶跑了。
一夜秋涼,到了天亮時分,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雨點打在冬青葉上啪啪作響。涼氣漸盛,屋內一片寒涼清沁之感。
櫻蘭櫻草兩個進屋時,含章已經起身了,穿戴得整整齊齊,正站在床前看雨,兩人忙福身行禮,櫻蘭瞥了一眼床鋪,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繡著卷草蘭花紋的柔粉色床單撫得極為平整,一個細褶子都沒有,便是她們這樣的熟手下人也不過整理成這個樣子罷了。櫻蘭暗忖,看來這位二小姐出門在外也吃了不少苦。
含章緩緩結束一個吐納,轉過頭來看著兩人,點點頭示意。經過一夜的修整,她麵上風塵憔悴之色去了不少,眉目深邃清晰,帶著淡淡冷峻之氣,論容貌也算俊俏,隻是膚色偏蜜,不夠白皙細致,姿容便算不得上等。
櫻草被昨晚的匕首嚇怕了,心裏還有些發怵,跟在櫻蘭身後去收拾屋子裏的銅盆和水壺,路過床鋪時悄悄瞥了一眼,柔綠色的繡花枕頭下隱隱露出一截匕首柄。櫻草臉一白,趕緊移開視線。
早飯照舊是放在食盒裏由粗使婆子提到門前交由櫻蘭櫻草送進來的。水晶皮的小湯包,蒸餃,醬碟子,若幹精致小菜,鴨子肉粥,還有一碗香氣四溢的刀削麵,雪白瑩潤的麵上堆著薄如蟬翼的醬牛肉,撒著碧綠的蔥花,頗為勾人的饞蟲。
含章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櫻草有心討好她,見機忙道:“這份是侯夫人吩咐,單為小姐一人做的,夫人說小姐常年長在邊關,如今甫一離開,必然會想念,用些吃食,也算以償相思。太太還說,如今姑娘回了家,不要拘束才好,有什麽想吃的盡管跟廚房說,讓她們做去。”
含章點點頭,不置可否,隻伸手端過那一大碗麵,埋頭吃了起來。櫻草訕訕地笑了笑,垂手立回櫻蘭身旁。
飯後又服了湯藥,含章從對麵書房的箱子裏翻出一本雜記,又從旁邊一間放置家具的廂房中翻出一把半舊的藤編搖椅,擦拭幹淨後自己坐在廊下,閑適地看書,看著很是隨遇而安。
櫻蘭見機,便收拾了點心熱茶並一個小幾,小心放在含章身邊。
待回頭收拾屋子時,櫻草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耳語道:“姐姐,昨晚那些點心連渣都不剩了。”她嘟著嘴,揚了揚手中光潔如新的琉璃五彩串珠碟子。櫻蘭並不意外,淡笑道:“下回多放一盤吧。”櫻草繼續撅嘴:“比我們兩個加一起還能吃。”櫻蘭笑著拍拍櫻草,自去收撿打掃,待諸事停當,便打開琉璃雙環垂月小香爐,放了一片冬青香。過了一會,爐內漸漸溢出清新爽悅的樹木清香,正與屋外的冬青樹遙相呼應。
屋子就這麽大,稍微收拾一下就幹完活了,因為昨天老太君親口發話二小姐不必出門請安,又有管事媽媽吩咐過除了日常起居的正房,其他屋子暫不收拾出來。她們便無事它事可做了,兩個櫻坐在外間榻上做針線,偶爾低聲談話,順便候著小姐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