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事
第三章舊事
小小一所貞華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兩間抱廈,雕梁畫棟,精致可愛,院裏種著兩株好幾十年的蔥鬱冬青,冬青又名女貞,想必這貞華院正是因此而得名。此時正是秋高氣爽,冬青上一束束的紫色果實垂累可愛,襯著經冬不枯的綠葉,很是精神。
樹下稀稀落落有些落葉,傍晚時分,兩個粗使小丫頭一邊漫不經心掃著院子,一邊嘻嘻哈哈聊天。
“誒,聽說這屋子裏住的二小姐是個瘸子?”
“是呀,我聽安泰院的香姐姐說的,她說二小姐進門的時候穿得跟個乞丐一樣,破破爛爛的,走路還一瘸一拐呢。”
“難道生下來就是個瘸子?”
“聽說小時候還是個齊全孩子呢,不知怎麽的出去十幾年就成這樣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憐呀。”
“可憐個鬼頭,都說她親娘是個不守婦道的,所以得的報應呢……”
“錦繡,錦絹,你們兩個不幹活嘀咕什麽呢?”廊下有人提著名字高聲喝道。
那兩個開小差的小丫頭嚇了一跳,忙不迭應了,趕緊的收拾了東西一溜煙跑遠了。
廊下那黃衫婢女啐了一口,掀了簾子進屋。
屋內床帳掩得嚴實,含章已經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還沒有蘇醒。黃衫婢女櫻草便將手上托盤小心放在桌上,朱漆雕花的托盤裏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和一小碟蜜餞糖果。
二少奶奶手段利索,侯夫人才吩咐完,中午便已經請大夫來診治過了,二小姐氣弱體虛,脾胃失調,又染了風寒,且得好生將養。大約一個月後才可以出院子。
侯夫人便將自己和櫻蘭兩個派到貞華院裏伺候二小姐,按例侯府裏的小姐每人身邊該有二等丫鬟四個,三等丫鬟八個,今日倉促,便隻將兩個人來應急,想必到了明日,剩下的幾個人都會湊齊了送過來。自己本是夫人正院裏的三等丫鬟,匆匆被提了二等送來的,以後就是貼身伺候二小姐,若是二小姐嫁人,自己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可是這樣親自一個瘸了腿的大齡女子,還有好人家會娶麽?
丫鬟從三等到二等,幾乎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幹粗活到做細活,月錢也翻了一倍,但這樣一個天降大餡餅後卻是暗淡無光的未來,櫻草隻覺得十分茫然。
似是被櫻草的聲響吵到,床上的人動了動。櫻草一驚,忙湊過去撫開紗帳:“二小姐。”
含章坐起身,目光清澈地看著她,一點也不像剛剛睡醒的人。櫻草被盯得有些無措,似乎心裏剛才那些想法被看了個透,她臉有些紅,訕訕道:“二小姐,湯藥好了。”又快步將藥捧了過來。
含章不語,伸手從她手上接過藥碗,一氣喝幹,隨手將碗放回去。櫻草忙側過托盤,道:“請小姐用蜜餞。”
含章不再多看,隻掀開被子起身:“我從不吃糖。”睡了一覺醒來,她嗓子啞得更厲害了,說話像是從喉嚨裏磨出來的一般,十分艱難。
櫻草愣了一下,道:“是。”便將托盤放到一邊桌上,正想回來幫含章穿衣,一回頭,她已經穿好了上衣,正站在鏤雕卷草花衣架子旁邊係裙子。櫻草心裏一急,走過去伸手便要接含章手裏的係帶:“二小姐,我來吧。”
含章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如寒刀,櫻草不由一呆,手定在半空一動不動。
含章也不理睬,低頭係好帶子。她這身衣服料子嶄新,上衣淺淺淡黃,下麵是綠綾裙子,繡花十分雅致,她穿著長短合適,隻肩膀處顯窄了些,看上去似乎已經改動過了,隻是還有些窄,好在這衣衫都是寬鬆型,看上去也不明顯。
櫻草看含章低頭打量衣服,忙笑道:“這是太太特地尋出送過來的,都是四小姐沒穿過的衣服,因為要給小姐趕製新衣有些來不及,便請二小姐先委屈著將就穿。明兒就請裁縫來給二小姐量尺寸做新衣。”一邊說著,邊偷偷看著含章的神情反應。
含章撫平衣角的褶皺,點頭道:“這就很好。”
櫻草見她神色淡然,並無不喜,心裏便有些放下心來,她有心和含章多說說話拉近些關係,便沿著剛剛的話繼續道:“說來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是有緣呢,這貞華院以前就是四小姐在住,兩個月前四小姐出嫁,這裏的東西都是全的,小姐回來住著,正是方便呢。”
含章的手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瞬,繼而又慢慢撫著皺痕,櫻草敏銳地看到這一頓,正暗自奇怪,含章將手抬起來,手指生滿老繭,許是太過粗糙,將細致順滑的絲綢勾破了一根絲。
櫻草訝異地看向含章,隻見她仍是淡然神色,隻眉宇間泛過一抹酸澀。本是侯府出身的金枝玉葉,如今卻雙手粗糙到連粗使婢女都不如。櫻草心中不由湧起一片憐憫之意,忍不住道:“小姐,我聽說牛乳浸手能柔化皮膚,不如我今晚便去領些來?”
含章將手籠到袖筒裏,搖頭道:“不用了。”櫻草見她藏匿了手不欲他人知曉,隻覺得二小姐真是可憐得緊,忙道:“那些不打緊……”
“櫻草!”有人掀簾子進來,口內叫著櫻草的名字,來人一身肉桂粉配銀紅的衣裙,看著很是嬌嫩可人,正是派到貞華院的另一個丫頭櫻蘭。
櫻蘭她爹是外院裏得用的管事,連帶著這個女兒在丫鬟們中也頗有些體麵,加之她平素行事一絲不苟,比小姐也不差多少,頗得侯夫人的喜愛。如今兩個來伺候的丫頭裏便順理成章以她為尊,櫻草雖私下和她關係親密如姐妹,但被她這般嗬斥,仍有些心驚膽戰,垂手立在一旁,好似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櫻蘭手上提著一個食盒,對含章福了福身,便叫櫻草一起過來擺飯。櫻草畏畏縮縮的,聽她一喚便如得了特赦般忙忙地撇下含章過去幫忙。
雕刻了四時花卉的小圓桌上擺了三菜一湯,菜色精美,白膩如玉的瓷碗裏是一份晶瑩飽滿的碧粳米飯,因為午間備的飯不夠,這次櫻蘭特地多盛了一大盆過來。
含章也不多說,提起筷子就開始吃,她動作柔緩斯文,無論是低頭角度或是咀嚼的幅度都是大家閨秀應有的模樣,可就是這樣的動作裏不知為何帶了一股風卷殘雲般的魄力,不知不覺中就用了四碗飯下去。
櫻草中午已經親眼見過一回,此時又見,還是覺得不可置信,櫻蘭卻照舊麵無表情地侯在一邊。
用完飯,含章在院子裏各處轉了一圈,待到天色全黑便回了屋歇息,洗漱過後,櫻草說要在外間守夜,含章也不回答,隻從枕頭底下翻出一把銀柄黑鞘的匕首來:“有它就夠了。”
這匕首是她綁在小腿上帶來的,樣式不見得多稀奇,上上下下也是幹淨的,隻是不知為何隱隱透著一股冰冷蕭殺的血腥氣。上午解衣沐浴時櫻草還被嚇了一跳。她從小就在深宅大院裏長大,雖是奴婢,卻也是嬌生慣養,比尋常中等人家的女兒也不差,長這麽大連菜刀都沒碰過,驟然看見一把冷鋒傲然,血氣森森的匕首,不免心驚膽戰。
此番又見,櫻草仍是不能適應,忍不住退後了一步,櫻蘭偷偷扯住她的袖子,對著含章斂眉行禮:“小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歇在屋後耳房,隨時聽候小姐吩咐。”
含章無可無不可地挑挑眉,自顧自解衣卸裙。櫻蘭又行了一禮,緩緩起身,從櫃子裏尋出一支蠟燭點了捏著,攜了櫻草退出屋子,閉門離去。
過了一個拐角,櫻草按著小心肝,後怕地拍拍胸口,小聲對櫻蘭道:“姐姐,二小姐她……”她想了想,用了一個詞,“她好奇怪呢!”她們兩個從小同住一個屋一起長大,私下的情分不比尋常,所以背著人時,櫻草在櫻蘭麵前便自在得很。
櫻蘭一直板著的臉終於破功,她撲哧一笑,伸出一根白嫩青蔥的手指點了點櫻草的額頭:“說什麽話呢,主子們的事,豈是我們可以議論的?”
櫻草撇撇嘴,把頭轉向一邊,本想使使性子,但忍不住又道:“可是哪裏見過這樣的小姐呀,滿玉京城裏誰家的小姐這麽不尊貴,吃那麽多,不讓人服侍穿戴,沐浴也自己動手,還拿匕首……”說著,似乎是想起那把寒氣滲人的凶器,不由自主噤了聲。
櫻蘭不以為意,拉著她的手入了耳房,這間耳房的位置就在含章的屋子後頭,若是那邊大聲喚人,這裏便能清晰聽見。屋內一張簡單的雕花床上早放好了兩個櫻的鋪蓋,其餘不過兩個衣箱,一桌兩凳。上午時隻顧著鋪設打掃小姐的閨房,這裏的陳設隻夠用便好,不曾細細收拾,兩個月沒有住人的屋子,仍有一股細細的塵土的味道消散不去。
櫻草吸吸鼻子,小聲埋怨道:“這破地方還不如咱們做三等丫頭的住處呢。”
櫻蘭淡淡一笑,將蠟燭在桌麵白瓷燭台上安好,上前去鋪床:“咱們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還要早起呢。”她鋪好床,又從屋角暖壺倒水進銅盆中預備洗漱,櫻草一頭紮進被褥裏懶得動,櫻蘭笑吟吟看了她一眼,把布巾搓濕了擰幹:“快過來抹臉吧。”
櫻草突然從被褥裏探出頭,神秘兮兮地看著櫻蘭:“姐姐,我聽說,那位二小姐的娘原來也是個侯府小姐,是……是跟了咱們侯爺所以才變成妾室的,她們還說,姐姐的親娘就是那位姨奶奶的陪嫁丫頭,所以夫人才讓姐姐來侍奉二小姐,是真的嗎?”
櫻蘭臉上陡然變色,低聲斥道:“是誰和你胡說八道的?”
櫻草被嚇了一跳,立馬坐起身,癟癟嘴,哇一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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