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定名
第二章 定名
二少奶奶聽得仔細,她飛快地瞟了二小姐一眼,二小姐臉上仍是不怒不喜,看不出端倪,二少奶奶心內冷笑一聲,對崔媽媽使了個眼色。崔媽媽會意,幾步上前,秉道:“老太君,二小姐到了。”
小丫頭打起了石青色萬字不到頭錦繡簾,二少奶奶半扶半拉著二小姐的胳膊進了屋,小六想跟上去,崔媽媽伸手攔住:“等裏頭主人們傳喚。”麵無表情,眼睛深處卻是一片鄙然之色。小六拳頭握緊,目光如箭般射向崔媽媽,她卻絲毫不為所動,小六咬咬牙,隻得鬆手站到一旁。
二小姐跟在二少奶奶旁邊,繞過紫檀木鑲金嵌玉六扇金玉滿堂雙麵繡屏風,一瘸一拐進了安泰院正房。
房裏烏鴉鴉或站或坐了好些人,錦繡綾羅,脂凝粉柔,廳上厚重泛微黃的綠地粉彩折枝蓮吉祥紋雙耳三足爐裏燃著幽遠的瑞腦香。
一瞬間,二小姐腦中劃過許多幼年時的零碎片段,割裂猶如破布般混亂,拚湊不出完整的記憶。隻化成沉悶窒息的壓抑和無處不在的詭異眼睛,就連這香味也化為了漫天無形的桎梏。這侯府給她的,從來就不是好的回憶。如今她不良於行,初初露麵便能察覺出各種不懷好意的視線。
其中兩道視線最為灼灼,她下意識抬頭看去,正中大座上端坐著一位五旬左右頭發花白的貴婦,她生就一張團團臉,膚色白皙飽滿,眼角有笑紋,隻是此時那眼睛非但無笑,還頗為淩厲地瞪視著二小姐。
老太君在侯府裏呼風喚雨了半輩子,是在玉京中也是數得上名號的老資曆誥命貴婦,在太後皇後麵前也能說得上話,無人不敬,一身氣度絕非常人能比,此時刻意盛氣淩人,那壓力如同有形一般鋪陳開來,滿廳裏鴉雀無聲,眾人動都不敢動,連呼吸都輕了。
二小姐與她對視了幾瞬,並無驚慌之色,眼中惟餘一片漠然。老太君沒有得到期望的結果,眉一皺就要發作,二小姐卻垂下眼,斂衽跪下,俯身叩頭:“給老太君請安。”那啞聲猶如兩片生鏽的銅片相磨,粗糲不堪。
老太君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卻不讓她起身,自顧自從一旁丫鬟手中玳瑁琉璃盤裏端起一盞新茶,漫不經心地撥著茶葉。二小姐仍垂首伏在地上,她感到眾多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灼落於自己肩背,隻怕滿屋人都在看著自己被老太君刁難。她也不多說,忍耐住喉嚨裏的痛癢感,恭敬跪趴著。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周圍仍是寂靜無聲,眾人都冷眼旁觀,看戲般見她出醜模樣,不知跪了多久,二小姐的膝蓋已經僵麻到沒有知覺,胳膊也幾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終於得一管低沉溫潤的聲音歎道:“老太君,二丫頭一路行來,風塵仆仆,不如叫她下去先梳洗一番吧。”說話的便是侯府的主人,昌安侯薛靖庭,也是二小姐的生身父親。
老太君怪笑一聲,道:“我是她親祖母,我都沒嫌棄她一身髒亂,容顏不整,你做爹的反說這些做什麽?難不成,她不告而別一走十多年,如今這麽蓬頭亂衣還瘸了一條腿地回來,還是我這個祖母管教無方不成?”聲調不揚,偏生字字誅心。
衣衫簌簌作響,玉麵長身的侯爺起身行禮,語氣裏透著幾分無奈和傷懷:“兒子無地自容。”他一起身,其他在坐的幾位也跟著起身彎腰,高高低低站了半屋子。
年近四旬依舊嬌豔柔美的侯夫人看著氣氛有些僵,忙柔聲勸道:“老太君一片慈心為兒孫擔憂,侯爺怎會不知?隻是二丫頭又是遠道而來,身上難免染了些許風塵,怕衝撞了老太君,不如叫她先去梳洗,待收拾妥當了再來細細聽老太君教訓。”
侯爺之弟三老爺的妻子崔氏也笑道:“是呀,二丫頭再怎麽說也是侯爺的親生女兒,雖然當年私自離家,如今又不告而歸,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為水也非一日之功,如今老太太要管教她也得慢慢來才好。”她生性有些魯直,說話便有些夾槍帶棒。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老太太又是眉頭一皺,一掌拍在扶手上,眉頭倒豎,血氣上湧,氣得不輕。二少奶奶忙上前給她拍背,陪著笑臉道:“幾位長輩說得是,我剛剛看二妹妹咳嗽得厲害,嗓子也是啞的,想必染了風寒未愈,不如先帶下去請個醫生好好瞧了。待身體康健些再來。”
崔氏坐在侯夫人下手,離二小姐近些,一聽說她染了病,身體便不自覺地往旁邊偏了偏,忙不迭道:“蓉娘說的是,先帶下去,待治好了病再來吧。”方才她看二小姐的眼神猶如看一隻流浪狗,而此時已是當成傳染病一樣嫌惡。其餘人也都微微色變。
老太太莫名地心情舒暢了些,勉強同意:“就依你二嫂說的說的,你給幾位長輩磕了頭就下去吧。等會兒傳個太醫好好看看,病沒好之前就別出來了。”
二小姐吃力地抬起身子,轉了方向給侯爺侯夫人以及二夫人三夫人磕了頭,正要起身,老太君忽然又問:“二郎,我恍惚記得她還沒名字?”
侯爺似乎怔了一下,慢慢道:“似乎有個小名。名字還未取,我後來取了一個玥字,因為族譜還沒上,所以一直留著。”
老太君沉吟道:“定玥?”
崔氏一聽笑了,忙道:“老太君您忘了,去年堂房的龐二弟妹才來說過,他們家那個嫡出小丫頭就叫定玥,年初已經上了族譜了。因為二哥一直沒和大家說這個字定了,所以人家也不知道這事。如今,隻怕要請二哥翻翻字典換一個字了。”
老太太不以為然:“翻什麽字典?省得麻煩,老二,你現在就順手取一個,省得人家說薛家女兒都快二十了還沒名沒分的。”
侯爺不免有些為難,薛家這代的女兒是一個定字再加一個玉字旁的字,合在一起做名字,他膝下長女便名定琬,如今同輩的幾十個女孩子許多都已經成人,含義美好的玉偏旁字也被用了大半,倉促間哪裏找得出一個合適的字做名字呢。
更何況這是他的親生女兒,縱然是為著她的生身之母,他也斷然不肯隨隨便便給她取個字。
二小姐默默抬起頭,靜靜看向凝眉思索的侯爺。他生得極好,年輕時便是盛朝有名的美男子,溫文儒雅,眉目雋秀,如今雖年近四旬,看上去似乎隻得三十出頭,膚色是俊雅出塵的凝白,更兼十數年身在高位的陶鑄,一派渾然貴氣,望去端的是芝蘭玉樹。
二小姐心裏像被什麽狠狠揪了一下,突地一疼,繼而便是如刺蝟立刺般條件反射瞬間一片冷漠僵硬。她垂下頭,雙手按住地麵,用那幾乎不成聲的沙啞嗓子淡淡道:“外祖父已給我賜名,名為含章。”
屋內又是一靜。
突然,老太太尖利地冷笑一聲,道:“他姓沈你姓薛,你的名字自然有薛家人操心,他有什麽資格做主給你取名字?你好端端出門,卻瘸了一條腿回府,難不成還嫌姓沈的帶給你的晦氣還不夠麽?”
二小姐仍是未起身,俯身在地,一動也不動,雖然未發一言,但立場已經十分鮮明。
老太太怒極,一掌掀翻旁邊丫頭手上的茶盤,抖著手指著二小姐道:“好……好呀,沈家教出個不知羞恥的女兒,如今還膽敢染指我薛家人麽?你既然要大逆不道叫這名字,不如改了姓跟你外祖去姓沈吧,我薛家廟小,奉不起你這尊大佛!”
茶水落地,濺濕了幾位小姐的裙子,華貴的絲綢沾水便作廢了,可適逢祖母大怒,她們顧不得惋惜裙子,甚至連眼皮都不敢抬,垂手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母親!”一直忍著未做聲的侯爺突然低低喝道。他猛然抬起頭看向老太君,修長的鳳眼裏滿是壓抑不住的悲痛和悔恨,嘴唇似在微微顫抖。
老太君見兒子悲不可抑的神態,自知失言,隻是當著滿堂兒孫,她拉不下麵子和兒子說好話,隻得重哼一聲將頭轉向一邊。
侯爺見母親終於作罷,便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中情緒,轉頭對二小姐溫和道:“這是沈元帥給你取的名字?”
二小姐直起身,雙目直視父親,點了點頭。
侯爺看著陌生的女兒,隻覺得那雙眼睛太過明澈冷冽,目光注視下似乎一切無可遁形,他本就有些心虛,此刻竟覺得無法與女兒對視,便略略移開視線,低吟道:“含章,含章,世有名刀,彩似丹霞,名為含章。既如此,也不必改了,你便叫含章吧。”
薛含章躬身伏地:“是。”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