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府

第一章 回府

這一年初秋清晨的天氣格外蒼涼,沁了涼意的秋風卷起梧桐樹梢的枯黃落葉,嘩嘩如雨般落下,有幾片落在樹下剛剛停住的一輛馬車上。

這輛布蓬車已然十分陳舊了,車壁上的油漆斑駁脫落,車頂缺了一角,露出光禿禿的木頭原色,車簾子更是洗得發白,辨不清最初的顏色,隻能依稀認出上頭幾乎隱沒的碎花紋樣,幾個大大小小的破洞分外顯眼。

鋪著整齊青石板的街道兩邊都是官宦世家的府第朱門,圍牆高聳,門第森嚴,平常都是靜謐安寧,很少有閑雜行人,縱然有人出入,也都是鮮車怒馬,珠玉琳琅,今日這輛破舊的馬車,倒是十分紮眼。

“咳咳……”車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聽聲音已經是嘶啞至極,辨不出男女。

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少年,一身打了不少補丁的粗布衣裳,一頭茅草般枯黃的頭發隨意結了一個髻,他將韁繩穩住,回頭低聲道:“大姐,到了。”

車內靜了一靜,一隻枯枝般瘦削焦黃的手輕輕探出,微微撥開破舊泛白的碎花門簾,似是有人在往外看著對麵那座威嚴的大門,趕車的少年放輕呼吸,一動不動等在一旁。好一會,那手才收了回去,門簾搖晃著合攏,車內人又咳嗽了幾聲,才淡淡命道:“去叫門吧。”

“是。”少年恭敬應了,靈巧地跳下地,他人小身輕,竟沒有發出什麽聲響。

對麵的府門深紅朱漆漆就,兩隻暴眼吐齒的黃金獸頭銜著厚重的渾圓金環,自有一番威嚴,上頭掛著一副黑底金字的大匾,昌安侯府。百年府邸,盛氣淩人。少年仰頭望了望匾額,伸手拍了拍圓環。

公侯府邸的仆人訓練有素,立刻便有帶著小帽的年輕仆人開了不遠處小門,探身出來,問道:“閣下有何事?”侯門公府,大門是輕易不開的。

顯然這位少年並不知道這個規矩,他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便隱匿了情緒,少年幾步疾走過來,拱拱手,脆聲道:“勞煩大哥給侯爺傳個信,二小姐回來了。”從懷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雙手奉上。

仆人顯然吃了一驚,他仔細打量了少年幾眼,又看了看對麵梧桐樹下停著的馬車,眼中微不可查的輕蔑一閃而過:“你等著。”說完,一把抓過信,縮回門內,“哐啷”又將門合上。

如此露骨的輕視激怒了少年,他眉頭一皺,握緊拳頭就要上前去砸門。忽聽得車內一聲:“小六,回來。”喉嚨嘶啞不堪,聲音也不大,但聽在少年耳內卻十分清晰,不可抗拒的命令。他隻得咬咬牙,收回腳步,悻悻地回了馬車邊候著。

長街又恢複了寧靜,隻有風吹過梧桐樹發出的沙沙聲,一地梧桐葉隨風而走,那匹套著馬車的癩痢瘦馬有些不安地動了動蹄子,低低叫了兩聲,小六伸手安撫了一番方才縮回手垂在兩側,如同一杆長槍般筆直地立在車邊。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梧桐的葉子又被風垂落五回,侯府西邊側門突然開了,兩隊衣裳一致的仆從整齊地立在大門兩側,一個管事模樣的矮胖男人帶著兩個年輕下仆匆匆趕來車邊,滿臉堆笑道:“不知二小姐回府,有失遠迎,小姐勿怪。”

車內人將門簾拉開,看向管事,低啞道:“薛管家。”薛管家聽得眉頭微皺,抬頭看去,麵色蠟黃的瘦削女子安靜坐在內,身為豪門世家的家生奴仆,位居最高管事一職的薛管家早已練就了毒辣眼神,他一眼看出這女子身上的一身青衣是極簡單的土布,裁剪也隻是最普通的民婦裝樣式,侯府最低等的下人穿的也比這強,頭上連一隻銅釵都沒有,隻用衣物同色的布做了個包髻。

薛管家又掃了一眼,見她也不是端正坐著,身體斜靠在車廂壁上,隨意曲起腿,一隻手垂在膝頭,身為女子,這樣的儀態實在是太有失教養。薛管家眼一眯,心念電轉間已經料定,此女必定不會得老太太和侯爺寵愛,以後隻怕沒什麽前程可言。他望見這破爛馬車時,心內奉承之意已經淡了五分,如今更是隻剩了些臉麵上的顧忌,好在他念著二小姐生母的幾分舊恩,還肯耐著性子敷衍一二。

於是,薛總管繼續笑道:“既然小姐回來了,便請入內拜見老太君和侯爺吧。”

二小姐點頭:“有勞了。”言畢,放下簾子,再不多言。跟在薛總管身後的仆人見慣了討好諂媚的嘴臉,就連侯爺也都是客客氣氣對薛總管說話,如今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二小姐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讓他心裏不免為薛總管不平,暗地裏瞪了馬車一眼。才甩完眼風,便察覺兩道灼熱視線如滾燙刀尖一般狠狠割在身上,那下仆一愣,轉頭看去,隻見二小姐帶來的那個小廝站在車邊看著自己,眼神鋒芒畢露,竟隱隱帶了幾分懾人的殺氣。那下仆心裏一個咯噔,忙垂下了頭。

這些底下的眼皮官司不過幾瞬間的事,薛總管和二小姐都未察覺,當下小六跳上馬車,由薛總管三人護著入了侯府。

薛總管親自引著馬車到了二門處停住,小六跳下車,放好踏腳凳,二小姐自己掀開車簾走出來下了車。她落地站穩,侯在旁邊的幾個女子這才走了過來。

領頭的是一位少年貴婦,一身柔光閃閃海棠紅妝花褙子,頭上金釵步搖,紅寶石累絲銜珠鳳釵,紅玉鴛鴦耳墜,滿目琳琅的紅色裝點得甚是華貴,容貌美豔逼人,尤其一雙水汪汪的秀眼,真如含了露珠的水杏一般。她在一旁等候,早將二小姐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心內有了定數,此時便笑吟吟上前道:“妹妹來了。”

二小姐不認得此人,便立在車邊隻看著少婦,旁邊一個管事媽媽模樣的人忙對二小姐道:“這位是二少奶奶。”二小姐離家時才五歲,自然不認得這位嫂子。

二小姐瞥了那媽媽一眼,從模糊的記憶裏認出是侯夫人身邊的崔媽媽,當下也不多說,躬身行了個福禮:“二嫂。”她聲音粗啞好似磨沙,雙手交疊在身前的樣子甚是僵硬,蹲身的動作更是全身硬得好似不能打彎,薛二少奶奶笑道:“自家人,何須多禮。”她伸出手好似要將二小姐攙扶起身,可是優雅柔緩的動作拖得極慢,手尚未伸出,對方已經起身。

二少奶奶便順勢收回手,隻柔聲笑道:“不知二妹妹今日要來,侯府裏上下都沒有準備,倉促出迎,還請妹妹不要見怪。”話裏話外就是暗諷二小姐未曾打招呼就回了家,擾了家人清閑。二小姐隨意點了點頭,表情一絲愧疚之色也無,似乎完全沒有聽懂。

二少奶奶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免心中暗惱,隻是她在侯府裏慣常是個圓滑伶俐之人,斷不會在麵上落人口實,她心裏冷笑一聲,按捺住心中不屑,笑容可掬道:“幸而二妹妹來得巧,侯爺和夫人正在老太君院裏請安,聽得二妹妹歸家,歡喜得很,讓我這就帶了妹妹去呢。”

二少奶奶口裏說著,眼睛一直沒離了二小姐身上,在說到“侯爺”二字時,她分明看到二小姐身上震了一下,似是被什麽重重擊打一般,滿身的疏淡之意立刻散了。二少奶奶柳眉微挑,和崔媽媽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上前去拉二小姐的手:“二妹妹,跟我走吧,別讓老人家等急了。”

說著也不等二小姐回答,拉了她便走,才走了兩步,後頭卻滯住了,跟不上,二少奶奶覺得奇怪,回頭一看,二小姐一瘸一拐地被拉得險些一個踉蹌。

瘸子?!二少奶奶心中一驚,隻是礙於婦德要保持端莊矜持,這卻是決不能問出口的。被發現自己的殘疾,二小姐便抽回手,整了整微亂的衣裙,啞聲道:“我腿腳曾受傷,不良於行,請二嫂見諒。”她的身體狀況,先前送進府的書信裏都說得清楚,二少奶奶覺得奇怪,顯然是還還不曾知曉,她便索性自己說出來了。

二少奶奶玲瓏心肝,心裏早已轉過好幾個念頭,臉上卻恰到好處地帶著幾分憐惜和關懷,隻是為了不讓妹妹難堪而並未多問,十分體貼關懷地在旁邊放慢腳步引路。

丫鬟婆子們就沒有這麽善解人意了,她們看著二小姐的眼光帶了幾分赤裸裸的窺探,不含什麽善意。

二小姐這一路上早已習慣了這般的注視,麵上並無不快,微抿著嘴角,背挺得筆直,走路瘸著腿,卻一步一步甚是認真,似乎一步下去真能踩出一個腳印。倒是跟著她身後的小六,小小少年耳聰目明,早看見這些女人麵上變化,他惡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卻並未上前攙扶二小姐,隻保持著一步遠的距離小心跟在後麵。

待到了老太太住的安泰院,進了門,剛走到院中,便聽到一道雖蒼老但中氣十足的冷厲罵聲:“那私自離家的忤逆女怎的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