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姐妹
第五章姐妹
二小姐是個很安靜的人,一本書在手便消磨了半個上午,連搖椅的搖動聲都沒聽到。
大約過了巳時,外頭有盤碟輕碰的聲音,櫻蘭便要起身去看。櫻草手上的活計剛繡好一片蓮花瓣,自覺是得意之作,舍不得放手。櫻蘭便提了壺滾水掀開簾子出去。
小幾上的點心隻剩些碎渣子,小壺裏胖大海和甘草熬製的湯水一滴不剩,含章並沒有咀嚼東西,看樣子已經吃完好一會了,若不是自己聽到細響出來,隻怕這位小姐斷不會喊人的。櫻蘭添好茶水,又把點心碟布好。正要轉身回屋,忽聽得一聲問:“這是什麽香?”
聲線流利悅耳,語調沉穩,看來二小姐的嗓子已經好了,櫻蘭彎腰道:“是四小姐調製的冬青香。”這種香料很是難調,聞了很是提神清心,是四小姐的得意之作。
含章目光流動,微微頷首。櫻蘭隻覺得二小姐臉上似乎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閃即逝,她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不多久,秋雨漸漸停了,隻有冬青葉上不時滑落幾滴水滴,樹下的泥地上一片濕濘,滿地散落著碧綠的冬青葉。
含章看完了一本書,懶洋洋起身,舒展了下四肢,深深吸了幾口帶了泥土腥味的濕潤水氣。正閑極,忽聽得外頭有人不客氣地大力敲門,有年輕女子的聲音大聲喝道:“快開門!大姑奶奶來了!”守門的婆子一驚,忙不迭小跑著過去,門閂一抽開,外頭站了好些人,群星供月一般將一位二十出頭的華服貴婦,一身大紅色金百蝶穿花緙絲衫,頭上明晃晃赤金鑲寶點翠雙鳳戲牡丹銜珠大釵,鳳口吐出的小紅寶石米珠流蘇晶瑩耀眼,尾端綴著一顆紅豆般的珊瑚珠,端的是一身富貴逼人。婆子唬得不輕,忙開了門,點頭哈腰地請安。
薛定琬也不理睬,由一個柳綠衫子瓜子臉的丫頭引著進了院子。
這一行人浩浩蕩蕩入了院,薛含章仍是一動不動立在原處,隻將手隨意負在身後,眯起一雙狹長的鳳眼,好整以閑地瞧著。
薛定琬早看見了木廊下立著的瘦削人影,她噙著一絲冷笑,沿著青石鋪就的院中十字路麵,緩緩走到正房門前約一丈遠處,便立住不動。
櫻蘭櫻草兩個早就聽聞了動靜,掀了簾子走到階下,低頭福身問安。
薛定琬瞥了兩個婢女一眼,又將目光沿著院落,正房,掃回含章身上,兩人目光相撞,隱隱好似寒潭入石,聲破靜謐,波浪不止。婢女們似乎察覺到了這絲異樣,個個屏息靜氣不敢說話。
半晌,薛定琬莞爾一笑,朗聲道:“聽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還以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假冒的,如今一看,還果真是你本人,西北那個苦地方倒沒把你那**子骨給碾成碎渣,真算你福大命大!”這般毫不掩飾的蠻橫刻薄,讓櫻草大驚失色,心頭揪成一團,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生怕遭了池魚之殃。
薛含章絲毫不以為意,麵上仍是一派淡然,隻輕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天生福如東海,命比金石,縱然是被人強行奪了些去,仍比一般人強些。”
說到“一般人”時,薛含章眼中光華流轉,淡淡掃過薛定琬身上,其意味不言而明。薛定琬哪裏料到幼時蠢懦的庶妹竟變得這般口齒伶俐,尤其見她言笑自若,自有一番瀟灑風華,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含章她這話,牽涉到了一樁舊日侯府公案,昔日薛含章在沈姨娘腹中時,侯夫人的嫡長子薛崇禮已經快一歲,他天生體弱多病,沈姨娘診出有孕那天,他便大病了一場,幾乎夭折。有道士測了一卦,說姨娘腹中的孩子是個福厚的,嫡長子若要安穩長大,需得借助弟妹的福運,因此,隻有將胎兒的產期提前,那孩子福運未滿而生,方可確保嫡子無虞。
薛侯爺大驚,卻也不肯為了這莫須有的福運傷了心上人。老夫人便動了怒,大罵他被狐狸精勾了魂,忘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侯夫人心慈仁厚,一句話也不說,隻守著自己兒子日夜啼哭。府裏下人們竊竊私語,明裏暗裏指責沈姨娘心懷不軌,存心要害死嫡子。柔弱的沈姨娘不忍侯爺為難,在八個多月時自己偷偷喝了催產藥,掙紮了五天五夜終於生下孱弱的二小姐,自己也是元氣大傷,從此纏綿病榻,兩年後便故去了。
薛定琬自然知道含章此話所指,本來依她脾氣是要好生鬧上一番的,隻是弟弟雖平安長大,可是成婚四年來房中妻子姬妾不少卻無一人有孕,有那知道舊事的老人暗暗說笑會不會是嫡長子太過無福,借來的福氣隻夠自己用,福澤不了後代。這話被侯夫人知道,暗地裏打殺發賣了一批人,風聲鶴唳下也就沒有傳開。目前院中知道原委的隻怕就隻有這姐妹兩個,而且因為薛崇禮無嗣,至今侯府的世子之位仍是未定,有那起小人之心的,便攛掇著老太君要侯爺指定三房的大爺為世子,明裏暗裏多生波瀾,侯夫人背地裏哭了好幾場。弟弟夫妻兩個也頗為難堪。
因著這些事,薛定琬不欲在此話題上多做糾纏,隻是到底不能放過麵前人,她冷笑著哼了一聲:“怎麽?自以為你福澤深厚,見了我便連禮都不行?連一聲‘大姐’也不曾喚?果然是荒蠻之人教出來不識禮數的野丫頭!”
薛含章更是不以為意,她隨手撫了撫袖子上的褶皺,爽朗一笑:“若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必先要懂得尊重別人,你這婦人先是縱容下人大肆砸我院門,進了我的院子也是毫無規矩,對我開口閉口話裏話外明嘲暗諷,最後更是言辭辱及我平生最敬最愛之人!”她清亮眼眸中寒光大盛,逼視如驚天之浪,“像你這般無德無行,肆意妄為,人品卑劣的賤婦,哪裏配得到我的尊重,又哪裏配我稱呼一聲‘大姐’?!”言畢,含章重重一甩袖,“送客!”
說完,自己蹣跚著疾走了兩步,甩開簾子入了房。
泛舊的藤編搖椅被她的行動帶得一搖一搖,人卻已經不見了,滿院的丫頭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薛定琬鐵青了麵孔瞪著搖動的帳子,頭上的珊瑚珠流蘇搖晃不止,她咬碎了銀牙:“我們走!”
櫻蘭反應快,忙拉了櫻草跟在薛定琬等人後麵相送,出了院門,薛定琬恨恨地轉身看了那房間一眼,最後戾氣甚重地掃過所有的婢女婆子:“今日之事,但凡在外頭聽到半個字,就等著瞧好吧!”語調裏的陰狠之意讓眾人聽得心頭一顫,齊齊壓低了頭,薛定琬重重冷哼一聲,大步往上房而去。
櫻草扯了扯櫻蘭的袖子,小聲說:“大姑奶奶這是去侯夫人那裏告狀吧?二小姐真是厲害呀……”櫻蘭忙蒙了她的嘴,四下看了看無人,方回頭瞪了她一眼,低聲斥道:“少胡說,你不想活了!”
薛定琬性子驕縱任性,好重罰,才十來歲時便杖殘過兩個犯了錯的房裏丫頭,因為當時老侯爺還在,他是戰場老將,不但不怒,反大喜道孫女有自己的風采,所以也無人敢相勸。櫻草撇撇嘴,閉了口。
待薛定琬走得很遠了,兩人方轉身返回正房,廊下無人的搖椅被風吹得微微搖動,點心盤子和茶壺在老地方,櫻草不肯進去,隻搶著收拾外頭東西,櫻蘭隻笑笑,自己掀了簾子進屋。
含章和衣仰麵躺在床榻上,一隻手臂緊緊握成拳橫在臉上遮住眼睛,另一隻屈到枕頭底下,看那姿勢,似乎是緊握著匕首。櫻蘭見她全身肌肉似緊繃,整個人好似隨時會一躍而起揮匕而來般,心中不免也生了忐忑,她想了想,走到旁邊小桌上,揭開五色琉璃香爐的蓋子,用小金鏟撥了撥灰,蓋住正在焚炙的冬青香。而後,步履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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