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定琰

第一章 回府

一乘兩抬小轎徐徐而來,穩穩停在薛府二門前,隨轎的婢女敏捷地輕籠轎簾,許媽媽忙上前伸出胳膊,一隻白玉羊脂般的手緩緩搭在她腕上,手上一環紫玉鐲子輕輕搖動,緩緩走出一個極年輕的美人。

這美人一身蜜合色淺金邊的緙絲長襖,下著月白綾紗裙,頭上並無金飾耀眼,隻用一個紫玉環約發,並一支清水芙蓉紫玉釵,雖簡單,卻已經十分貴重。她容貌生得極好,膚如凝脂,眸如秋水,身材窈窕,氣質超逸,與薛侯爺有七八分相似,算的上傾國傾城之貌,配上這一身端雅衣飾,竟有幾分姑射仙子之感。

許媽媽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四小姐,您可算來了。”

薛定琰淺淺一笑:“許媽媽。”

自薛定琰出嫁至今,除了回門時回過娘家一趟,其他時間雖也頻繁遣人來送東西,自己卻不曾再回過家,如今掐指一算,竟有三個多月不曾見過麵,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許媽媽百感交集地看著她,忍不住又抹了抹淚。

薛定琰安撫地在她腕上捏了捏,唇邊含著笑,由許媽媽虛扶著一同進了內宅,跟來的婢女們很是識趣,遠遠跟在四五步遠,方便她們兩個說話。

待轉過拐角,薛定琰方問:“媽媽,家中如今怎樣了?”

許媽媽使勁抹了把眼睛,四下看了幾眼,歎了口氣道:“本來大前天好好的天降大喜事,有了聖旨降下讓二少爺襲爵,偏生大少爺突然要休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哭到夫人麵前,夫人隻得去和侯爺商量,誰知侯爺卻說既然大少爺已經寫了休書,那隻能如此了。”

薛定琰驚訝道:“父親竟準了?”

許媽媽歎道:“是呀,夫人愣了半晌,隻好應了,回來便找人送大少奶奶回去,可大少奶奶哪裏肯,哭天喊地要尋短見,死活不肯出門,後來還是王家那邊得了信,前兒一早派了個老媽媽來,關上門不知和大少奶奶說了些什麽,這才同意走了——也沒走前頭,是從後門走的。雖這般遮著掩著,如今這消息大約也傳遍了玉京了。”

薛定琰眉頭微蹙,緩慢踱步,心頭將得到的訊息聯係起來,一番思忖,道:“此事怕是讓母親夾在中間難做人。”

許媽媽忿忿道:“可不是?!也不知三夫人在老太君麵前說了什麽,老太君不但不怪她,反而橫挑鼻子豎挑眼地說咱們夫人和大少奶奶的不是,還逼著侯爺將大少爺的翰哥兒過繼給二少爺。夫人心裏一急,就病倒了,誰知病了也不得安生,今兒一早,程家派了人送庚帖來,要向二小姐求親呢。”

薛定琰眸色一深:“二姐?”

許媽媽忙道:“是呀,月初回的府,四小姐你還沒見過她吧,她就住在您以前的院子裏呢。”她想了想,壓低聲音湊在薛定琰耳邊,“聽說她在木樨雅會上不知使了什麽狐媚花招,讓人家程國公府的侄子心心念念想著要娶她續弦。侯爺卻不大願意,夫人如今帶著病還要糾結此事,更添了幾分病勢,四小姐可得好好寬寬夫人的心呀……”

她嘮嘮叨叨說著,已經到了侯夫人院門口,鄧大家的正在門前翹首以盼,見了薛定琰更是喜上眉梢,幾步過來,笑道:“四小姐來了,侯爺和夫人正等著您呢。”又拍開許媽媽,笑嗔道,“你這老貨,快別耽誤正事了。”

許媽媽訕訕地停了嘴,退後一步,鄧大家的這才扶著薛定琰進了屋內。

薛侯爺和夫人坐在桌邊,應是在商議什麽,臉色都不大好,桌上一個大紅錦盒半開著,裏頭露出一角燙金龍鳳圖案的紅貼。見她來了,侯夫人忙起身過來打量了女兒幾眼,溫婉笑道:“琰兒似乎胖了些。”

薛定琰略帶羞澀地低下頭,笑意盈盈給父母行了禮,又問候了侯夫人的身體,侯夫人見到女兒萬事便足,縱有病也好了大半,隻連連說不礙事,拉著薛定琰問長問短。

薛侯爺臉上沉重漸漸淡去,溫和端詳了女兒一番,疼愛之情溢於言表:“琰兒這孩子還是太瘦了,山珍豆腐和珍珠雞都做了麽?今兒回來可得多吃些。”

薛定琰掩口一笑:“爹爹快別說了,等會兒讓重約和二哥聽見,還當我多貪吃呢。”幾人都聽得一笑,薛侯爺舍不得就離開女兒,又對著她噓寒問暖一番,方起身去了外書房招待女婿。

待他一走,侯夫人便斂去麵上喜色,將小女兒引至佛堂,直接問道:“你怎地來了?”

薛定琰關了門,與侯夫人一同坐在佛前蒲團上,神情凜然:“大姐夫的事,外頭好些傳言,公公叫我們來問一聲到底怎麽回事。”

侯夫人一滯,含恨道:“那個不爭氣的,果然歹竹出不了好筍。他們父子倆都是扶不起的阿鬥,我真不該讓琬兒嫁給他。”她看向女兒,眉間憂色難掩,“你在袁家,可是聽了些什麽?他們對你可好?”

薛定琰忙回道:“公公婆婆對我很好,隻是不知內情,便讓重約來問問爹爹,也讓我歸寧一日。”她本來心頭已經猜定了七八分,聽了侯夫人的默認也不特別意外,沉思一番,又問:“如今爹爹有什麽打算?難道咱們家真要卷進去?”

侯夫人斜靠在長條案幾上,聽了女兒問話,搖頭道:“你爹爹的想法我也猜不透,連你二哥也都是悶聲不吭。前幾日祈哥兒要休你阿莞表姐,你爹爹連問都不去問便同意了,而今日程家來送庚帖,他又一再推脫,不肯應下。”她頓了頓,艱澀道,“我看他是要想要放棄王家了。隻可憐你姐姐……”

若是真要和王家撇開關係,昌安侯府既然休了王莞,定然也會讓薛定琬和離。這一來,侯夫人和薛定琬還有何麵目在薛家立足。

她雖知道女婿做的錯事著實不小,會給薛家帶來巨大的麻煩。可一旦真要和娘家了結關係,便如要斬斷自己左膀右臂一般,著實難受得緊。

薛定琰忙握住母親的手,勸道:“娘你不必憂心,我看爹爹未必就是這個意思。”

侯夫人自失一笑,顯然認為這話是安慰之語,並未當真。薛定琰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柔聲道:“若是爹爹真有這打算,為了薛家女兒閨譽著想,當時便會回絕程家,哪裏還有推脫一說?他既然留下轉圜餘地,其中定然別有因由。”

這一番話頗有撥雲見月之功,侯夫人本是聰明人,但身在其中,滿心擔憂煩擾,倒忽略了其中關竅,被女兒點破後再仔細一想,倒也不無可能:“可不管如何,王家和寧王妃李家是結下仇了,薛家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也難為你爹爹了。”

薛定琰暗忖薛崇祈與王莞之事到底還是有內因,隻是父親既然沒有告訴母親,必是另有安排,自己也不便多言,但力所能及之內,還是要為家裏解除些後顧之憂才好,現在家中情況複雜,斷不能再有變數,便又道:“我隱約聽說,木樨雅會上二姐姐似乎出了狀況?”

不提此事還好,想到私下審問櫻草聽得的事情真相,侯夫人冷笑一聲:“我又看走眼了一次,那丫頭不止麵上是個無禮心狠的,心裏也是一般狠辣。”說著便將含章那日的所作所為一一告訴女兒。

薛定琰眉頭越皺越緊,手指無意識在手絹上勾畫,侯夫人說完,仍覺心頭鬱結之氣難消,便微微笑道:“如今諸事繁雜,我無心處理此事,待到這陣子過了,定會好好教教規矩,扭一扭她這脾氣。”

侯夫人調理人的手段薛定琰也知道一二,這倒不用擔心,她隻顧慮若真和程家婚事定下,也不知含章這裏會如何。略一思索,便笑道:“堵不如疏,若能用話將她勸服,豈不皆大歡喜?我也有好些年沒見過二姐姐了,今日既然來了,理當去見見。”

侯夫人微訝,頃刻又明了,她恬然一笑:“你想去便去吧,叫許家的送你過去便是。”

小女兒的能耐自是毋庸置疑,若能敲打敲打含章,讓她收斂幾分,倒也省些事。

薛定琰對這個姐姐的印象很模糊,隻停留在記憶深處總是緊緊抿著唇角的樣子和大姐那得意的炫耀一般的講述中。

那時候大姐和三姐常合夥欺負她,而她每次的申訴總會被母親想法子誤導,久而久之就連父親也不信她的話,而她也像隻刺蝟一般,不分敵我全都用銳刺相對,卻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許是積怨越來越深,在一個冬日深夜,她用紅漆把自己住的屋子潑得好似滿堂鮮血淋漓,和一個老嬤嬤一起悄悄離開了侯府。

父親曾焦急地四處尋找過,但她卻好似從人間消失,直到一年後從邊疆傳來消息,眾人這才知道她原來去了千裏之外的苦寒之地。從此,她便和侯府再沒有了瓜葛,大家也漸漸將她遺忘。

薛定琰一路聽許媽媽講述含章回府後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再憶及從前,心頭對這個姐姐的脾性已經了然,一個性子倔戾乖張、狠卻不夠絕的人,卻也不難應對。

可待到許媽媽叫開了門,薛定琰盈盈步入這個自己無比熟悉的地方,一眼看到廊下玉節草卷簾下藤搖椅上那個平靜如水的陌生人時,突然,她又有些疑惑了。

薛定琰行走時步子碎小,儀態端莊,長長曳地裙裾迎風拂動,頗有幾分淩波佳人的嬌美之態,含章緩緩從搖椅上起身,靜靜看著她由遠及近,待人走到麵前,方對她勾唇一笑:“四妹妹。”

薛定琰心中閃過一絲不適,隻覺得周身有些異樣,不由自主凝起全部精神嚴陣以待,臉上仍是嫣然微笑:“二姐姐。”

櫻蘭乖覺地端來一個繡墩,含章抬手示意:“請坐。”

兩人先後落座,櫻蘭又上了新茶,含章仍是請客人先喝,薛定琰端起杯子,微微撥了撥茶葉,聞那茶香:“好茶,湧溪火青?”

含章低頭飲了一口:“我不懂茶,都是侯夫人送來的。”

薛定琰淡笑:“原也沒什麽,茶這東西,不過是用來喝的,喝了覺著味道好、對味,那就是好茶,姐姐既然愛喝母親給的茶,想必是對了味的。”她目光從廊下掛的玉節草,迤藤搖椅掃到那旁邊精致秀美的小火爐,爐上的紅泥壺再到含章腿上蓋的銀狐毯,身上穿的湖綠色芙蓉望月緙絲長襖,頭上一支白玉玲瓏發簪,心裏的猜測便變成篤定,對著含章柔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