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定親
第一章 回府
含章低笑幾聲:“我一無所有的人,隻能別人給什麽就用什麽,哪怕是給條稻草也要當黃金捧著,哪裏還能挑剔什麽對不對味?”她說著,似笑非笑掃了一眼麵前人,不懷好意。
薛定琰被那目光激得心頭一跳,忍不住立直身子正襟危坐,強自鎮定,掩口輕笑道:“姐姐說笑了,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姐姐吃穿用住,無不精美,別說是稻草,怕是連黃金都比不上呢。姐姐這麽說,隻怕會辜負了送東西人的一番苦心。”
她說著,仿佛不經意又掃過玉節草簾子、含章身上蓋的銀狐金絲毯和她頭上的白玉釵,這幾樣東西的價值何止千金。
含章也意識到自己失言,有些訕訕地低了頭,舍不得一般在狐毯上抓了抓,薛定琰看在眼裏,心中了然,又道:“再者,姐姐怎麽會是一無所有呢,姐姐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們是血脈至親。”
含章眼光一閃,臉上略有憤懣之色,冷笑道:“話說得好聽,從前將我往泥裏踩時,可從未念及過我們是血脈至親。”
能出聲埋怨倒是好事,薛定琰心頭微定,盈盈笑著,眼中微含歉意:“當年大姐三姐年紀小,性子嬌縱,確實做了些糊塗事,二姐姐心裏有怨氣也是人之常情,可咱們畢竟是一家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哪裏有隔夜仇的?”
她看著含章臉上明顯的嘲諷神色,歎了口氣,很是委屈不平,“二姐就算不念著別人,也該為爹爹想想,當年你離家,爹爹幾乎將整個京城翻了個底朝天,冰天雪地裏從大清早尋到深夜,回來時一身的冰渣子,連手都凍爛了,全家也都幫著找你,連年都沒有過好,有一晚爹爹找到城外,過了閉城門的時辰,隻好在農家住了一宿,結果大冬天晚上太寒冷,他又憂心你沒有帶夠保暖的衣服,擔心得輾轉反側,一時不察染上風寒,險些連命都送了,直養了兩個月才好。想必這些姐姐都不知道吧。”
含章臉上果然如她所料出現了明顯的驚詫和動搖,薛定琰找準了破綻,便繼續打鐵趁熱:“後來總算有了姐姐平安的消息,爹爹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兩天,滿心悔恨,之後就忙著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去胡楊,這十多年每一年過年節,但凡大姐和我有的,胡楊必定也有一份。如今你回來了,爹爹更是當成手中明珠一般嗬護,家裏有的,無不傾其所有來供養姐姐,他這一片慈愛之心,姐姐難道感受不到?又怎麽忍心辜負呢?”
含章垂下眼,眸中閃爍不定,沉聲道:“四妹妹有什麽話不妨直說,不必這樣拐彎抹角。”
雖然她神色一直未變,但薛定琰明顯感覺到周身籠罩著的不善之意消散了許多,便對著身邊丫頭揮揮手遣散她們,和顏悅色道:“我們姐妹十多年不見,到底有些隔閡,若說有什麽親密無間的私房話那也太假了,可即便如此,我仍想和姐姐講幾句推心置腹的話。”
含章端肅神色,點頭道:“你說。”態度和剛見麵時比,已經和軟很多。
薛定琰娓娓道來:“人爭一口氣,姐姐心裏咽不下這口氣我也知曉,但凡事都要放長遠了看,如今姐姐的外祖父是邊關的元帥,掌帥印,眾人皆服,可是他畢竟年事已高,護不得姐姐一世,沈家已經散盡家財,也沒有近親能照顧你,想必沈元帥也是明白此點,才會特地將姐姐送回侯府裏。便是想著爹爹是你的親生父親,父女天性,薛家總能護得你周全。果然,從姐姐回府至今,上自父母兄弟,下至奴婢仆從,人人都護著讓著姐姐,一應吃穿用住無不盡善盡美,用的玩的都是價值連城,燕窩人參那些補品一天沒有斷過,母親那裏凡有什麽新鮮物,也都一日兩三回往姐姐這裏送,你仔細想想,家裏可曾有一點薄待你?”
含章似聽得入神,緩緩靠在椅背上。薛定琰又道,“大姐前日所做的事,是荒唐可笑了些,但歸根究底,也是因為爹爹遇上了大麻煩。”
含章猛然抬頭:“麻煩?”
薛定琰緩緩歎了口氣:“二姐你整日在此悠閑度日,爹爹又心疼你吃了這些年的苦,一點不肯讓你知道,自然外頭光景你也不清楚,現如今二王相爭,都想拉攏爹爹,其中英王統管兵部,他性剛好武,又一向傾慕沈元帥,聽得你回來,便想召你去王府做妾室,可爹爹不肯讓你屈尊去和那些姬妾爭寵,便推脫了。”
含章眼中閃過一絲驕傲情緒,冷笑道:“別說是妾,就是王妃我也不稀罕。”
薛定琰低聲無奈歎道:“爹爹何嚐不是這樣想,他和二哥這些日子幾乎訪便了所有官宦世家,想給姐姐說門親事,隻是別人都沒有應允……”她目光微垂,帶著幾分憂慮掃過含章的腿,“不但沒有成功,事情傳到英王耳中,他大發雷霆,斥責爹爹看低了他。”
含章將腿往裙子裏縮了縮,不由提高聲音道:“你何必睜眼說瞎話,前日聖旨還傳來,恩賜府裏二少爺襲爵呢。哪裏有什麽麻煩?”
薛定琰眉間輕愁,搖頭苦笑:“道德經裏說得好,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爵位給或者奪,不過是皇家一句話罷了,英王已經這樣示好,若薛家一再推諉,便是不識抬舉罪無可恕。英王殿下是皇上次子,太子人選,真是得罪了他便會累及全家,到時候別說是爵位,隻怕全家人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含章倒抽一口冷氣,全身一僵,喃喃道:“原來事情是這樣,如此說來,倒是我連累了他們?”
“我們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怎麽談得上連累。”薛定琰忙道。
當初這位二姐寧肯自己忍氣吞聲都不曾動手傷害過別人,前幾日她雖看破了大姐的計謀,卻隻是將計就計恐嚇婢女用以自保,亦不曾傷到任何人,由此可見她性子雖倔冷,有勇有謀,心地卻不壞。這樣的人,若能找準弱點,是極好攻下的。
薛定琰等了一會,看含章一臉自悔擔憂神色垮下肩膀,方慢慢繼續:“隻是大姐擔心得很,又不敢和你明說,便隻好自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在英王妃娘家挑選了一個人,咱們和英王妃成了親戚,在英王麵前也說得過去,雖說是繼室之位,可他家裏錢財充盈,又是名門之後、儀表堂堂,年紀輕輕已經是五品職位,姐姐若嫁過去,便是五品誥命夫人,也不算很委屈。要知道五妹妹許的人家隻是翰林之子,連功名都沒有呢。可爹爹還是覺得慢待了姐姐,一直不肯答應。”
含章想了想,遲疑道:“可是那人……看著不像好人。”
薛定琰聽到這樣生澀幼稚的形容,忍不住莞爾一笑:“二姐姐大約是在外麵久了,不知道京裏的貴胄子弟大多如此,成婚後家中都有幾個妾室,便是我公公和爹爹那一輩人也是這般。前幾日祖母還賞了兩個丫頭給爹爹呢。但妾室無論怎樣都比不過正頭夫人,若是夫人覺得不好,或打或賣都不是問題。若是二姐實在不放心,也可請母親出麵讓對方把妾室都遣散了,這不過幾句話的事罷了。”
含章靜靜思索著,薛定琰見她動搖模樣,心裏徹底放了心,正想飲些茶水潤潤喉嚨,忽然含章眉間舒展,抬頭笑道:“四妹妹說了這麽多,我算是明白了,你這是想讓我心甘情願去當個和親女吧。”
薛定琰心裏頓時一咯噔,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暗恨一句好生難對付,便索性直說道:“如今程家已經指定了姐姐,非你不娶。你若是不應,全家都會有大麻煩。姐姐也姓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家已是後繼無人,又沒有給你留一文錢,你如今吃穿住都是薛家所出,若是薛家垮了,到時你隻怕溫飽都不能夠,還不如這結果。姐姐細想想,你願意舍了這些富貴,重新過以前那樣顛沛流離的生活?還是你忍心看著爹爹因為你丟官罷爵,貶為庶人?”
含章慢悠悠端起一旁半冷的茶,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都說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你們想叫我賣命也該給個說法,我投了個畜牲道,又能得什麽好處?”
薛定琰乍見她好似突然換了個人,這才反應過來上了對方的當,她柳眉蹙緊,咬了咬粉色唇瓣:“你若是救了全家,薛家欠了你的情,不但會給你準備最好的嫁妝,保你一生錦衣玉食,以後必然會感激你的恩情,若有需要之處,薛家就是你的後盾,會護你一生一世——你信不過我,還會信不過爹爹和二哥麽?”
含章笑吟吟看了看她,原來不管外表多麽謫仙下凡清雅脫俗,人就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欲望去做一些不那麽仙人的事。
目光徐徐轉向院門方向,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動之以情,曉之以利,果然攻心上策,隻是四小姐來了這麽久也該走了,要不然,怕有人會著急的。”說著,她立起身,蹣跚著掀開門簾搖搖晃晃進了內室。
薛定琰隻覺得全身力氣好像都打進一團棉花裏,被人家耍得團團轉,她素來冰雪聰明,從未受過這樣奇恥大辱,不免湧上一股惱意,正意氣難平,忽聽見院門口有人喚自己。回頭看時,卻是一臉焦急之色的侯夫人。
薛定琰一驚,忙走過去道:“娘,怎麽了?”
侯夫人已經換了一身出門的大衣裳,一把拉住她手走出院子,停在一處僻靜角落,方悄聲道:“你快些去見過你祖母,便和袁重約回去吧。”薛定琰聽得蹊蹺,忙道:“可是出了何事?”
侯夫人眼圈一紅,輕聲哽咽:“伯府有人悄悄傳來消息,你姐姐她……她險些尋了短見。我和你爹爹現在就去看她。”她說著,臉色蒼白,搖搖欲墜,薛定琰忙扶住她:“這消息是誰送來的?”
侯夫人穩住身子,閉上眼定定神:“是她的乳娘薛媽媽。”這薛媽媽是薛家家生子,素來耿直誠懇,對侯夫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有欺瞞。薛定琰這才信了,也心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和您一起去伯府吧。”
侯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可,你和袁家都不能參合進來,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為了她連累你們。我和你爹現在從後門坐小車先走,你們拜見了祖母就回去,待到下午會有人從伯府正式傳消息來侯府的車架再動身去那邊,這樣就不會有人說到你們頭上。”
她這是怕外人說薛定琰知道姐姐淒慘情況卻不去探望,責怪她沒有姐妹情誼,可若是薛定琰真去了伯府,隻怕袁家也要被牽扯進這一團亂麻裏。侯夫人到這時也不忘為女兒著想,薛定琰鼻中微酸,懊惱道:“娘,我沒能說服她。”
侯夫人拍拍她的手:“不打緊,快去吧。”說著便回身喚了婢女,母女兩匆匆分道揚鑣。
半個時辰後,袁府的馬車駛出昌安侯府,袁信坐在車內看著妻子略顯憂色的臉,關切道:“嶽母和你說了什麽?”薛定琰咬一咬唇,低頭道:“母親擔心我會被嫌棄,病勢越發重了。”說著,眼眶一紅,漫出盈盈水色。袁信忙給她拭去淚水:“嶽母多慮了,你這樣的好媳婦,喜歡還來不急呢,怎麽會嫌棄。那些事嶽父大人已經和我說了,不打緊的,你不要多想。”薛定琰輕輕嗯了一聲,偎進丈夫懷裏。
袁信緩緩撫過她烏黑柔發,想到一事,又問:“你今日可曾見過那位沈家來的二小姐?”薛定琰警覺一驚,隻起身搖頭:“那姐姐不愛見外人,我去了她院門外她卻身體不適也沒開門,我略等了一會就走了。怎地?你認識她?”
袁信搖頭:“不曾見過,在邊疆時也聽說她是足不出戶,從不見人的。隻她畢竟是沈家三弟的妹妹,如今她哥哥不在了,我做兄長的也該照拂一二。”
薛定琰頷首笑道:“既是這樣,我下回一定等到她開門了為止,隻不過聽說木樨雅會上程家那位堂少爺對她頗為傾慕,今日來送了庚帖,怕是年內就急著要娶過門呢。”袁信大驚:“程步思?”
薛定琰點點頭:“正是。”袁信皺眉:“怎麽是他?”薛定琰看了看他臉色,遲疑道:“怎麽?不妥麽?可是聽說二姐她見過程公子後是極滿意的,如今正催著母親準備嫁衣呢。若真是不好,不如我回去勸勸她?”
袁信略一思索,又問:“她見過程步思?”薛定琰點頭道:“是呀,聽說是木樨雅會時在公主府的書房外偶遇上的。”
袁信眼中閃過一絲情緒,緩緩搖頭:“此事,容後再說吧。”
三個時辰後,伯府傳來消息,薛定琬投繯未遂,薛家闔府皆驚,薛侯爺及夫人匆匆乘車前往伯府探望女兒。
次日,昌安侯府正式遣媒回了程家女方庚帖。程府欣然接受,並約定十日後下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