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驚喜
第一章 回府
薛崇禮慢慢穿過一條夾道,走到侯爺書房門外,台階下守著個兩小廝,見他來了,忙拱手行禮。
薛崇禮看了眼門窗緊閉的書房,壓低聲音問:“誰在裏邊?”其中一個小廝回道:“是三老爺。”
薛崇禮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他籠了籠身上披風,側身往旁邊綠竹掩映中的石桌椅走去。那小廝乖覺,去旁邊茶水房裏取了茶水茶盞並一盤點心擺在他麵前。
壺杯都是煙霞燦爛的霽紅瓷,滾燙的茶水沏入小巧杯中,騰起陣陣白色水煙,和那茶杯一配,倒真有幾分紅霞籠煙雲之感。薛崇禮眸光微深,父親外書房裏的許多用具,細微處都能看出粉霞丹色的影子,雖形製用色上都經過別出心裁的設計,並不顯得特別,但身為男子卻喜好這樣恬柔的顏色,仍是會讓人感到疑惑。
這也是母親從不肯踏足外書房的原因,那位曾經的沈姨娘,名諱便是靈霞二字。
風吹竹葉沙沙作響,不時有枯萎黃葉飄落腳下,薛崇禮執起茶杯,淺淺呷了一口,曹丕造寶刀,其一曰靈寶,其二彩似丹霞,名曰含章。含章的名字,雖是由其生母名諱化出,但她的脾氣秉性,果然不負這寶刀之名,暗藏鋒利幾可傷人。
他暗自思忖,忽聽得房內傳來瓷器被砸碎的聲響,有個粗重聲音咆哮道:“他們王家自己無能,得罪了寧王爺,別想把薛家拉進去陪葬!”緊接著門猛地被推開,一個著綠袍矮胖身影閃身而出,在門口停了停,冷哼道,“二哥你好自為之!薛家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薛家!”說罷,卷了一身勃然怒意疾步而去。
待薛三老爺走了,書房內侯爺淡淡吩咐一聲:“歸農,進來打掃了。”一個小廝應了一聲,忙忙地進了屋。
薛崇禮一直靜靜站在竹林裏看著,待到那些茶盞碎片被清理幹淨,這才走出綠竹蔭進了房內。
薛侯爺正低頭品茶,抬頭見兒子進來,微怔,又問:“幾時來的?”
薛崇禮道:“剛到,看三叔在裏麵,便在旁邊等了會。”他緩步走到父親下首坐了,小廝忙給他送上一盞新茶,又將門仔細關好退下。
一時屋內隻有父子兩個,薛崇禮這才低聲道:“派出去的人已經回來了,據他們所說,王家姐夫的事隻怕還有內情。”薛侯爺吃了一驚,忙問:“到底如何?”
薛崇禮抿了抿唇,道:“王家舅父三個月前給齊州的一些故舊去了幾封信。”
“齊州?那不是寧王的屬地麽?”薛侯爺大驚。
“不錯,那裏夏天時遭了洪災,朝廷派官員去核查損失,查驗當地堤壩,王家舅父就是請那些故舊們在王府官吏們上報奏明各項情況時行些方便。”
薛侯爺聽著,又沉默了。
薛崇禮繼續道:“因著這項原故,王家得以和寧王府的人結交,王家姐夫也換了個好差事。這些事都是私下裏進行,瞞得很緊。”那段時間,薛侯爺還以為是女婿自己長進了升的職,頗是高興了幾天。
“中秋那天,姐夫原是請那李公子去君碧館裏玩樂,不巧多喝了幾杯酒,為了一個名妓爭執起來,李公子當眾訓斥了姐夫幾句,他一時麵上掛不去,趁著李公子去後院如廁時用磚頭將人家砸死了。”
“荒謬!”薛侯爺忍不住一拍桌子,茶盞跳了跳,濺出一小塊水漬。
薛崇禮便停下講述,待父親急促的氣息漸緩,方道:“幸而那日不曾有人注意到異常,屍體被丟在後巷,第二天才被發現。雖然疑心到姐夫,但到底礙於他是伯府承爵之人,有司衙門沒有確鑿證據前還不敢如何。”
薛侯爺聽得怒極反笑:“我還當他們這麽急著討好英王妃是病急亂投醫,不料竟是無路可走。但不該算計到你妹妹身上來,更不該把我們蒙在鼓裏。”
薛崇禮聽父親語氣,已是惱怒之極,薛侯爺此人雖平素溫和,卻也自有侯府子弟的傲氣,被人這樣耍弄,隻怕心裏已經恨極了王家眾人。他低頭咳嗽幾聲,壓過心頭不自在,又道:“除此之外,此事與三叔也有些關係。”
薛侯爺驚愕住,問:“此話怎講?”
薛崇禮不敢對上父親視線,隻得略垂下眼:“是大姐悄悄派人回來說的,她說介紹王家舅父與寧王府結交的人,就是三叔。”
薛侯爺手重重一抖,麵前的茶盞掉到地上,水花四濺,瓷片橫飛。他怔怔看著滿地瓷片,混亂的思緒漸漸分明,自家弟弟在工部當差,水利一事正是他的權責之內,齊州水災後上奏請求的賑濟災民和維修堤壩所用款項幾乎比以前多了四五成,很是不合常理,這道請奏能順利通過,怕是少不了他出的一份力了。怪不得他這幾日頻頻來找自己阻止與程府之事,每次都是那般那樣氣急敗壞。
薛侯爺艱澀難言地半閉了眼,道:“你三叔他,陷得有多深?”
薛崇禮低低地,緩慢而清晰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屋內一時間極為安靜,幾乎落針可聞。
半晌,薛侯爺低低歎了半聲,突然戛然而止,苦笑道:“本以為能明哲保身,卻終究……”
“侯爺,侯爺!”外頭一陣急促腳步聲,外院總管薛管家突然開了門,帶著一臉慌亂之色撲進房內,“侯爺,聖旨到了!請您去接旨!”
“聖旨?!”侯夫人在屋裏坐立不安,正要去佛堂念經定心,忽聽見許媽媽來報,不由大驚,“是何事?”
許媽媽一臉皺紋笑成了菊花,忙上前幾步扶住侯夫人,一疊聲喊道:“是喜事,大喜事!聖旨準了咱們家二少爺襲爵了,從今兒起,他就是咱們昌安侯府名正言順的世子爺了!”
侯夫人愣了愣,一把攥住許媽媽的手,手上籠著的佛珠劈啪作響,指甲掐進她皮肉裏:“當真?”許媽媽忍著痛笑道:“當真!當真!侯爺和二少爺還在外頭接待來傳旨的公公呢,等會兒就會來院裏,夫人若不信,等會兒問問侯爺就知道了。”
侯夫人這才鬆懈下來,頓時隻覺心頭滿是歡喜,再好不過,便合掌笑道:“阿彌駝佛,佛祖保佑,皇上聖明,終於準奏了,咱們總算是如願以償了。”她這一笑,屋裏伺候的丫鬟們總算鬆了口氣,個個笑嘻嘻地上來給她行禮祝賀。整座正房院內都是歡笑聲,這三日來籠罩著的陰雲頓時煙消雲散。
消息不多久就傳開了,二少奶奶聞訊而來,眉開眼笑在侯夫人麵前湊趣兒,婆媳兩個和樂融融說了幾句玩笑話,正打算去老太君麵前報喜,外頭忽然傳來幾聲極不合時宜的嘈雜吵嚷,其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哭泣,侯夫人眉頭一皺,不悅道:“外頭是誰?”
密雲會意,揭開門簾才要出去,外麵一頭撞進一個人,在門口頓了頓,便往侯夫人麵前衝過來,口裏哭道:“姑母,姑母,您要給我做主呀。”
那人邊哭邊跑,一把跪倒在侯夫人腳下。眾人驚疑不已,定睛看去,卻是大少奶奶。隻是她此刻頭發散了一般半,金釵壓發搖搖欲墜,耳墜子也掉了一個,一身櫻桃色流雲百蝠的金絲撒花褙子暗淡無光,狼狽不堪。
她慣常喜歡和二少奶奶拚衣裳穿戴,平日裏打扮下來也不相伯仲,而此刻卻真真是一個天上雲,一個地上泥,高下立見。
侯夫人見她這不修儀容的模樣,不由斥道:“這是怎麽了?怎地這幅模樣?”
大少奶奶聽她語氣裏不喜,不由打了個寒噤,忙拉住侯夫人裙角泣道:“姑母,大少爺他,他要休我!”
侯夫人大驚:“什麽?!”
話音未落,門外有小丫頭秉道:“岑媽媽來了。”岑媽媽是三夫人崔氏身邊得力的老人,侯夫人眼見大少奶奶狼狽模樣,到底是娘家堂弟之女,也關乎王家臉麵,便忙道:“請岑媽媽稍候一會兒。”說著就要丫頭們扶起大少奶奶。
“不必勞煩了,”外頭有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冷冷道,“奴婢隻有幾句話,就在門外說完便可。這裏是我們大少爺的休書,煩請二夫人轉給您堂侄女,從今以後大少爺和她再無瓜葛,各自婚嫁,兩不相幹!她的嫁妝已經理好,下午便能送回王家,人財兩清。奴婢的話說完了,告退。”
侯夫人一時不防,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待回過神來,岑媽媽已經走遠了,守門的婢女呈上一封整齊的休書,正是薛崇祈的筆跡。侯夫人滿心怒氣,隻好問大少奶奶:“你做了何事?禮哥兒竟要休你?”
大少奶奶早哭成了個淚人,聽了問隻會搖頭道:“我什麽也沒做,這十多日大少爺都歇在姨娘屋裏,我連麵都沒見著,前日他突然回來衝我發了一頓脾氣說我惹禍,我半個字也沒敢回,隻小心翼翼伺候著,幾天下來連門都不敢出。誰知今天卻是好些婆子丫鬟一股腦衝進屋子將我的人全都製住,扔了休書就要休我,我好容易才掙脫出來跑來這裏,兩個孩子還留在那裏呢,姑姑,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呀,他怎麽能平白無故就這樣對我……”之後就再說不出什麽來,隻會翻來覆去哭著要侯夫人給她做主。
侯夫人聽得麵色陰沉不定,二少奶奶偷偷覷了眼婆母臉色,將淒淒慘慘的大少奶奶攙扶下去梳妝更衣。
許媽媽見狀,上前附在侯夫人耳邊道:“夫人,要不咱們去找三夫人問問清楚?大少奶奶是您的親侄女,當初還是您做的媒,如今這樣平白無故被休棄,豈不是打您的臉麵?!”
侯夫人卻搖頭:“我總覺著這事透著古怪,沒那麽簡單。”許媽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隻得收聲立在一旁。
侯夫人手中無意識撥著佛珠,這短短半日裏一喜一驚,時間這般湊巧,定然不是巧合。
薛崇祈娶王家女,原是自己早先下的一步棋,因為有沈氏在一旁得丈夫歡心,為了爭取三夫人崔氏站在自己這邊,也為了討老太君歡心,薛家嫡長孫年紀還小時,自己便早早將娘家侄女許配給他定了娃娃親,崔氏本就門第不顯,三老爺不襲爵,他們將來的兒媳婦必定娶不到高門女,能得王家女下嫁,又與薛侯爺兄弟間親上加親,兩人自是滿心歡喜,也間接幫了自己孤立沈氏。
誰知之後孩子們長大,各自成親,嫁給薛崇祈的侄女一連生了兩個兒子,漸漸與自己離心離德,歸附在崔氏旗下,而自己千挑萬選的兒媳婦卻是一個孩子都生不出,害得襲爵之事沒少被三房婆媳拿來做文章,自己時不時受氣,常常憂愁難安。
如今終於如願以償,自己兒子得以承爵,而三房卻是分崩離析,明明不是壞事,為何心中卻這般不安。
侯夫人手中佛珠發出時快時慢的脆響,她眉頭漸漸皺緊,終於,手中一停,將佛珠拍在桌上,起身道:“走,隨我去外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