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背影

第一章 回府

含章手籠在袖子裏,走得極慢,石子小道很窄,路邊垂下的細長垂柳不時拂過她的手臂肩頭,櫻草很是殷勤地用手替她擋開了。不遠處盛開著大片大片的豔麗菊花,五色斑斕,吐出萬縷千絲,空氣中也彌漫著微苦的菊花芬芳,這一帶已經看不到桂花樹了,想必已經出了木樨園的範圍,卻不知是公主府的哪一處,含章無心猜測,隻靜靜觀察著櫻草的動靜。

櫻草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後一步遠,眼睛卻偷偷四處亂看,似乎有些心焦地在找什麽,猛然看到一個地方,先是眯眼凝神細看,繼而大鬆一口氣般暗喜,含章了然,順著她視線那一點瞥了一眼,卻隱約看見一片藍色袍角一閃而過。

兩人如今已走到石子小路的盡頭,繞過一座高大假山,眼前道路豁然開朗,水流在此處積成一個小小池塘,上頭壓著一座長條形寬闊亭子,一座小拱橋架在亭邊,連著對麵幾間寬敞軒麗的屋舍,一列的高屋青瓦,比起木樨園中房屋大氣中仍有幾分秀麗風致,那眼前這一片則完全是大開大合的風格,顏色也典雅厚重了許多,透著逸然的書卷氣。含章心下明了這隻怕是公主府裏的內書房了,能來此處的應是公主府的親眷好友,那袍角閃過的地方恰是在亭子邊假山盡頭,想來是個在此處歇息賞景的男客。

櫻草眼睛已經亮了,隱約透熱切光芒,伸手就要去拉含章的袖子,她舉止動作都盡量隱蔽,偏巧含章目光銳利,一絲一毫都不曾被看漏,眼見那隻手就要挨到自己袖邊,含章眸一沉,五指一伸,迅如閃電卡住櫻草的脖子就勢推進旁邊假山山洞。

櫻草條件反射試圖尖叫呼救的聲音被卡在喉嚨裏,連一個破碎的音節也沒有漏出,她兩隻眼睛閃過一絲疑惑後驟然瞪到極點,滿是驚恐畏懼,染了紅色鳳仙花汁的紅指甲青蔥手就要去掰含章的手。含章冷笑一聲,左手一抖,從沒過指尖的長袖裏閃出一道金光,一支細長金簪直直抵住櫻草右眼,那冰涼尖銳的尖端似乎已經刺到她驚懼以極的眼珠。

“再動我就紮下去!”含章輕聲威脅,卻讓人渾身僵硬,徹骨冰涼。櫻草已經嚇傻了,頭緊緊往後貼在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上,極端恐怖下連眼睛也忘了閉上,直直瞪著那近在眼前的金簪。

含章聲音極深極冷,仿若萬年不化的冰寒,散出陰冷的寒殺之氣:“我現在放開你脖子上的手,但如果你亂動或是出聲,我這簪子就會捅穿你的眼睛,直直刺進你的腦子裏去,”她頓了頓,聲音放柔,淺淺冷笑裏似乎還矛盾地夾雜著引誘般的蠱惑,“你若是不信,或是覺得我不敢,不妨試一試。或者,你也可以等我體內的嬌軟散發作了再叫,也不遲。”

她怎麽知道的?!櫻草看著那雙黑色裏泛著血紅的眼睛,被那仿若嗜血般甜蜜的殘忍嚇得渾身一哆嗦,大腦一片空白,連含章的手離開她的脖子都沒有察覺到。

含章看著她的表現,滿意地點了點頭,略略後退,眼中那危險的光芒黯去,眼波忽動,突然命道:“脫下外衣。”櫻草已經全身打著擺子,眼珠子也硬了,怎麽都動不了,含章嗤笑一聲,伸手去剝她外裳,然後撤了簪子,脫下自己外衣扔到她身上“穿!”

櫻草終於有了些活氣,滿頭大汗,抖抖索索地穿上了含章那件緗色織錦撒金線牡丹的耀眼褙子。

待她抖著手穿好,含章已經穿好了她的天青色短襦,正抱著手打量自己,那麵上的神色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好似菜市場裏的人打量籠子裏的活雞活鴨一般,似乎就想著怎麽拔毛破腹,掏腸去膽,櫻草心驚膽顫,突然想起櫻蘭曾經的告誡:“二小姐是個絕不能得罪的人,她和所有小姐都不一樣。”她突然極端後悔為了兩百兩銀子和提升為一等大丫鬟的待遇而應下大小姐所吩咐的事。

正想到這裏,突然含章手一動,仍舊是一道金光,櫻草心提到嗓子眼,瞬間已是萬念俱灰——卻隻覺頭上一緊,“賞你了。”

那隻剛剛還抵在自己眼睛上的簪子如今插在了自己發間,含章手下不停,將頭上的金簪、鳳釵都取下來安在櫻草頭上,這才點頭:“行了。”

櫻草頭上頓時便如壓了千斤巨石,心頭卻忽然生出一絲勇氣,顫抖著囁嚅:“二小姐……”含章卻不多說,在她手肘上一扶一暗,使了個巧勁,櫻草半邊身子都麻了,登時痛得咬牙,含章卻毫不憐香惜玉,半推半扶著緩慢出了山洞,再不曾說過一個字。

兩人緊挨著走出了假山,往那長條亭子而去,遠遠看去,卻是一個高挑的丫鬟緊緊扶著自己的主子,因為動作慢,倒也看不出兩個人行動都不怎麽利索。

櫻草好容易熬到亭子裏,又被含章抓著肩膀按坐在美人靠上,她此時早已完全明白二小姐已經洞穿了這個計劃,如今這樣換了衣服將計就計,隻是這樣一來,事後自己在大小姐那裏隻怕是不得善了了,她心中痛苦不堪,便沒有看到假山另一側木芙蓉花叢裏走出一個藍袍男子來。

那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紀,一雙細須眉,兩隻綠豆眼,眼下一片青黑,顯是縱欲過多,半高的身材偏又有些駝背,便又矮了幾分,這幅尊榮偏偏穿著一身料子極好的書生長衫,手裏搖著泥金玉竹骨折扇,紙扇輕搖間自認頗為風流。

他緩緩走到亭邊,兩隻不大的眼睛緊緊粘在櫻草身上,看得她渾身好似毛蟲在爬,麻痛未消之餘,又添了惡心。偏生含章就在身邊,她一字不敢多說,隻好用眼神頻頻示意,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那男子與她靈犀未點,反以為這薛家小姐是在給自己拋媚眼,頓時心花怒放,正待上前與美人好生親近親近,忽聽得含章喝道:“你是何人?此處是公主府,我家這位也是公主府貴客,豎子安敢無禮?!”

那男子哈哈一笑:“薛小姐不用嬌羞,你也老大不小了,難道還要做一輩子老姑娘不成?今日來此不就是為了我倆相看相看?我無婦你未嫁,剛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本來聽說這位小姐年屆二十且是個殘疾,心裏還老大不願意,隻是因著她家世背景,又聽說她性子柔順好拿捏這才勉強同意相看,如今見了麵,雖然算不得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但那一副嬌柔靦腆的容貌下掩著一顆這麽熱情似火的心,縱然是個殘疾也能將就了。

含章冷笑一聲,道:“什麽未婚未嫁,這婚嫁之事不是父母做主麽,你今日這樣私下冒犯我家小姐,難道經過了薛侯爺許可?”

櫻草到底跟了她幾日,從這聲音裏已經聽出了極度的不快,心裏恨不得立刻死了化成灰飄走,實在不敢再麵對之後的局麵,偏偏含章一隻手便如如來佛的五指山,任誰也無法從她手下逃走。櫻草心中一片灰寂,絕望地低下了頭。

那男子見了,卻更加笑得厲害,他啪一聲合上扇子,對著低了頭的櫻草邪魅一笑:“你能來此見我,自然是有了長輩的允許,至於令尊,想來以我英王妃堂兄的身份,也不會辱沒了你,薛侯爺定然不會拒絕。”他說著,已經繞到亭子一端入口處,“我家中雖然不是家財萬貫,卻也富貴有餘,配你一個侯府庶女綽綽有餘,你到了我家,便要待我那幾個嫡子嫡女如親生一般,至於那些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可太薄待了些。”

他口內絮絮叨叨著,已經進了亭子,眼看就要走過來,含章眼中寒芒閃過,正要開口說什麽,忽聽見不遠處某個地方嘭一聲巨響,繼而有人嘈雜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卻是外院方向,隱約聽到有不少人聞聲往那邊跑去,含章眼中閃過一絲暗色凝光,突然頭一低,對櫻草喝道:“快走!”

櫻草還在發愣,含章手下一使勁,將她拉起來往另一端出口推,那藍衣男子忙道:“誒?!薛小姐,別走呀。”說著,抬步就要追過來,含章唇邊勾起一絲笑,腳下一個絆子,櫻草尖叫著跌入了一旁的池水中,那藍衣男子立時撲到池邊,大叫:“快來人呀,有人落水了。”

一時,不少欲往外院去救火的婢女下人們被聲音引來,好在水不深,眾人齊心協力不過一頓飯功夫便將櫻草救了起來。

待到薛定琬、陸湘等人趕來時,閑雜人等已經被遣散,隻有若幹婢女守在旁邊,落水的緗衣女子渾身濕透縮在亭間美人靠上,身上半披了塊小薄毯,發簪七零八落,頭發不停滴著水,一身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年輕的身體曲線玲瓏,盡然落入所有人眼中。

薛定琬一眼看到旁邊正安撫佳人的藍衣男子,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口內卻不客氣地喝道:“你怎麽擅自跑到這裏來了,沒得衝撞了貴人……”她無意間撇到站在旁邊,正饒有興味看著自己的含章,頓時噤了聲,滿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濕淋淋的女子,活像白日見了鬼。

陸湘自然也看了出來,她眼眸一沉:“這是怎麽回事?”

那藍衣男子嘿嘿笑著,綠豆眼眯成一條線,他打開扇子搖了搖,滿是誌得意滿:“無妨無妨,薛小姐如此佳人,縱使被她唐突了亦是雅事一樁。表妹和王夫人且回去靜候佳音,我明日就遣媒上門。咱們盛國公府和昌安侯府也是親戚了。”

陸湘沒有接話,薛定琬兩隻眼睛瞪在櫻草身上,似乎要生吞活剝了她。櫻草身上一抖,顫顫悠悠爬到地上跪下磕頭如搗蒜:“大小姐……”

這一生大小姐便讓四周頓時一片安靜,那藍衣男子一愣,繼而狐疑道:“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薛家二小姐?”他眉一皺,一片戾氣看向薛定琬,“王夫人,這事你不解釋一下嗎?”

薛定琬一驚:“程公子,這……”她吞吞如如,眼睛卻看向了含章,那藍衣男子也跟著看了過去,仍是一頭霧水。

“這是在做什麽?!”一聲清喝從不遠處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木芙蓉叢後一架仍開得濃烈的粉白重瓣薔薇花障後走出來一個著襴衫的身影。

陸湘一驚,喚道:“相公?”

來人正是壽寧長公主幼子梁儉,他皺眉掃了一圈眾人,最後停在妻子身上,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陸湘忙走過去,擠了笑臉道:“沒什麽,我表兄在和人相看呢。”梁儉眉頭仍沉著,緩緩看向她身後,陸湘心頭一咯噔,順著他視線看去,櫻草磕得一頭鮮血淋漓,頭昏腦脹地歪在一邊。那藍衣男子訕訕地立在旁邊,對梁儉抱拳作揖:“梁妹夫。”

梁儉冷哼一聲,收回視線,對陸湘道:“你嫁入我家也有一段時日了,行事也該學個規程,這內院不是什麽人都能入的,這親戚更不能亂認,如若不然,你讓我以後怎麽去盛國公府見程兄?”

陸湘臉一白,慢慢低了頭。梁儉淡淡瞥了她一眼:“那裏還有女眷呢,你做主人的就這麽把人丟下不管麽?”

陸湘一咬牙,對著丈夫福了福身,轉頭就換了笑容,招呼眾人繼續回木樨廳喝茶玩耍,暈倒的櫻草也有人扶走了。梁儉這才轉身,仍舊回花障處,藍衣男子從頭到尾被無視一般晾在一旁,最後還是陸湘遣了婢女送他回外書房,他手緊緊握成拳,滿臉陰騭地瞪了梁儉的背影一眼,重重冷哼一聲方才轉身離去。

含章落在最後,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她緩緩籠起手,蹣跚著跟在一行人尾端,眼角餘光不時掃過那淡桃紅色的花障——從她進入亭子裏時,便察覺到那花障處有人,本以為隻是修剪花木的花匠,便沒多做理會,卻不料竟是公主府的主人,隻是那裏除了梁儉,應當還有一個人,卻為何沒有現身呢?

仿佛是印證她的想法,恰恰在轉彎要入假山陰影時,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角度極刁鑽,正好能瞥見花障後頭一個白衣挺秀的身影,一瞬而過,隻是背影,依稀是個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