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姨娘

第二十章姨娘

“汀!”薛崇禮將茶蓋合在盞上,皺著眉頭,卻不再看梅姨娘,隻側頭看向二少奶奶,聲音仍是一慣的古井無波,隻是空氣裏頓時彌漫了一陣壓抑的氣氛,“你手上的鐲子是怎回事?”

梅姨娘一驚,心頭隱約有不祥的預感,忙垂頭看向自己腕上新戴上的鐲子,這是二少奶奶剛才罵一頓給個甜棗時隨手賞的,玉色煞是好看,又精巧貴重,自己雖滿心不屑,卻又實在喜歡得緊,便直接套在了腕上。難道這鐲子竟另有乾坤,她心裏著急,抬頭看了另外兩位姨娘一眼,這幾日分明是那兩人在背後鼓動自己,此刻卻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連眼風也不給一個,梅姨娘心裏這才真正著了慌。

侯夫人正在屋角上火盆前吩咐小丫頭取些銀絲細炭來,聽見這問,笑容滿麵地回身道:“都是我不好,這幾日勞煩了梅姨娘和其他幾位姨娘一起幫著我操勞,今晚她還累得險些摔倒,幸而隻掉了是茶盞子沒傷到人,又虧了許媽媽會兩手,給她拿捏了半日才好。我很是愧疚,便賞了那對鐲子給她。”

薛崇禮心裏千頭萬緒,正不得安生,聽了這些含沙射影的話不由一陣心煩,他不再多言,隨手將茶盞放回托盤上,“砰”地一響,梅姨娘心裏那些浮誇心思早散了幹淨,心中忐忑不安,全身發涼,這一聲輕響,更是幾乎嚇掉了魂,慌慌張張就要跪下,卻聽薛崇禮平淡道:“既然你身子這般嬌弱服侍不了人,索性別進正房了,找些針線給她做吧。”說著,看了旁邊辛姨娘一眼,辛姨娘是他的通房丫頭,對他眼神命令極為熟悉,當下也不敢遲疑,立刻拉了不明就裏的梅姨娘出去,梅姨娘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轉眼間已從半個主子的姨娘貶為了普通丫頭,渾渾噩噩就被拉出了門,連句求饒的話都來不及說。

這邊的動靜,二少奶奶連看也未看,她正略躬了身,親自揭了鏤千絲菊的金薰籠,拿起裹了厚錦的小金火鉗往鎏金銅火盆裏添銀絲炭,待炭足了複又蓋上薰籠,拍了拍手上莫須有的灰塵,淺笑道:“這些炭燒半晚上是不怕了。”

薛崇禮目沉如水,隻微微點了點頭,二少奶奶又叫上些宵夜,和薛崇禮一起用了些,便服侍他洗漱。待收拾完,薛崇禮寬了外衣,將丫頭遣散,隻著中衣坐在床頭,閉著眼睛揉按太陽穴,輕輕皺眉道:“你太心急了。”

那對鐲子是新婚時薛崇禮送給二少奶奶的第一份禮物,一直被珍藏在梳妝匣裏,今日卻這樣輕易轉手送人,其意不言而喻。

二少奶奶卸了簪環,正在妝鏡前梳頭,聽了這話心裏一酸,滿心委屈怒火都壓不住,索性將嵌八寶玳瑁梳一扔,指著窗外冷笑道:“我卻想心寬,隻是沒人給我這個機會!那邊屋裏的人,外頭的人何時消停過?若我慢了半分,隻怕就給她們撕碎了吃了死無全屍也未必。恐怕到時候二少爺立時便笑著又抬一個更好的進來吧。”

每次老太君提及立嗣之事,她屋裏便要多出一個姨娘,今晚又是因此大動幹戈,隻怕明天天亮之後屋內的鶯鶯燕燕又要添新了。二少奶奶這些年打磨彈壓妾室自有一番手段,隻今天晚宴上喝了些酒,又憋著一股氣,回頭看見新姨娘還在使小性子,便壓不住心頭火,索性要借著這個人和二少爺鬧出來才好,誰知薛崇禮毫不留戀新人,幾句話打發了,倒讓二少奶奶心裏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此刻遇到契機,便一股腦發了出來。

隻是多年習慣養成,雖是怒中,仍是極輕的語調,若是此刻窗外有人偷聽,隻怕豎起耳朵也聽不分明。

薛崇禮看著妻子,卸妝後臉色發黃,憔悴蒼老之色難掩,而鬆鬆垂下的發絲遮住了一小半臉龐,卻意外地顯出幾分年輕的嬌俏天真,燈燭搖動下竟恍如當年初見之時,但細細看去,那斜飛入鬢的翠眉帶出的幾分世俗厲色卻又分明不是少女所有。

飛逝的時光,已經將她磨成這般熟悉卻陌生的摸樣。

薛崇禮腦中突然閃過方才看到的那句江城子,他和眼前這女子,雖未曆十年生死,卻徒然已生兩茫茫之感。

薛崇禮隻覺得心頭微澀,說不出什麽滋味,但他從來不是於此兒女心思上留情之人,便壓下思緒,低咳幾聲,淡然道:“天也晚了,睡吧。”說著掀開被子躺進銅鬥熏熱過的錦被內。

二少奶奶頓時語塞,滿腔無名生生被堵住不得發泄,連跺腳大喊也不敢,隻得站在妝台前氣得身上發抖,過了一會,床上人呼吸漸漸平緩悠長,顯是睡熟了,二少奶奶一顆心成了灰,隻得無奈吹熄了燈燭挨著床沿躺下,默默流了半夜的淚。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大亮,二少奶奶便起了身,倒了些壺裏冷茶在銅臉盆裏,擰濕了毛巾敷眼睛,她素來好強,今日隻怕已是不可避免又要迎進新人,自是不能用一雙紅腫眼睛去應對,她冷敷了好幾次,終於勉強消了腫,這才開房門換丫頭進來。

沈姨娘和吳姨娘捧著盆和熱水等物,帶著幾個婢女進了屋,服侍洗漱穿衣的動作都放得很輕,待到麵上抹好胭脂,手巧的沈姨娘給二少奶奶梳了個如意髻,發髻正中插上一隻銜三股珠穗的嵌紅寶大金鳳釵,又在兩側別了兩隻垂一股珠滴的小鳳釵,腦後壓了個垂東珠的金紅蝴蝶振翅壓發。攬鏡自照,甚是光彩照人,幾可豔壓群芳。二少奶奶看了看鏡子,又從鏡中瞥了眼兩位姨娘身上,料子雖上佳,顏色卻素淡的衣裳,頗為滿意地微微點頭。

此時,仍垂著的帳子裏傳來窸窣聲,兩個姨娘連眼皮也未動,二少奶奶的陪嫁丫頭金寶幾步上前挽起帳子,薛崇禮已經坐起身,二少奶奶已然恢複了往日完美的儀態,起身對他道:“我去布置早膳。”待丈夫點頭應了,便帶著兩個姨娘出了內室。

待用完早膳,二少奶奶正服侍丈夫換上外袍,無意間瞥見外頭有個人影探頭探腦,瞧身形,隱約是自己的乳娘富媽媽,她心下生疑,卻不動聲色,待丈夫出門去了,富媽媽一頭鑽進來,找了借口遣散了屋裏的姨娘和婢女,臉上表情甚是古怪。

二少奶奶正疑惑不解,富媽媽探身過來,附在她耳邊道:“少奶奶,我剛聽到老太太屋裏傳出的消息,說是今天早上的請安都不必去了。老太太就要打發丫頭們來各房去說呢。”

“哦?”二少奶奶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挑眉道,“這是為何?”

富媽媽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見了,她竭力按捺住大笑出聲的衝動,表情有些扭曲,勉強用正常音調道:“聽說老太太要給侯爺房裏添人,已經選好了是青雀和紫燕,說是要擺酒升姨娘,這會兒想是正叫了二夫人去說這事呢!”

二少奶奶一個激靈坐直身子,水色的秀眼瞪得滾圓,麵頰陡然繃緊,腮邊一點點新搽的胭脂沒有附住,星星點點掉了些下來:“當真?!”聲音裏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富媽媽一臉得色藏都藏不住:“那還有假?我親耳聽馮媽媽說的,哼,她素日裏怎麽對二少奶奶的,今日便要她也嚐嚐這滋味……”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半上午的工夫,侯爺早朝尚未歸,他屋裏多了兩個姨娘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座侯府,貞華院自然也聽到了些許風聲。

晨起後含章照舊雲淡風輕地坐在廊下看書,不經意瞥見薛定瑜送的那瓶折紙桂花,金黃的花朵已然有些枯萎,她沉思了片刻,起身去了院中冬青樹下,樹上正結滿了一束一束女貞子,隱隱散發出青蘋果般的酸甜氣息,樹葉蔥鬱碧綠,果實累累,嬌嫩可愛,含章卻撿那沒有掛果的鮮嫩枝子折了兩枝,拿回來指著那桂花道:“六小姐送的桂花,換了這個冬青枝送回去,權作回禮吧。”

櫻蘭應了,忙捧了花瓶去換水,卻見櫻草鬼鬼祟祟閃身進來,先是嘟嘴道:“兩根樹枝做回禮,真夠寒磣的。”抱怨完,又悄悄附在櫻蘭耳邊說了幾句。

櫻蘭大驚,險些失手跌了青釉花瓶:“真的?”

櫻草一雙眼睛睜得瓦亮瓦亮,閃著莫名的興奮,悄聲道:“外頭都傳遍啦,肯定沒假的。姐姐,侯爺房裏這些年不是一直都沒有小妾通房的麽?這回一下子多了兩個呢。”櫻蘭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這些話萬不可和別人去議論,咱們如今是伺候二小姐的,說話做事要更謹慎!”

櫻草本意是來賣弄消息的,結果卻被訓了兩句,滿臉不高興道:“知道了。”說完,氣呼呼地走了。櫻蘭左思右想,總不放心,迅速換好水就往外走,才過拐角,恰看到一身蔥黃衫子的密雲手裏提著一籃子紫豔欲滴的葡萄,正笑吟吟站在台階下給含章請安。櫻蘭心頭一動,忙快步走過去和她打招呼。

密雲笑意盈盈道:“你可來了,這是今兒早上剛到的葡萄,從南邊快馬運來的呢,夫人說讓二小姐好好嚐嚐鮮,特地把自己的一份也分出一半送了來。”

櫻蘭忙放下花瓶,接過籃子,陪笑道:“這個時候的葡萄實在金貴得很哪。”密雲笑笑,又和含章道:“因著後日要去木樨雅會,夫人特地請了一位老嬤嬤來教導兩位小姐宮廷禮儀,雖說公主府不是宮中,但注意些總是沒錯的。那位嬤嬤上午在六小姐那裏,下午飯後便會過來。二小姐可覺得合適?”含章點頭道:“甚好。”

密雲又笑著福了身,便告辭了,櫻蘭見她目光微閃,心頭一動,便把籃子放了去送客。含章淡淡掃了一眼,仍舊轉回視線去看書頁。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門,拐到視線盲角處,密雲斂了笑容,皺了眉頭低聲問櫻蘭:“她這幾日,可有什麽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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